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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少年
二
从疏影楼往西走三十里,是一片柳林。其时虽是春天,但此处柳树树龄既高,枝干也就粗壮高大。因而即便是中午,林中也十分阴凉。凡来这林里游玩的人们,都见过一座坟墓。坟前照例有碑,碑上却光秃秃没有文字,不但不刻铭文传记,就连死者姓名也未标示。此时谢小寒站立在坟前,看见坟丘上已长满青草。树影斑驳,青草也映出深深浅浅的颜色。林中鸟儿不时鸣叫。谢小寒抬起手,沿着墓碑的轮廓轻轻拂过,低声说道:“阿颜。”
蓦然的,十年间的事情历历如在目前。
十年前的冬天,洛阳下了很多雪。每次雪停后,总有一群孩子在巷中打雪仗,这时候一个高大的男孩子占尽优势,正自得意,突然被一个雪球飞来打中,紧接着又是一个。他马上发现打中自己的是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动作轻灵,出手又极准,三下两下,把这高大男孩打得浑身是雪,女孩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拍手大笑。高大男孩恼羞成怒,指着女孩子骂道:“没爹野丫头,不替你娘找你爹,跑这里来疯什么!”
其他孩子本来正高兴于雪仗的胜利,听了这话,都嬉笑起来。女孩子动了怒,上前一拳将高大男孩打倒在地。那男孩本是一群男孩子的头,几个爱惹事男孩这时走上来要帮高大男孩。另外老实的孩子也早被大人叮嘱过少和那小丫头一起玩,回家去了。但这女孩子全不畏惧,以一敌三,把他们打的落荒而逃。一边跑,一边回头咒骂:“有娘没爹,你等着瞧!”
女孩一瞪眼,男孩们便一溜烟跑走了。
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或很多次。女孩子没有父亲,从小跟着母亲四处漂泊,每次搬家,邻居见到这样孤身辗转的母女二人,总疑心他们的来历,叫自己的孩子不要和这家人接触。儿童说话不知轻重,又多爱以打闹解决问题,只是女孩身手敏捷,从没有人能在她面前占到便宜。可是这一次,女孩在他们走后,终于一阵委屈,蹲在雪地里,独自哭了起来。哭到后来,雪又纷纷扬扬开始飘落,她想自己该回家了,抬起头,看到一个清瘦的少年站在自己身前,这少年穿着白色狐裘,上面已薄薄有一层落雪。他见她不哭了,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女孩看见那只手上洁白的肤色和纤长的手指,他说道:“下雪了,我送你回家吧。”
这女孩子便是谢小寒,那时候她十二岁,居洛阳城不满半年,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位穿白裘的少年,她后悔自己没有问他的名字,那少年此后亦没有在附近出现。谢小寒虽想见他,但想到洛阳成这样大,找一个人实属不易,在周围逛了几天,也就算了。
谢小寒第二次见到这个少年的时候,正坐在茶馆里听一个汉子说话。那汉子浓眉阔口,穿着粗布旧衣,声音洪亮,意态粗豪,正与同坐之人讲述苏州谢家。他说得口渴处,端起茶碗喝了几口,道:“人说谢家家主谢长风势满天下,威震江湖,是当世第一的豪杰,我总不相信。你想,那谢家是武学世家,积世累代,根深基厚。谢长风接手这些年,明里收买,暗中威胁,这一个江湖,有大半个为他所用。可我觉得,像这样靠着祖宗的积累,玩弄阴谋算计的,是秀才耍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同坐一人拍手说“痛快”,旁边一人打他一拳,叫他不要打断汉子说话。
汉子继续道:“我这次奉师命为谢家办事,见到谢长风时,他态度傲慢得很。我佟三虽不是什么有名之辈,被他这等轻慢,心中也气不过,哼了一声,那谢长风就回头朝我看了一眼,转身走了。各位兄弟,我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谁想到他这一眼看来,两腿像灌铅一般,竟动弹不得!”
