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望月

　　蝉鸣燥夏，午后太阳毒辣辣的，晒得人生疼，虫鱼鸟兽都躲在阴凉之中，不肯冒头。

　　整条官道上一个人也没有，空气都被这太阳晒得变了形。路旁的驿站倒是个躲避酷暑的好地方可这官道半日都不曾走过一人。店内冷清的一个客人也没有，小和尚掀帘进去，门撩帘子的声响惊醒了趴在柜台上打盹的店小二。

　　“施主，可否给小僧一碗水？天气炎热，口有些渴。”

　　店小二见着这小和尚面容生得俊秀，看起来不过就十七八的光景。额头上爬满了汗珠，不知道是走了多久。被扰了清梦的小二也不恼从后厨端来一碗水，让小和尚慢些喝。

　　“小师父这是要去哪里呀，如此热的天气还如此匆忙的赶路。”
　　“小僧也不知要去向何方，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

　　小和尚喝完了水，将碗交还给店小二，道了谢便往门口走去。小二捧着碗，望着那离去的背影有些出神，直到那被放下的门帘和门框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小二一拍脑瓜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放下手中的碗，朝门口追去。

　　“小师父，晚上可不要走西边那片竹林，那片竹林里有一个红衣女鬼，吸人阳气！”

　　小和尚听闻转过身来，对着店小二合掌道谢。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提醒。”

　　小和尚法号释空，本是国寺——静安寺住持的小弟子，因长年被养在寺庙里，一直没有出过山门，寺里众师兄弟都待小师弟极好，素日里接触到的也都是来寺里朝拜的善男信女。佛教云：“人有八苦。即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小和尚学到此处却不能体会这其中滋味，师父便让他出山门历练，在婆娑世界中早日修得正果。

　　今日，小和尚本想只是到驿站里讨碗水喝，没曾想竟遇上了这女鬼害人的事，害人性命，天地不容，其罪可诛。寻了个阴凉处，释空就地打坐，心想待到薄暮将至之时就去竹林里探个明白，若碰到那女鬼便动手，此等恶物，应是尽早除去。

　　眼见太阳就要落下去了，释空起身往竹林方向走，路上遇到了一位丈人，丈人告诉他，前面去不得了，有恶鬼，专门吸食人的精气，已经死了三个了咧。

　　在这两个月间，就已经死了三个人了。第一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是在中秋节那天，白天有人路过竹林，发现树上挂着个什么，走近一看，吓了个魂飞胆散，连滚带爬地跑进村子里，大喊救命。村里的人拿着锄头、棍棒等物件一起去到了竹林，发现了一具挂在树上的干尸，干枯的头发贴在太阳穴上，稀稀拉拉地掩盖着深凹下去青灰色的面颊，整个尸体就像一头被风干的羊。村里的人连忙请来了道士，道士说是恶鬼作祟要开坛设法，收了大笔的钱后告诉村民们恶鬼已除，便走了。

　　村里的人本以为这下可以放心了，可没过几天，又出现了同样的事情，一连两具尸体被挂在树上，飘飘荡荡，宛如两块破布。这事一传十十传百，更有人说，自己看到了穿红衣服的厉鬼，头发长长的，皮肤青灰，眼珠爆了出来，舌头拖到了胸口，还有两颗尖牙齿。也有人反驳他，说尽是胡说八道，肯定是个赛天仙的女鬼，不然怎么哄的这些个男人上了当。更有甚者，竟想去和女鬼共度一夜春宵，说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些传闻被传的活灵活现，村民们再也没有往竹林里去过，就连白天也不走那道了，更别说晚上了。

　　释空拜过好心丈人，继续往竹林那边走去。顺着太阳落山的方向，黑夜慢慢地占领了整片天空。夜露逐渐浓重，带着些许潮气爬上了人的后背，四周的空气里也带了些湿润的味道。

　　今夜是阴历十五，正是月圆的时候，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上，清冷的光辉洒向人间，将竹林里照的亮堂堂的。四周安静极了。释空走进竹林的刹那，瞥见了青翠里的一点绯红，仔细一瞧原来是最高的那颗竹子枝头上坐着位红衣姑娘，只见她双手撑着树干，两只脚有一下没一下的摆动着，圆圆的脑袋却高高仰起望着那天上的月亮。

　　想必这就是害死了三个村民的恶鬼吧，可是释空在她的身上没有看到半点罪孽。释空站在树下有些害怕，心想若是真的像村民讲得那样可怖可怎么办，但他仍壮着胆子朝红衣女鬼询问。

　　“那些人是你杀的吗？可我看不到你身上的罪孽。你是在望月吗？”

