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真的只想摸鱼

　　莫余那边带着小徒弟家访的心情很轻快，他这趟出门打的旗号是给五岳门采购炼丹药材，美滋滋坐在千年隼上，教小徒弟说这叫公款吃喝。

　　而赵晏如那边就很沉重了。

　　“小赵，请你开心一点。”莫余对赵晏如说，“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咯。”

　　听起来好有道理，为什么吊儿郎当的莫余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看来，虽说莫余外貌看起来只比自己大几岁，师父真实年纪肯定比自己秀才爹还大，是个爷爷辈的，赵晏如想。

　　既然是个老爷爷，赵晏如非常坦荡对莫余倾诉了自己的苦恼，讲述了养父去世后自己是如何被扔进海里喂鱼，又怎么一路坎坷到了五岳门。

　　“陋习！”莫余气得猛拍大腿，“等为师给你出气，把他们统统扒光了吊起来涂猪油喂食人鱼！”

　　赵晏如想起和莫余第一次见面，他是如何把那个跋扈嚣张的小丫头教训哭的，冲莫余感激一笑，近乡情怯的心情被驱除了大半。

　　赵家村落坐于海滨沿岸地势较高的一带，从高出向下俯瞰，错落的村舍像散落在林间的果实，海边拴着几艘小船，而村里的空地撑着等待待修补的渔网。

　　莫余直接降落到了赵晏如的家里，房屋陈设和她离去时没什么不同，只是院中的植物自由疯长，占满了全部空间。

　　“师父，我们走吧，我想去给爹上个坟。”赵晏如拨弄了几下落尘的门锁，莫余点头，赵晏如把挂在木门上开始锈蚀的锁咔哒一声锁死。

　　仿佛她还会回来。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出了自家大门，赵晏如才后知后觉整个村的人都不知去了哪里。看周围的房屋都挂着白，她快走了几步，只见家家户户门前都竖着白幡，地上落着烧成灰烬和被风卷走的纸钱，整个村子笼罩在不详的寂静中。

　　赵晏如与莫余对视一眼，彼此从对方眼中读到不解，赵晏如带着莫余急忙往赵家村的坟地走去，果然，送葬的人群抬着简陋的棺材正走在路上。

　　眼前的一幕实在是太怪异了，人人挂丧，长长的送葬队伍中，各家的半大小子抬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棺材，孩童啼哭与妇人翁媪压抑哀叹交织在一起令人感到揪心。

　　赵晏如慌忙走进人群，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晏如年龄还小，到了五岳门将近三个月，离开赵家村也有了小半年，这期间她个子蹿高了半寸，肤色白皙，衣饰出挑，竟一时没人认出这是赵秀才那怪闺女。

　　“莲花嫂，福弟弟，是我，我是小如啊。”赵晏如拦住自家邻居，“村里是出什么事了？”

　　“小如姐姐？”

　　“鬼，鬼啊！”

　　赵晏如以前的邻居认出了这个早该葬身海底的孤女，惊叫起来，打乱了村里丧葬的步调，扛着棺的人只是几个少年，惊慌之下，薄木棺材跌落在地，滚出几件衣服，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虽说感情复杂，赵晏如也没心情和乡里乡亲计较，追问着故乡出了什么事。

　　“赵秀才家丫头不该早死了？我汉子给绑了那么大块石头！”村民间窃窃私语。

　　此刻赵晏如身上穿的是梁师姐给的蓝色垂地长裙，鬓发上插的是周周师兄给打的珊瑚簪，还镶嵌着大花献殷勤给的淡水珍珠，再加上日日服用莫余给的丹药，她整个人光华内敛气韵超然，着实不像个鬼魂。

　　“慌什么！”莫余爆喝一声，镇住了村民们嘈杂，“还不过来敬拜，这可是龙王的使者。”

　　“龙王的使者？”

　　赵家村的人和赵晏如同样惊讶，看向威严庄重的莫余。

　　“我们赵晏如殿下，在入海后为龙宫之主选中，做了龙王在人间的代言人，还被快来跪拜！”莫余扯淡完全不脸红。

　　赵晏如死而复生，又神采奕奕，无疑为莫余的话增添了可信度，话音刚落，众人慌忙扔了棺材和手里的家什，参差不齐冲赵晏如跪拜，赵晏如慌乱望向莫余，莫余给了她个安抚眼神，表示这点便宜咱占了也不理亏。

　　“如丫头，快救救我们吧！龙王既然对你满意，怎么还这样对我们村子？”

　　“小如啊，帮忙让我家汉子回来吧！”

　　“都闭嘴！”莫余让众人闭嘴，“怎么称呼我们使者大人的？找个能代表的过来说怎么回事，给我肃静！”