一人听了玩笑道“三哥,那谢长风再怎么说也是个人,他就是眼神再厉害,能把人钉在地上?我看是三哥你怕他势力大,自己先吓破了胆子吧。哈哈哈哈……”
另一人道:“这倒未必,我师叔见过谢长风,听他说过谢长风气度非凡,与他同处一处,常有压迫之感。”
又一人叹道:“气概如此,无怪人家都说这江湖啊,就要姓谢了。”
第一个人道:“谁说要姓谢?南谢北张,南谢北张,就算别人不行,还有丐帮张帮主呢!”
一人冷笑道:“丐帮现在内讧不断,我看这张帮主,嘿嘿,也撑不了多长时间啦。”
佟三道:“诸位恐怕还不知道,谢长风借调和之名,已经教人来洛阳干涉丐帮内讧之事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唏嘘不已。谢小寒聊聊听着,随意往门外一看,正好看到一个清瘦的白色身影,从茶馆门前一闪而过。小寒要追出门去,偏那几个汉子拥喝而出,口中呼着“今儿去喝个痛快”,将小寒挤到一边。待出得门来,只看见人群熙攘之中,少年遥遥的背影。她快步追赶,那少年脚力甚快,追出几里,却始终与他相隔一段距离。小寒自幼习武,习得一些轻身功夫。她提气疾行,少年也越走越快,不知不觉已追到城外一座荒宅之中。这宅院久无人来,连日的还积雪像初落时一样干净。四下里一片皑皑洁白,风吹过时,便有雪从树上簌簌落下。少年走到这里,忽地转过身来,看见谢小寒扶着膝呼呼喘气,微觉意外,道:“原来是你。”
小寒直起身来,喘着气道:“你,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做了亏心事么!”
少年轻笑道:“有人追我,我自然要跑。可是你能追我到这里,轻功已算不弱。”
口气不小啊,谢小寒想,不过能再次见到他,心中不免高兴。她问少年叫什么名字,少年想了一下,说:“你可以叫我阿颜。”
小寒道:“阿颜。那么你不是本地人吧,你口音和我娘一样,像是苏州来的。”
阿颜点头,说自己来洛阳是办几件家事。
小寒笑道:“那你就到这个破院子里来,也是办家事?”
阿颜道:“这宅院,原为我一位长辈所居,她一直待我极好。一年之前去世了。”
谢小寒道:“哎?既是你家的房子,人死了,怎么就让他荒着,也没有人接管。”
“他们说不用管,自然就不管了。”阿颜淡淡说道。
“他们?谁?”
阿颜笑了笑道:“没什么,那么你怎么样?”
“什么怎样?”
“那天之后,那些孩子有没有再找你麻烦?”
“就凭他们?”小寒不屑道,“那天以后,他们可是见了我就吓得躲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住过很多地方,对这种事无所谓的。而且,还从来没人找的起我的麻烦呢。”她说时特意把“我的”二字加重语气。
阿颜笑问:“你在洛阳住多久了?”
“恩,大概不到半年吧。反正比你久就对了,以后你来找我,我带你去洛阳所有有意思的地方。”小寒大度的说道。
几天后,小寒就真的拉了阿颜去逛所有她自认为有趣的地方。城中集市,城外山水,到处都有两人的身影。阿颜喜欢跟着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看她自得其乐地到处闲逛,偶尔和路人发生一点摩擦,然后又把那人争吵得哭笑不得。
或者下雪的时候,两人就一起去看雪。洛阳多名寺,阿颜喜欢雪后的寺院,香客稀少,肃静清宁。如果小寒也在,他就给她讲一些释家典故以及各个古寺的历史。
不过小寒对这些泥像房屋毫无兴趣。常常是阿颜在殿内观看,她自己就跑到别院或园林之类的地方去。有一次阿颜从殿中出来,天色已晚,他正要去找小寒,小寒的声音却从上面传来,他抬头看去,谢小寒正坐在大殿的屋顶上,周围的雪显然已被她清扫干净,她盘着腿,一手托腮:“你终于看完了啊。”
阿颜看他这副样子,不禁好笑道:“天晚了,你坐那么高不冷吗?”
小寒道:“咦?我可是等你才等到这么晚,你反倒问我不冷,太没道理了吧。不过我有这个,不冷的。”她说着从身边拿起一件东西晃了晃,原来是一把酒壶,“你要不要也喝几杯?”
