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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
赵一淼正满脑子不合时宜,就被林瑾冷不丁地拍了手背,几乎没吓出个好歹,可看到对方明显兴奋的眼神时,惭愧的感情就冒出了芽,都这种时候了,居然能神游天际,被这位老祖宗打一顿都是轻的!
“唔......”赵一淼不大自在地回应他,“搞清楚了吗,都是怎么回事?”
“大致清楚了。”林瑾仰起脸笑,一扫之前的沉默阴森,他到底不是活人,身上总归是带着点鬼气,这会儿开心得像个傻乎乎的男大学生。
老祖宗讲的话赵一淼听不懂,林瑾说的话他一下子就能明白,嘴巴由于惊讶逐渐睁大,而那位妇人,也随着林瑾的讲述不停地拭泪。
说到底,还是个俗套的,始乱终弃的故事。
千金大小姐爱上了清贫的读书人,白沙柳堤,春风剪刀一般绞着小姐的心,破衣烂衫的读书人从天而降似的闯进了她的生活。
她之前多么快乐,她家虽然有好多人,可闺女儿就她一个,母亲的膝上是她专属的摇椅,爹爹的胡须随便自己揪着玩儿,丫鬟在后面为自己推秋千,一下子能荡到天上去!
天上,有一个书生。
她是怎么遇见书生的呢?是偶然还是预谋?小姐尚未知晓人世间的弯弯绕绕,私下里偷看的话本里明明白白写着张生遇见崔莺莺,羡煞鸳鸯。
小姐红扑扑着一张脸,眼睛黏着书生看,她小小的胸脯还没怎么发育,里面却装了火热的心肠,跳得那样快!她羞答答地跟爹爹说,跟娘说,跟哥哥们说,以为和以前向他们要糖果蜜饯一样,只要伸伸手就能够得着,可爹爹好生气,娘也在哭,说书生不好,书生的爹是坏蛋,书生是一匹凶狼。
她像所有话本里那些小姐一样哭,像所有被阻碍的情人们那样——君当做磐石,妾当做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小姐的脑袋瓜里空空如也,本能地模仿、本能地尝试一切反抗的方式,她好饿,她好多天不肯吃饭,眼泪也流不出来,眼角有干涸的泪痕扯得疼,敲门的手疼,肚子也疼,她躺在床上几乎只剩出的气了,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后来......后来是她二哥把自己抱出去的,爹爹那时候发了好大火,把她的房间锁上,她的二哥,是孝顺服从父母的,总是端正地坐着,规规矩矩地冲自己笑。
她饿坏了,连怎么吞咽都给忘记,二哥撬开她的嘴,往里面灌温乎乎的糖水,她喉咙里一阵恶心,终于在二哥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那天二哥哭了吗,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碗糖水又甜又咸呢。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为家里惹了多大的麻烦,父亲一向中立不牵扯朋党,而书生背后却代表了另一种东西,老天爷,好多人都在看呢!好多人都知道了王大人把他的千金嫁给了赵家,王大人肯定支持那个派系了!
新婚之夜,她又羞又喜,喜帕在手里拧来拧去,上面还有母亲的泪痕呢!她一点也不难过,她好快乐,她可以和书生在一起了,是她明媒正娶的夫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结发夫妻!她偷偷拿眼看书生,没有曲线的身体孩子般地发抖,天哪他朝自己走过来了,他吹灭蜡烛了!
依偎在书生怀里时,小姐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呜呜地哭了,她多像个孩子,孩子在哭恼撒泼要自己心爱的东西时,不也挂着泪珠吗?她抬起盈盈粉泪的小脸,想让书生亲上一口,或者拉拉她的手也行啊,可书生的身体硬邦邦的,和她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她的父兄,哪怕家里的下人都是笑眯眯的,书生看起来为什么不高兴?