　　被莫余镇住的赵家村村民，推出了个老婆婆上前回话，人称秋婆婆。

　　秋婆婆年过花甲，对于摆酒席选个好日子，或是小孩掉魂帮忙喊回来，都少不了找她帮忙，因此在村里相当受人尊敬。

　　老神婆呗，莫余嘀咕，而赵晏如看跪在她面前的村人，一脸为难，小声问莫余，师父，能不能让他们起来啊。

　　“你个没种的。”莫余用气声骂赵晏如，赵晏如乖乖低头听训。

　　“你忘了他们想扔你喂鱼了？”

　　听莫余问，赵晏如头更低了：“记得，但那天绑我的人几乎都不在这里，而且他们大多是我的长辈，跪我一个小辈我心里不安。”

　　莫余摇头，这小徒弟绝不是睚眦必报的类型，肯定当不了起点文主角，怕是有个挂也没什么用，真是太浪费了。

　　莫余让所有人散了，秋婆婆战兢兢上前跟已和过去全然不同的赵晏如讲了自她被祭海后，赵家村发生的事情。

　　赵家村靠海吃海，但打赵晏如有记忆起，收成就一年不比一年了，这几年更是整个村在温饱线上挣扎。拿孤女赵晏如祭海，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决定。

　　把赵晏如和祭品在月圆夜祭了海的第二日，村里的青壮劳力便集体出海了，驾驶着有些年岁，祖上日子好过时留下的大船，打算去深海处多待些日子。毕竟富贵险中求，赵家村也到了须得生死一搏的时刻。

　　出海的人离开，留下了一村的老弱妇孺，望穿秋水等着家里的顶梁柱回来，这一等就是小半年，等到赵晏如这个死人都复生，那些人也没能回来。

　　“小如，大家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好歹立个衣冠冢做个念想。”秋婆婆对咬着下唇的赵晏如说，“如丫头，哦不，使者大人，帮帮我们吧！这一村的老弱，真是活不下去了。”

　　“你们活不下去，就扔别人去喂鱼？”莫余打断秋婆婆的话，“咋不扔你这个老婆子呢，反正看你也活不了几年了。”

　　“师父！”赵晏如出声制止莫余，她心里乱成一团，自责自己心中竟有那么点复仇的雀跃。

　　她在深海中坠落万念俱灰之时，黑暗情绪如水草蔓延滋长，只想要那些平时亲切问候转身却杀人不见血的村人和自己一同陪葬。

　　可她毕竟侥幸生还，现在拜入五岳门，有了王二丫这个好朋友，有了不着调却亲切的师父，和师兄师姐后，那些恨意就随风逝去了。

　　赵晏如自觉不该因村人的苦难而痛快，这绝非君子品格，但她也不愿意原谅这些人。但说是不原谅，如果要落井下石，她又万万做不出。

　　看赵晏如为难，莫余想这小丫头咋比自己一个法制社会长大的还心慈手软，同态复仇在这个世界行得通的，小赵徒弟非得要什么宽恕仁爱，这不自己找罪受吗。

　　“你怎么想？”莫余明知故问，看比龙须糕还纠结做一团的小徒弟正脑子里天人大战。

　　“师父。”赵晏如最终回答，“我们是为了我体内那未知气息而来。”

　　言下之意便是撒手不管了。

　　莫余并无不可，只是惋惜了椒盐大虾羊鱼汤，喊了千年隼就想载着小徒弟飘然而去，而赵晏如却说不急，召集了全村人说要公布要事。

　　“诸位已知，我乃龙王座下使者，此次回赵家村，是为了公布一件要事。”

　　莫余站在赵晏如身后装门神，心里哇哇淌泪，想我苦心孤诣教了三个月，小赵终于会骗人了我可真牛掰。

　　“龙王不喜活人祭祀之事，此次并未降下灾祸，然下不为例，请诸位谨记于心，不可再行错事。”

　　说罢，赵晏如冲莫余讨好一笑，眼睛弯起来。

　　莫余也笑起来，喊了扁片假冒千年隼，故意低空飞行，堪堪略过村人头顶，将他们惊呼和跪拜甩在脑后，扬长而去。

　　赵家村扎根在海边，没多时两人就到了海上。可惜赵晏如被祭海时是半夜，海面上没有任何标记，也就全无线索，不知道哪里才是她的落水处。

　　“如果是从岸边抛入海中，那应该是海岸处。”莫余分析着，“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我只记得……落海后听到了歌声。”

　　“塞壬？美人鱼？”莫余天马行空猜测，“难道小徒弟你被一条公人鱼救了？”

