旌奚 流水

作者:皮屁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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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大梁长平十年,岁末。新晋琅琊榜首莫别造访琅琊山,天色渐晚,蔺九留客,吩咐童子收拾客房。
      习武之人向来自律,次日金鸡未鸣,莫别便收拾好自己走出偏殿,到庭院里练刀。红日出山时,已经练到第四式,兴致正浓。
      阁中开始有人走动洒扫,新的一天平常的到来了。
      拿着扫把或端着水盆的童子穿梭在庭院长廊上。莫别手下的招数渐渐花哨起来,满心以为会有人停下喝彩一番,殊不知琅琊阁的境界岂是凡人能及。本欲炫耀的心思渐渐没了意趣,莫别收了刀,打算再过一会儿就辞行离去。
      用过早饭,莫别准备下山,正此时,只见一个小小人影从门外跑过,一身葵色衣裙,短短的头发尚未梳髻。抱着和自己脑袋差不多大的竹盒,晃悠悠的。没跑多远就哎呦一声扑倒在地。莫别忙过去扶起来。小姑娘看上去不过两岁年纪,长着苹果样的小脸,桃花瓣的眼睛,弯起来冲他甜甜一笑。“谢谢叔叔!”
      莫别被这一笑瞬间软化了心神,跟着笑起来,见她小手为了护着竹盒在石子路上硌出两块红印,也不呼痛。更觉有趣。“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篟篟!叔叔你是客人么?”
      “对,我是来拜访阁主的客人。”莫别帮她提起竹盒。“你要急着去哪啊,我送你去!”
      “我找哥哥,叔叔你陪我去吧!”小姑娘一点也不认生。拉起莫别的手让他同行。
      莫别虽生性豪放,儿时却也被经常教导不能和陌生人亲近,看来这琅琊山确是处世外仙境,才能养出这样纯净的孩子。
      “篟篟的哥哥在哪里呢?”虬髯大汉也学起了娃娃的语气。
      “哥哥在观风台和荀伯伯比武,哥哥说,赢过荀伯伯三招就要吃栗子糕庆祝,我给他送栗子糕。”
      莫别猜测这女娃娃应是琅琊阁某位先生的孩子,又觉得她实在可爱的紧,反正自己并无急事,索性就随她参观一番。于是跟着小小的步伐往后山逛去。
      观风台是断崖上探出去的一块平整巨石,四周峰峦叠嶂,云雾缭绕。在其上练武,颇有些一步飞升的意味。一席暗红衣衫的壮硕男子和一位少年正在此对峙,少年身手轻盈,走剑如龙。男人霸气沉稳,剑式如钟鼎磬音,绵延浑厚。两人只对拆十数下,一招未毕,少年手中长剑就被震落在地。那少年有些失落,垂手拾起宝剑。叹道,“还是不够快,刚刚再退两寸就能躲过了。”
      男人笑着过去拍拍肩,“不错,进步很快。”
      “多谢舅舅。”
      “你呀,别一味学你二叔耍花活,你二叔基础好,修为高,剑法看似华丽,实则威力极强,你现在首要之处是稳住心境,不要急于求成。你还小呢,千万别苛求自己!慢慢来。”
      “这几日娘亲也说我有些浮躁……二叔快回山了,我就想……”
      “想表现好点让他夸你?小鬼头!你二叔最疼爱你了,他若是对你严厉也是为你好。”
      “不不,二叔才不严厉呢,就算偶尔板着脸也是装出来的。我只想他看到我有长进一定会高兴的。”
      “以你的年纪有如此身手已经很了不起了,舅舅和你一般大的时候还不如你呢,怎么,将来还真想天下无敌了不成。”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头。“唉,栗子糕又吃不成了。舅舅再多住几个月吧,到时候我一定能接下你三招。”
      “哈哈哈哈,怎么吃不成?都给你送来了。”努嘴示意他回头看。黄黄的一小团正往这边走来。
      “哥哥!”小奶音软软的一喊。
      “篟篟!”少年笑着把小姑娘迎进怀里。“你怎么来了!”
      “大伯母说你会输,但她还是做了好多栗子糕,让我给你送来。”
      这边莫别看见了二人方才的打斗。有些激动,过去向男子施礼,“请问阁下使的可是蒙家剑?”