阿颜于是轻轻一跃,来到小寒旁边坐下,接过小寒递来的酒杯,道:“想不到你喜欢酒。”
小寒道:“这有什么。我我娘在一起,不会喝酒才奇怪。”
阿颜道:“你娘酒量应该很好了。”
小寒道:“反正从我记事起,没有一天离开过酒。我娘一向很少和人讲话,有时候连对我也不理,一整天只在自己屋里喝酒,可是我从没有见她醉过。”
阿颜拿起酒壶,问道:“那么这酒是你带来的?”
“我等的无聊,出去买的。还有这两只酒盅,掌柜本来不让拿出来,禁不住我软磨硬泡,只好答应啦。”小寒一脸开心道。
阿颜看她得意的样子,饮了一口酒,笑道:“你跑到这佛门净地来喝酒,真是放肆的很。”
小寒听了,伸过手来要枪他手中的杯子,笑道:“咦?这可怪了?你这老实人现在在佛门净地做什么规矩的事呢?”
阿颜躲过小寒伸来的手,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小寒笑道:“阿颜,我看你这些天逢寺必入,还以为你信教信得虔诚,没想到是假的。”
阿颜道:“我不信任何教的。不过是这佛家的经文,不开心的时候念了会舒服些。”
小寒于是想起他曾向自己说过,经文中言“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依波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终究涅槃。”如果小寒大几岁,她会发现阿颜这句话的孩子气处,然而当时,她只是看着他,想究竟有什么事情令这个少年如此烦忧。然后把酒壶推给阿颜,道:“佛经有什么用,我娘说不开心的时候,只有喝酒最好。”阿颜大笑表示赞同。明月渐起,月光与积雪相照,天地间一片通透晶莹。这晚阿颜与小寒说说笑笑,深夜方才分别。
几天后小寒独自无聊,想起那晚阿颜曾说过自己的居所,便去找他。阿颜见到小寒,微微一惊,很快又笑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可以吗?”
“自然可以,”阿颜笑道:“我正要去找你,不想你竟先来了。”
他嘴上说着,就往外走。忽然一个声音说道:“公子。”
阿颜知道说话的是管家秦九,便道:“九伯,我就出去,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吧。”
秦九道:“公子,你不能去,若是给夫人知道了……”
阿颜道:“娘自然不会知道,便是万一知道了,我自能保证不会迁怒于九伯。”
“公子……”秦九还要说话,阿颜打断道:“九伯,无事的话,我先走了。”
秦九道:“公子一定要去,秦九不能阻拦,只是,”他看了看小寒,“只是以后请不要再和这个孩子来往。”
这话立时触怒了小寒,她刚要开口质问,却听阿颜先道:“秦九,我平日叫你一声‘九伯’,不过是礼貌。今日我要交什么朋友,哪里轮得到你插嘴!”
这时候小寒突然明白,阿颜虽然和自己做了朋友,其实家里却和那些邻居一样,是不赞同的,而他嘴上说没事,心中却不愿自己和家人相见。她想到这里,恼怒难当,又无法以对待别人的方式对待阿颜,狠狠一跺脚,转身跑了出去。
从此之后小寒一直不和阿颜说话。阿颜来找她,她哼一声大步从他身边走过,有时走过之后还要向后偷眼查看。阿颜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他这一年十五岁,在家中已是颇有才能的少年,言语处事,便是家中最精干的长辈也要夸赞一声。可是他真心要和这女孩做朋友,倒没了主意。他每次看到谢小寒冷淡走开,要说的话就不知怎样出口,只站在原地,见她走远了,也转身离开。
谢小寒那时候年纪尚幼,恣意任性,喜怒无心。长久的漂泊和冷眼没有改变她的性格,她从来是想做什么事情,便一定要做。她这时候对阿颜发脾气,心中也不过想着过几天就原谅他。而实际上,两人此后再也没有和好的机会。
有一天小寒回至家中,发现家里站着两个陌生人,是一个男子同一个女孩。那男子三十岁上下,穿着素色衣衫,腰悬一支玉笛,面目清和,见小寒进门,问道:“小寒,你娘呢?”