　　“人鱼是什么？”赵晏如问，没太抱有希望能得到答案。

　　“啊这可就说来话长了。”莫余和赵晏如漫无目漂在海上，就格外有闲情逸致，“就说贼久以前，有个皇子出海远航，结果风暴中落水，被一条美人鱼救上了岸。”

　　看赵晏如不解，莫余继续讲解：“人鱼呢，就是上半身是人类，下面是条鱼尾巴的生物，平时喜欢唱歌，哦对，就像鲛人那样。

　　“这小人鱼救了皇子，但是因为自己没腿很自卑，就去找反派坏人换了很差劲的丹药。”

　　“她为什么因为没有腿而自卑？”赵晏如问。

　　“因为——她喜欢上了皇子，觉得有腿才能和皇子搞对象。”

　　“吃了这质量很差的丹药，她虽然长出了腿，却变成了哑巴，还每天腿疼脚疼，但是她傻啊，为了皇子变哑巴就变哑巴吧，到了岸上之后，皇子又不知道谁救了自己，回家就娶媳妇儿了，小人鱼就好难过好难过。

　　“这个丹药真的超差劲，小人鱼后来发现如果捅死皇子自己就能变回鱼尾巴，但她傻啊，她就想，我喜欢皇子，死就死吧。”

　　“然后呢？”赵晏如问，完全忽略掉了莫余故事里的各种漏洞，心系小人鱼的命运。

　　“她……就死了呗，咕嘟咕嘟变成了海上的泡泡。”

　　听到故事结局，赵晏如垂头丧气，莫余想安大大你真的厉害这么个精简版也能骗妹子眼泪啊。

　　为了让小徒弟别为美人鱼伤心，莫余换了个话题：“你那天听得歌声是什么旋律？”

　　当众唱歌有违赵晏如天性，她一脸为难看着莫余，看小徒弟扭捏，莫余鼓励她勇敢展现自我，率先开口惊吓海鸥，破坏气氛。

　　“为师先做个表率，唱个歌儿给徒儿听哈。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滴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大海波涛无边，夕阳将沉，水面下鱼群穿梭，水面上风声猎猎，海鸟盘桓，而赵晏如与莫余在扁平的千年隼之上，莫余扯着嗓子唱着荒腔走板的曲调。

　　如莫余歌声所言，那些糟心事仿佛真被大海带走，而她的人生确实重新开始。

　　赵晏如觉得今天师父一直在说俏皮话想逗自己开心，她心中感动，要说以前觉得师父荒唐轻浮，不伦不类，现在师父在自己心目中已经是个慈爱而平易近人的长辈了。

　　看一直紧绷着的小赵能露出笑来，莫余自觉非常有成就感，正想高歌卖场常驻曲目《祝福你》，赵晏如忽然注意到前方海面似乎有什么，没唱爽的莫余只得降落下去，调查异常。

　　越往海的深处游荡，海上的雾气变越大，赵晏如与莫余拉近了距离，终于看清那海上飘着的是一艘船。

　　莫余降低了飞行高度，此刻海浪声成为唯一的背景音，水气与海腥味迎面扑了个满怀，等落在甲板上，映入两人眼中的就是围着矮小方桌的几具尸体，而不远处零零散散，同样仰面躺着几具。

　　海的波涛亿万年间不变，这汪洋一片的水上，一只船载满尸体不知会漫无目漂泊到哪一天。

　　赵晏如惊骇不已，莫余没心情再说笑，他并未感到周遭有强大的存在，但还是警惕示意小徒弟不要走远。

　　将船只上下搜索了一遍，两人心中疑惑惊惧更深。船上所有人都变成了干尸，血肉失去水分，皮囊紧缩附着骨骼，面部神色安详。

　　所有尸体的姿态和位置都凝固在了傍晚抛锚进食平凡的一瞬，仿佛顷刻间，所有人便被夺走了生命。晾晒的鱼干还悬挂着麻绳上，瓦罐里有干涸的食物，船锚抛在海中，船帆是收起的状态，毫无斗争痕迹都没有。

　　凭着身形与衣着，赵晏如确认这些死在海上的就是出海后再也没能回家的人。

　　莫余紧锁眉头，前往船舱，初步观察来看，船舱内也毫无异常。

　　“村里说是发生了海难，大家才都没回去，这、这不可能，到底怎么回事？”赵晏如这辈子第一次见这么多死人，恨不能紧贴在莫余身后才安心。

　　莫余停住脚步，一言不发。

　　“师父？”

　　赵晏如疑惑抬头，望向莫余。

　　走在赵晏如前面的莫余，像甲板上的尸体一般毫无声息，直挺挺向赵晏如方向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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