　　树枝上的女鬼听到声音便回过头来了起来，朝向释空。释空这才看清，哪里像村民描述的那样可怕，但也不似天仙的那般美丽。眼前的女子眼若波明，无半点尘粉之气，一抹丹唇，显得更加的清冷，身上稍显出些气韵。红衣女鬼忽然笑了。

　　“哪里来的小和尚，生的俊俏。不好好在庙里打坐念经，倒是跑到这竹林里管人家做甚，我做什么与你有何关系啊？”

　　“你身上没有罪孽，便说明那些人不是你杀的。是他们错怪你了。可若是你有什么法子隐去罪孽，我查出来后便要收了你。”

　　说完，释空便在那颗竹子下打坐，心想今晚女鬼与自己在一处，若是出了命案是便非她所为。若是没有命案自己便日日盯住她，好查出证据。这时候，释空有些想念师父了，师父那般厉害的人定是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其中玄机。

　　第二天一早释空就听见村民们在竹林外嚷嚷着说要请来一位厉害的法师进去竹林里，今天说什么也要把那女鬼揪出来为村长报仇！昨天夜里村长竟是遭害了。

　　小和尚连忙爬起来为女鬼澄清说到：“我昨夜一直与她在一起，此事非她所为，诸位还请不要冲动，出家人不打诳语，阿弥陀佛。”

　　村民们听闻此话渐渐作罢，但又因为害怕于是央求着小和尚帮忙抓住那作恶之物，又请求小和尚住进村里那座年久失修的庙里，小和尚答应下来。

　　于是，跟着村民们往村子里走去，想着明天的时候要告诉其他村的村民们，害死那三个人的不是一个穿红衣的女鬼。

　　翌日，人们早起开始耕作，释空来到了附近几个村，告诉村民们，杀人的事并不是红衣女鬼所为，大家不要再传言了。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自然，也逃不过红衣女鬼的耳朵。

　　晚上待到来拜佛的村民走后，释空就坐在树下打坐，正思考从哪里入手抓鬼时时，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萦绕在小和尚的周围，冰凉的手指滑过他的脸颊，带着缕缕女子独有的香气。

　　“小和尚，你莫不是爱上我了，费心费力的帮我解释，解释了有什么用呢，嗯？”

　　“不是你做的，就不必叫世人污蔑你。”

　　红衣女鬼听了这话，稍微有些失神，随即收敛了自己的举动，端坐在释空身旁。良久，女鬼开了口。

　　“世人哪管污蔑不污蔑的，我是鬼，杀人的罪名都可以扣到我的头上。这世间千千万万人，有好人也有坏人，你这呆头呆脑的小和尚可要当心呀，可别被骗了。世间所行，皆为妖怪。”

　　红衣女鬼又像之前那般娇媚模样，边说边贴近释空，在唇像是要触上小和尚的唇时，女鬼抬手拾起他身上的佛珠，凑近嗅了嗅，又轻轻放下，还多情的帮小和尚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襟。起身离去时，那佛珠上似还萦绕着女鬼身上清冷的香味。

　　“施主慢些，敢问施主姓名？小僧法号释空。”小和尚的心跳漏了一拍，急忙叫住人。

　　“红月。”女鬼说完就走远了。

　　释空望着翩然离去的红色背影，刚才在鼻尖的那缕幽香现在环绕在整个身边，他有些失神。

　　此后的每一天傍晚，红月都会来找到释空，有时候两人闲聊两句，有时候就那么坐着，什么话也不讲。

　　小和尚收服了恶鬼后，适逢村里张李两家结亲，释空被邀请前往，那天他回去的时候，红月已经在了，同往常一样，依旧在看着月亮。释空虽未饮酒，可到底是第一次参加这般婚宴不免兴奋，这话也多了许多。

　　“今天新娘的衣服和你一样，都是红色的。”
　　“今天大家看起来都很高兴，新郎看起来比所有人都要高兴，晚宴的时候他还喝醉了，这就是人们说的爱吗？”
　　“那天刚遇见你的时候，你是在看月亮吗？”

　　红月听到这儿，拍了拍旁边，叫释空坐下。

　　“她的红衣和我的红衣可不一样，我这衣服，哪里比得上新娘的衣服呢？”
　　“你看那天上的月亮，我叫红月，你听过‘血月见，妖魔现’的说法吗？我的名字不吉利，呵，倒也符合了我恶鬼的名号。”

　　红月顿了顿，问小和尚。

　　“你不在庙里待着，下山做甚？”

　　“佛说，人有八苦。可我却参不透其中奥义，师父便叫我到这凡尘中修行。你还没回答我，那是人们说的爱吗？”

　　“爱，你要懂爱做什么。那是爱，说了你又懂吗？”