小寒心中纳罕,打记事起,自己从没见过母亲同什么人有所交往,更不要说登门拜访之事。问及原因,母亲只冷然不答。不过母亲向来如此,她知道多说无用,也不再问。但这男子若是陌生人,又何以认得自己。她正自疑惑,忽听“咣当”一响,从门外踉跄走进一人,手提长剑,半身是血。小寒惊呼:“娘!”三人急忙上前将来者扶到椅上。小寒见她无力的靠在椅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急道:“娘,娘你怎么了?”那男子点了伤者几处穴道,暂时止住鲜血,伤者勉强睁眼看了看,虚弱道:“清元……你来了。”便昏迷过去。
清元问了卧房所在,将伤者抱至床上,与同来的女孩子一起为她疗伤。谢小寒看着这个叫清元的人为母亲清理伤口,敷药包扎,自始至终眉头轻轻皱着,而女孩子在房中来来回回的帮忙。她想做些什么,清元却叫她不要管。半晌,两人包扎完毕,给伤者轻轻盖上被子。小寒忙上前问道:“我娘还好吗?”
清元摇头道:“伤口既多且深,她一路回来,流血太多,我用了最好的药,可是……”
“可是什么?我娘不会是要,是要……我娘怎么会弄成这样?!”
清元皱眉道:“你娘恐怕是去找谢长风报仇了。”
“谢长风?”小寒道:“就是那个要做什么江湖之主的人?我娘和他有什么仇?”
清元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她竟对此事一无所知,道:“谢长风……是你的杀父仇人,也是你的亲生舅舅。”
好一会时间,谢小寒觉得自己不能领会这句话的含义。家中的事情,她只知道父亲已死,其余的母亲从不提起,亦不许她多问。她从小觉得自己的娘好像和世界上任何一个都没有关系。可是一时间,她们有了亲朋,有了仇人,并且听上去,还要有一段她暂且无从想象的前事因缘。谢小寒直直看着面前这个眉眼温和的男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清元看她无措,拉她在椅上坐下。一旁的女孩子这时道:“将亲妹妹伤至如此,谢长风也真狠毒。”
清元道:“阿芸,你看她浑身伤口深浅不一,以谢长风的武功,要杀人时,怎会如此愚笨?这应该是他众多手下一起动手所至。谢长风手下之人,身手亦多不凡。阿敏拼上性命,怕是连谢长风身前都未曾进得。”
阿敏是小寒母亲的名字,而那个叫阿芸的女孩,便是年幼的沈芸。
翌日早上,天气微阴。这一年冬天多雪,便是无雪的日子,也常常是晨间阴冷,中午方始放晴。沈芸刚走到屋门口,顿时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向院中看去,墙边阶下,还积着经月未化的雪,谢小寒独坐阶上,不发一言。就在夜间,小寒的母亲去世了,她也终于从李清元口中得知母亲的从前。她独自坐了很久,想着这半天来的所有事情,心中难过,简直再也不想看见来的两人。沈芸走来唤她,她飞快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也不答话。沈芸看见她冻得通红的鼻尖,道:“天这么冷,进屋去吧。”她却“忽”的起身,直跑出家门去了。
小寒一路跑到阿颜住所门,她想见到这个少年,他虽然偶尔有些不经意的傲慢,可是和他在一起,自己总觉得愉快。她像上回一样从翻墙而入,找了一路,却发现整个院落空无一人。她最后在门房发现一个看门人,问道:“喂,这里原来住着一个公子,上哪里去了?”
看门人正吃早点,不耐烦道:“都走啦都走啦,找什么公子,都回家拉,这院里除了我没有别人。”
小寒道:“回家?回什么家?我前日还见他,今天怎么就回家了?大叔你骗人也找个好借口!”
看门人怒道:“人家来洛阳办事,事办完了自然回家,管你何事?哪来的疯丫头,一大早就来闹事。哎你怎么进来的?跳墙进来的吧?现在这孩子们越来越没规矩……”
这看门人兀自说个不停,谢小寒也不理会,想着阿颜走了,不知到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慢慢向家中走去。而她所不想面对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回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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