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日出西边雨（流星蝴蝶剑）

　　孟星魂在哭，眼泪一滴滴落在草地上，融进土里。仿佛大地饮尽了他的眼泪。
　　他知道孟星魂为什么要哭。
　　那个本性善良的白痴，每次杀了人都会哭得像个傻子。何必呢，何雨想，一刀捅死高老大，就什么事都没了。又或者，在执行某个任务的时候，远远地跑开，永远不要回来。他有钱。他们都不是当年的穷光蛋了。
　　不行啊，何雨自己也知道不行。他们欠高老大的，也许一辈子都还不清。因为这一点，他特别痛恨高老大。
　　这一天终于到了，高老大给了他一张纸，上面有一个人的名字，和一个期限。然后是越来越多的纸条。这次他要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要去京城。不错呢，我再也不想回来了。
　　那来这里干什么？他恨不得质问自己。跟孟星魂道别吗？他不需要。他不值得。
　　何雨躲在角落里，看着石群过来，拍拍孟星魂的肩膀。然后他们走开了。
　　石群个子很高，风度翩翩，看了不少书，也喜欢卖弄风雅。虽然是个冷淡的人，可是石群一向和孟星魂关系很好。不像他，总是被人仇恨。这真让人生气。
　　何雨有一种向着石群的背影吐口唾沫的冲动。但是他没有。
　　他已经决定不再做那些没品的事。

　　京城里到处都是人。
　　这是何雨对它的第一个印象。满街尘土，风一吹就将人弄得灰头土脸。来来往往都是人。房子很多，也很整齐，漂亮。路也比较宽。
　　他继续在陌生的街道上漫步。这座城很大，想找一个人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了。而且他只有一个名字，还知道他是商人，就这样。
　　他在一个酒馆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太阳晒得他头晕。他忍不住去想儿时的那座城市，记忆却是模糊的一片。仿佛记忆被强行抹去了一般。十年的颠沛流离，真的能让人忘掉一切么？高老大说，她连她爹妈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那座山，青色的山，在黄昏中毛绒绒的剪影，带着缓慢而恒久的呼吸••••••露水的气味，落叶，河里的月亮•••••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有人悄悄在他对面坐下。
　　他猛得一震，仿佛从一个混乱的梦中醒来：“你是谁？”
　　一群麻雀从五月晴朗的天空下飞过，翅膀发出巨大的杂乱的声响。
　　那人道：“不记得了么？你看上去和小时候变化不大。”
　　何雨皱起眉：“什么？”
　　“你是哪里人？”
　　“洛阳。”这个回答让他自己也大吃一惊。为什么？他母亲的家不是杭州么？那座山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了，湿漉漉的青草，大山有着朦胧的淡紫色的边缘。
　　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像遥远的回响：“我也是从洛阳来的。”那个人一袭黑衣，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一瞬间又似乎苍老得有五十多岁的样子。
　　“你的脸？”何雨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
　　“没关系。”那个古怪的黑衣人竟然笑了，“什么都想不起来的话，请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寻找你已经很久了。”
　　那双眼睛，眼珠似乎是金黄色的。像是透过一个琥珀的大厅。依然是梦境一般。两个小孩子的身影，在山上玩耍，坐在草地上••••••火光，叫喊••••••阴森的声音：火会给你带来厄运••••••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喊••••••等等，歇斯底里？那是他的母亲！••••••
　　何雨看着黑衣人，冷淡地说：“你是谁啊？”
　　“你大概是忘了你造的孽了，小兔崽子。”黑衣人说。
　　“我不明白你在讲什么。”小何依然面无表情。洛阳，洛阳的过去关我什么事？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我现在是小何，是高老大的儿子和奴才。就算我出去放个屁，恐怕都要高老大的同意。
　　黑衣人轻轻地说：“你逃不掉的。你一定得回你出生的地方。”手一松，一只火红的麻雀飞了出去。