      “正是。”
      莫别立刻一脸兴奋,“阁下想必就是当朝护国公,荀大统领吧,在下莫别。久仰大名。万分诚敬,请受我一拜。”
      荀飞盏也是个武痴,自然知道新晋琅琊榜首就叫莫别。二人叙谈片刻,当下就欲比试一番。于是再不顾其他,回到观风台,很快便斗得难解难分。
      这样一耽误,莫别又多在山上留了一日。
      傍晚,琅琊山色和殿宇都被披上一层金黄。莫别从房中出来,想去看看日间认识的那位小姑娘。沿回廊一路向西,绕过书阁,便来到一处独立的院落,院门两旁立着几排翠竹,左侧有个石砌的水池,滋养着一畦药田。走进前厅,迎面就见屏风上挂着一幅等身的画像。画上是位正在舞剑的英俊青年。身披蓝衫,脚踢云蹬。腾空飞跃。他的头颈有丝傲气微微后仰着,长剑前伸,似乎即将刺破画卷刺到眼前。细看形容,好生面熟。背景有满地散落的竹枝,和身后石桌上凌乱的酒坛。画卷角落几行清秀小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落款只一个‘林’字。
      这不是林平大夫么?莫别正在疑惑,小姑娘从里屋出来,笑眯眯同他问好。“这是我爹爹!”她指着画像说道。
      原来,林平大夫是琅琊门人,难怪武功如此高强。莫别恍然,怪不得琅琊阁没有他的排名,想是为了避嫌之故,输给琅琊高手可不算丢人,莫别一时间心胸开阔了许多。突然想起今日刚刚败在了护国公手下,又是一阵失落。
      若是护国公和林平大夫比试一场的话……肯定林平大夫更厉害一些吧,自己毕竟还能和护国公斗上几回合,那林平大夫却轻轻松松就卸了自己的刀。正胡思乱想着,夕阳投出的一抹金光恰好漆在画卷上,画中之人仿似活了一般,眉目熠熠,俊秀飞扬,世所无匹。莫别瞬间觉得自己的学识特别贫瘠,竟形容不出此人妙处之万一。
      莫别答应过自家小弟要带他去甘州营走上一趟,顺便会会未曾见过的妹夫。离了琅琊山便直接回家接人。莫离见到哥哥,兴奋得同他讲起自己近日的经历。莫离由于蛇毒未愈,经常跑济风堂,已经和林平大夫一家混得很熟了。
      “我已经求得林夫人同意,让我进济风堂学医。等咱们这次从北境回来我就要去金陵拜师了!”
      “你不是一心要去从军的么,怎么又要学医了?又怎么要去金陵?爹娘也同意了?”
      “之前想从军是因为觉得姐夫穿着铠甲的样子很威风,这次受伤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习武的料。这段日子我在济风堂,亲眼见识了林大哥和林夫人的医术多么厉害,我也想和他们一样济世救人。造福百姓。”
      “那为什么要去金陵?林大夫不肯收你么?”
      “林大夫有急事,已经离开湖州了。林夫人本来安排了我拜王大夫为师,可我想着去金陵的话说不定有机会见着我的偶像长林王。”
      “林大夫走了?好可惜……他有说要去哪里么?”
      莫离摇摇头,也是一脸惋惜的样子。莫别推了他的头一把。讽刺道,“还偶像,真是可笑,依我看啊,林大夫比那个什么长林王强多了,你看看人家,功夫好医术又高,又是琅琊阁的人。最重要的你还认识人家。那个长林王有什么,沉寂十年,空有虚名罢了,你呀,干脆换个偶像吧。学你哥哥我,只崇拜武林高手。”
      “切,哥哥才虚浮呢,居然敢说长林王的坏话,你随便在湖州城里找间茶楼听听,哪个说书人不会讲长林王的事迹。林平大夫是很好,他家弟弟也很好玩,可跟长林王比起来还是差得远嘞!”
      “臭小子,别犟嘴了!快去收拾行李,过了年我们就要出发了!”莫别呼了弟弟一个脑勺。结束了对话。
      还有两日便是除夕了,小姑娘天天捧着一大把野花坐在山路石阶上向下张望。期盼能早点见到父母兄长的身影。蒙浅雪喊她回去吃饭,正碰上蔺九。只见蔺九面色沉重,欲言又止。蒙浅雪忙问发生了何事。蔺九告诉她。萧平旌来信,说年前回不来了。元叔病重,他们四口已经赶往梅岭了。
      上元节过后,萧平旌将元叔安葬在了他父王的墓旁。
      这世间,又少了一个疼爱他的亲人。
      冬日的梅岭万物皆白,茅庐被雪覆着,显得零丁而凄冷。暖炉旁,两个男孩早已睡熟,萧平旌两日未曾进食,头痛欲裂,倚在门外望着黑沉的天幕发呆。林奚为他披上大氅,静静退到身后陪着。风雪渐歇,云破月出。圆圆一轮煞是耀眼。惨白的光晕包裹住他,将他的悲伤和脆弱晒得无所遁形。
      “后墙下有元叔去年埋的酒,奚儿,陪我喝一杯吧……”
      “好!”