她好疼,陌生的疼痛把她扯进了另一个世界,小姐的少女时光过得好慢,天天都是在花园里放风筝、荡秋千,嫁为人妇后,日子一天天的好快!她已经有些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了,书生考上了功名,那天晚上她很想为他道喜,他却回来得很晚,自己都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扯着膀子拉起来,书生双眼通红,咬牙切齿。
小姐没见过这样的书生。
话本里的书生不是这样子的。
他本该是情意绵绵,与侬举案齐眉呦——书生变得好陌生,她开始害怕。
更可怕的事在后头呢!有一日她在院子里绣荷包,正在给绢面上的鸳鸯缝尾巴,就听到了她二哥的死讯。
人们说她二哥,她最规矩的,从来都恭顺地低着头的二哥,是逛结朋党,是乱臣贼子,刑部发现了他不轨的证据,当天,就投入大牢里,当天,就死在里面了。
针扎进小姐的纤纤玉指,小姐跑起来,她要回家,要看她的爹娘和哥哥。
书生说,不准去。
书生说,还没到时候呢。
书生还说,当日里他家落难,人人都想踩上一脚,他连书都快读不起,饿着肚子伺候自己半瞎的娘,人人都有份,书生说,这还早着呢,他厉害着呢。
小姐不懂背后的故事,她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脑海里一片空白。
小姐生了个大胖小子,书生全家都很高兴,除了书生,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目光阴沉。
坐月子好难挨,小姐躺在褥子上,长发被盘起来定在脑后,热得浑身湿透,她被汗水泡胀了,一张桃心小脸也肿起来,一块肿起来的还有她的胸脯,她小小的胸脯现如今变得沉甸甸,不知道里面是奶还是血,可书生交代了,不能开窗子,不能扇扇子,不能让小姐受凉,小姐一天要吃八颗鸡蛋,吃不下去也要硬塞,逼狭的闷热的屋子里,小姐想起二哥那碗糖水,吐到昏天黑地。
她吐完了,书生请大夫过来瞧她,说小姐有病,不能给娃娃喂奶。
小姐好想给娃娃喂奶哦!她的身体和心灵都好想,一个刚分娩完的小母亲,想要用汗水黏湿的胳膊去抱自己的儿子,可书生告诉她,她有病,她被剥夺了和孩子相依的机会。
月子坐完了,按照规矩,亲人们可以来看娃娃了,小姐从床上爬起来,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她想娘啊,白天想,夜里想,想得泪水涟涟,可这会儿,书生告诉她,她没娘了。
小姐的娘家早被抄了,什么时候呢?大概是你生孩儿那几天吧,记不太清了,怕你难过就没告诉你......
那小姐的爹爹,娘,和大哥呢?
也没了,抄家当天,圣上亲自下的旨意,朝中倒了好一座山,牵扯出一大派系呢!
小姐疯了,从嬷嬷那里夺过粉团样的奶娃娃就要往地上摔,被书生一个嘴巴打倒在地。
书生说小姐疯了,下人们也觉得她疯了,书生不再去她那里过夜,也不准她再碰娃娃,谁知道一个疯女人会对娃娃做什么呢?他怎么对待小猫小狗,就怎么对待她,到了最后,小狗还是吠个不停,露着自己稚嫩的牙齿,身上的毛打了结,眼睛泪汪汪的全是血,书生沉吟了一会,说,把夫人锁屋子里吧。
人们都以为她很快就会死了,没想到她居然还活了十几年,偶尔天气好的时候,书生会来她这里转转,告诉她孩子会笑了,会走了,神气活现地把拨浪鼓摇得好响!
他们像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夫妻,闲拉着家常,书生做了大官,穿着锦袍绣服,漫不经心地对她说,孩子上学堂了,长得人高马大,今天能把孟子都读下来了呢。
她在屋子里苟延喘息,从窗户缝里看着她的儿子,像一条欢快的小马驹一样跑过,她不是没想过死,她死了好多次,每一个午夜梦回,她都要替她的爹娘兄长,一遍遍地再死一回。
人们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下人们偷着议论纷纷,书生也真奇怪,听说当年他恨透了夫人家,现如今算是得偿所愿,可把这样一个乱臣贼子的女儿养在家里作甚么,也不叫她死,也不叫她好好活,怪可怜的。
林瑾当然不会讲得这样细致。
赵一淼却全明白了,他站在林瑾吐出来的字眼上,在空中,看着他这位数千年前的亲人身上发生的事,她小狗一样快活,抓着裙子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她的嫁衣那样的红,脸上的表情那样羞怯。
他感觉自己就在现场,她被关在黑暗的屋子里,在痛苦中分娩下一个婴儿,在深夜里一次次地死去,赵一淼也觉得自己在陪着她,周而复始地死去。
“赵一淼?”林瑾摇晃他的肩膀,“你还好吗?”
赵一淼恍若隔世,思绪被一双冰冷的手拉了回来,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妇人,跨过了时间的距离,跨过了那么远的日日夜夜,他们血脉相连。
“我知道了,”赵一淼说,“我知道为什么是我了,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了。”
林瑾的手又放到他的肩膀上,迟疑了一会,把他搂进怀里。
赵一淼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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