　　红月促狭地盯着小和尚，一翻身，坐到了他身上。

　　“我想试试，你能同我一起吗？”小和尚有些期待的望着红月。

　　红月含情回望着那人一双幽深的眼睛，不禁想要沉沦进去，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被填满了，有一个人在邀请她和他感受爱情，红月承认，自己动心了。她抬起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指尖滑过释空的唇，微启檀口。

　　“好呀，我同你一起试试情爱的滋味。”

　　释空感觉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烫，这和上次红月靠近自己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次，有点奇怪，让自己想要逃离，却又渴望更接近一些。

　　“爱情是这样吗？”

　　“不，爱情不是这样。”

　　红月挑起小和尚的下巴，将自己的唇印上了小和尚的唇，软软的舌头灵活地在释空的口中掠夺着，两条舌头缠绕在一起，追逐逗弄，谁也不肯相让，属于对方的气息在自己的嘴里绽放。

　　两人放开对方以后，释空发现红月的嘴唇在月光的照耀下有些微微的波光，素日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血色。

　　接下来一段日子里，红月带着释空一起干了很多事情，去逛鬼市，结果差点被鬼市的大人发现，两人牵着手一直拼命的跑，逃出来以后哈哈大笑；一起帮助村东头的老奶奶教训她不孝顺的儿子；一起救了一只小狐狸，最后小狐狸还黏上了两个人；还一起干了好多好多事。

　　释空问红月，为何不去轮回，要留在世间独自一人？红月给释空讲了一个故事。

　　很多年前，一个女娃娃出生在小村庄里，在生她的那天，母亲就难产死了，父亲将母亲的离去怪罪到这个小孩子的头上，同村的算命先生也说这个小女孩是个孤星的命。父亲虽然怪罪她，可是还是将她养大了。在15岁那年，父亲出门去再也没有回来了，小女孩本来已经嫁给了同村的青梅竹马，可是在成婚当天，山上的强盗洗劫了整个村子，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幸免。

　　“所以你便一直穿红衣？”
　　“我何时说是我了，轮回有什么好的。我若不是鬼，又如何遇见你呢？。”
　　“那你可以穿一次喜服给我看吗？”
　　“你懂什么是爱情了吗？”
　　“我还是不太明白。”
　　“什么时候你明白了再说吧。”

　　释空将红月轻轻地揽入自己的怀里，拍着红月的背，他记得，小时候，师父也曾这样拍着自己入睡。

　　这般安稳又充实的日子叫小和尚一时间忘记了那佛说的八苦之事，世道便是如此吧，向佛说的那般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某一天清晨，释空接到师父传信说自己马上会赶来。

　　原来师父听说自己最喜欢的小徒儿在和一个女鬼谈情说爱，佛门中人，怎可和鬼魂做如此荒唐之事。

　　释空知道师父来了以后，红月就活不了命了。他让红月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红月在一旁把玩着自己的头发。

　　“走，往哪儿走？你都还没明白什么是爱情，我干嘛走？”
　　“你快走吧，我保护不了你，晚了就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小和尚一回头还未来得及将红月护在身后，师父的禅杖就已经到了眼前，那佛文一寸一寸没入了红月的身体。红月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就那么躺在泥地上，吐出的血和泥土混在一起，成了褐色，嘴角的血和红衣相衬，倒是显得没那么的刺眼。

　　“妖孽，我给过你机会，可是你却缠着我徒儿不放，莫怪老衲伤了你。”

　　她朝着释空的方向望去。

　　“你还是不懂什么是爱情。我爱你，可是你不爱我，罢了罢了。”

　　“妖孽，还敢讲这种污言秽语，老衲今日就灭了你！”

　　说罢，再次出手，红月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就呆呆的躺在地上，眼睛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却还是亮晶晶的。

　　释空愣在旁边，他还想着红月刚刚那句话，她爱我，可我不爱她，她爱我。一颗颗眼泪滑过脸颊，像是红月的指尖抚过，最后眼泪落到了脖子里。

　　他喃喃道：“我爱你......我爱你啊....”

　　倏得他似乎是懂了些什么，哽咽道“我懂什么是爱情了！”

　　小和尚嘶喊起来：“我懂了！！我爱你！！我爱你啊！！你回来......你回来啊！”

　　可是一切都晚了，红月已经在慢慢地消失，身体逐渐化为粉尘，消散在这世间。

　　一切都回不去了。

　　释空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朝着红月消散的地方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转身对自己的师父说。

　　“师父，徒儿愚钝，参透不了佛义，在此别过师父。”

　　老和尚看着徒儿离去的背影，只能摇了摇头，念了声阿弥陀佛。

　　从此，再遇见穿红衣的女子时，释空都会想到那个曾经自陪己初试爱情的女子。

　　这世上有那么许多人，可他们不能陪你回家。

　　最后我也没有能够陪你回家。

　　天边的晚霞真像嫁衣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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