      正月末,甘州城鲁将军府内,鲁昭正接受大舅子的审视。小舅子和他倒很亲近,但此刻碍于哥哥的威严也不敢说话。屋内正在一片尴尬之中,忽有副将来报,有将军的故人来访。鲁昭急着想摆脱这种紧张的气氛,不及细问便叫人请进来。
      及至见了面,三个人都傻了眼。面前的男子身长玉立,仪表不凡。他身后还跟着位夫人并两个孩童。
      “林平大夫!”莫家兄弟异口同声,都觉得在此地见到他十分惊异。
      鲁昭傻了半晌,看见那人笑出虎牙才猛然回神。扑通一声跪倒。抹起眼泪,“王爷,末将想死你了!”
      结果,莫家兄弟一直石化到为长林王接风的晚宴开席。
      偶像的力量,莫别就这么轻松地认可了这个妹夫。
      初春,连着几天雨,琅琊山虽仍旧山色如黛,溪声潺悦。气候却不免阴冷了些。上山的石阶又湿又滑。
      担着行李的仆从为了省力,脚步又稳又快,先上山去了,萧符蹿出几步,又折回来扑到父亲怀里冲着腮帮猛嘬一口,才跳下去追上前面那个。小猴子们边跑边闹,转眼也不见了身影。
      林奚这才移步上前,看着弯在自己面前温厚的背脊。嘴角抿出一抹柔笑。轻轻的贴了上去。
      “咱们的脚程是快了些,估计九兄还以为下了雨咱们就停下了。”身下的声音闷闷的。
      林奚笑道:“还不是因为符儿和筗儿,这两晚他们可都没好生睡得。梦里也急着回去见哥哥妹妹呢。也不吵累,自然走的快!”想起昨夜听见隔壁屋里嘟嘟喃喃此起彼伏的梦话,忍不住又笑。“这次为帮师傅寻药,想不到一走又是几个月,篟篟肯定要生我们的气了。”垂目看见自家夫君汗湿的鬓角。忙问,“是不是很重,我只不过崴了一下,又不是不能走路!你偏要背。”
      萧平旌嘴角一咧“奚儿当然不重,就是这天气刚刚放晴,路不好走,需得小心些。你抱我再紧点。”
      林奚听话的把手臂紧了紧,头颈也紧紧挨上。任凭萧平旌慢慢的走。
      好一阵子才到半山亭,林奚便让他停下来歇歇。萧平旌把自己的披风扯下铺在亭内凳上,扶妻子坐下。
      凉风带着鸟鸣远远传来,山间林木峥嵘,群瀑如练,俯看山下路石嶙峋,草植繁茂,抬头却是曲径通幽,安逸清灵。 “琅琊山实在是人间仙境啊,这景致每次回来都是一样的美。”林奚越发觉得身心无比通畅,眉间眼角都溢出笑意盈盈。她把递到嘴边的水囊推了回去,看着他仰头灌下几口。抬手用衣袖给他擦汗。
      “你觉得怎么样?累不累?脚还疼么?”萧平旌把脸凑过去让她仔细擦了。抓住她的手细问。
      “真的没事,不必担心成这样。”
      萧平旌撇了撇嘴,小眼睛一翻,索性将脑袋整个搁到媳妇儿肩上。“不过林奚,我可真有点累了,刚刚……你在我耳边吹气,吹的我腿都发软。差一点走不动了呢。”
      林奚耳尖一红,推他的头“没个正经,你既累了,就眯一会儿。”说着又把丈夫的头揽回自己怀里。
      日已正午,山间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二人欲起身继续赶路。就见蔺九带着人抬了竹轿从山上下来。
      “果然是小猴子啊,跑的真快。”林奚笑道。
      老友见面,不及寒暄,萧平旌的话便一连串出口,“老阁主身体可好?我大嫂策儿篟儿可好?其实奚儿也没多严重,不用专门来接的……”
      林奚坐上竹轿,萧平旌走到她身侧,凑上来贴住耳朵“夫人啊,下次下山时,再让我背你吧!”
      “我这么点小伤,那里总用背着,你还是背你闺女吧!”
      “我是想再……软软的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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