　　何雨走出酒馆，心里烦得要命。
　　他听见成千上万只麻雀振翅的声音。
　　“这是引魂的鸟。”谁说过的话？他又想起了那座山，秋天被红叶落满的山。一片鲜红，像是大山在流血。
　　山在流血。他感到好笑。
　　他看见了火光，血，满街都是血••••••
　　管他呢，我是来京城杀人的。他看了看那张神秘的纸条，然后慢条斯理地把它撕成了碎片。

　　一个手腕上戴满银镯、穿着鲜艳衣裙的少女悠闲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走着。她弯下腰，捡起了一些纸片。
　　她把碎纸拼了起来。那张纸上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手一扬，碎纸纷纷飞了出去。

　　方幼苹，孙老伯的手下。他还没有找到这个人。这个人，在高老大的口中，是个十足的蠢材。所以他才会变成小何的猎物。没有把握的时候，她只会叫上石群或者孟星魂。他忘不了在他练武的时候，高老大鄙夷的眼神，石群优雅到可耻的微笑，还有孟星魂焦灼的担忧，这最令他痛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的怜悯。他想要手刃林中燕，可高老大没有给他报仇的机会。
　　他坠入昏昏沉沉的梦境。梦里有一条路不停地延伸，两边都是枫树。红叶纷纷扬扬，像一场红色的雪。地面也变红了。远处有一座青色的山，可是怎么走都走不到。然后一千只麻雀从身后起飞，遮天蔽日，像一片黑色的云。地上的红叶变成了火海，下落的红叶变成了血。血滴进火里，哧啦哧啦，有一股焦糊的令人不安的甜味。

　　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七天七夜。
　　红色的火舌舔舐着木质的房屋，仿佛一条恶龙的舌头。烟雾，混乱，尖叫声和房屋倒塌的声音。整条街似乎都被烤干了。天空也是一种暧昧的金红色。灰色而多烟雾的下午，黄色又玫瑰红的黄昏。
　　火是从他的家蔓延开来的。有个女人在火中叫喊。尖锐的喊声仿佛一把利剑划破了天空，隔着几条街的孩子都捂起耳朵。几个时辰后再也没有尖叫声了。
　　他们说火是何雨放的。有人看见了他，那个一脸阴沉奇奇怪怪的孩子，带着一根根浸了松脂的木头。他把熊熊燃烧的木头狠命地往房顶上扔。有些滚落到了地上，但终于有一支点燃了屋顶。何晴那个时候正在睡觉。那是凉爽的秋天的下午。街上没有很多人。
　　然后那个孩子走了，他们说。飞一样地穿过大街跑上了岚山，那天岚山的枫叶红得像烈火一样。他到底在想什么？精神失常么？一个小孩子为什么会这么做？他有什么理由恨自己的母亲和弟弟？
　　于是没有人多想了。他们都觉得何雨是个无法琢磨的怪人，阴险，孤僻。
　　没有人知道，在山顶上，何雨看着山下一片红的街道，一直哭到昏了过去。
　　漫天飞舞的红叶，像妖魔一样让他害怕。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山上，但他看见自己的家已经烧得连张椅子都不剩。他站在山上，脚下的青草和落叶散发着腐烂的气味，他也能闻见焦味和火灼热的恶狠狠的气息，就像故事里妖怪的呼吸一样。
　　所有的人都用憎恨的眼光看着他。
　　他们说，他的父亲是个疯子。也许疯子也是会遗传的。

　　回到杭州的那个何雨，已经是个废人了。一个除了自己的罪恶一无所知，背负着悲哀的废人。
　　他以为杭州的老家能帮助他。他的老家变成了空荡荡的鬼屋。何逸之早就已经死了。
　　那就是高寄萍拯救他的时候，那就是他遇见高老大的时候。
　　高老大就是他一切的希望。
　　所以方幼苹必须死，不管那时孟星魂有没有成功地除掉老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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