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彩

　　“你想去找李萧安。”傅怀瑾推门走进去，暖烘烘的房间让人燥热，他扯了扯衣襟，淡然说道。
　　“是。”裴陆看着他，“我不能再等了。”
　　傅怀瑾胳膊支在桌上，默默看着墙上的一卷水墨画，半晌道：“我。。。必须回清静看看。。。”
　　裴陆坐在他身边：“我知道，季同已经走了，我们不能都离开。此时战火起，清静又处两州之交，必受牵连。”
　　他抚上傅怀瑾的面庞，让他轻轻转过来，难过的双眼无处隐藏。
　　“你全不知对方底细，牵涉朝堂又不同我们在江湖中，行事多有不便。。。李萧安也是靠不住的，”傅怀瑾眼眶红红，正对裴陆的模样让他更加难以自控，“单凭你一个人应对，太危险了。”
　　“我会小心的。”裴陆柔声道，“再不会犯上次那样的错，让师兄生气。”
　　他见傅怀瑾嘟着嘴，仍是怏怏不乐，微笑安慰：“我只是想找出安阳案中牵涉出的邓铭传上峰，找出此人，我便回去清静。”
　　“我不会阻止你。”傅怀瑾眨眨眼，觉得眼中清爽一些，道，“我只是气我不能一起去。。。”
　　裴陆心中温暖，忍不住伸出双臂将他紧紧箍在怀里，头倚着头，道：“不出三月，我一定回来。”
　　第二天一早，傅怀瑾与裴陆，季晓梗向父母辞行。傅卓越与倾元郡主在堂中说话，等待着什么。三人说明要离开的打算，倾元郡主道：“我已安排人将马车备好，你们准备好，随时都可以出发。”
　　裴陆与季晓梗连忙道谢，裴陆道：“劳烦傅叔母多日，却又选在这样的时间离开，实在无礼，还望叔母见谅。”
　　倾元郡主微笑摇头道：“不必这样客气，你是怀瑾的师弟，便也如同我的儿子一般。只是我们老人心事繁琐，忍不住叨念，希望你们切记万事以性命安危为第一啊。”
　　三人郑重行礼答应。倾元郡主见傅怀瑾眼睛有些红肿，自己也难免伤心。傅卓越握紧她的手，与三人道：“方才确认，青州至邯都以北，已经全面沦丧。两军现在僵持于邯都前，若是邯都也失守，下来面对敌军的就是嘉城。。。朝中据说已经派出将领，新的军备与粮草也送往前线。”
　　众人心中明白，若是北瞿能过嘉城，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广地，直入皇城所在的平都不过是时间早晚。
　　傅卓越道：“你们有心援助是好，但切记要注意界限，我们习武之人大多习惯单打独斗，与战士相差悬殊。无论如何，不可妨碍军中计划，以免引起更多伤亡。”
　　傅怀瑾与裴陆同声承诺，大家匆匆用过早饭，便准备离开。
　　倾元郡主与傅卓越送三人离开，裴陆与季晓梗先上了马，独留傅怀瑾与家人道别。
　　倾元郡主摸摸他的脑袋，眼眶微红道：“原以为你能多呆几日，可惜了，好些你喜欢吃的还来不及做。”
　　傅怀瑾抱抱她，哑声道：“下次回来，一定多呆一阵。”
　　“无妨，”倾元郡主微笑，“娘知道年轻时候便要多做自己喜欢、认定的事情。只要你开心就好。”
　　傅怀瑾顺着她的手点点头。
　　傅卓越在旁道：“出外要多注意安全，如果有什么急事。。。你知道哪里能找到傅家人。”
　　傅怀瑾笑着又点头，道：“不会有什么急事的。”
　　傅卓越双唇紧抿，越发显得严苛地略一点头，道：“好了，早点启程，晚上好找地方休息。夜里也要警醒点。”
　　马车渐行渐远，傅家夫妇的身影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直到翻过山峰再也看不到。
　　傅怀瑾微微叹了口气，将头靠在裴陆肩上。
　　一旁季晓梗忽然开口，语气干脆道：“我要去北边。”
　　“嗯？”傅怀瑾诧异道，“北边在打仗，你去做什么？”
　　“我要去北边看看。”季晓梗道。
　　傅怀瑾直起身看着她，肃然道：“那里可不是好玩的，你一个女子。。。”
　　“我这个女子，可比大多数男人强。”季晓梗瞥嘴一笑。
　　“你并非周国人，为何要卷入其中？”裴陆也正身，严肃地盯着她，“武艺高强之人，与千军万马面前依然无足轻重。”
　　“这有什么干系。”季晓梗看着他二人关切又紧张，绽开笑容，“我只是觉得，那里或许有我想要找的东西。”
　　“你要找什么？”傅怀瑾问道。
　　“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想去看看。”季晓梗摆弄着红袍裙尾，“我师父说人人都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事情或者东西。我走了这么多地方，却还是不懂。可能只有等我找到了，才能明白。。。”
　　傅怀瑾一脸无奈地看着她：“打什么哑谜呢？战场太危险，古来有几人能全身而退。更何况你人生地不熟，贸然闯入，。。。”
　　“你见过战场吗？”季晓梗打断问道。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啊！”傅怀瑾吼。
　　“这场仗若是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你会去吗？”季晓梗继续问。
　　傅怀瑾沉默，两人对视之间，他明白自己再怎么说也没有意义。
　　“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他忿忿向后一靠，“怎么偏爱往危险里钻？”
　　季晓梗笑笑，道：“波什国原先邻近有好些小国，自上一位国王即位，陆陆续续发生过许多次战争。这些年旁边的小国逐渐没了，大家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这些都是听我师父讲的，她年轻的时候，也去过边境。”季晓梗目露好奇，“我也想知道，她当年都见过些什么。”
　　“也有别的方式可以了解，何必孤身上战场呢？”傅怀瑾反驳，被打断怀念的季晓梗有些烦得嫌弃道：
　　“没说我直接上战场啊，我先去看看！危险我还不知道怎么跑吗？”
　　两人皆是不悦，哼过一声互相不再搭理对方。裴陆坐在傅怀瑾身边，轻轻揉着他的手指。傅怀瑾满心焦躁无处宣泄，只能望着车外山林发呆。
　　到达泰京城后，三人各自换马。裴陆望着傅怀瑾欲言又止，季晓梗见状，拍拍自己的小白马，簌地窜了出去。
　　“回程路远，师兄一人定要多加小心。莱州不太平，师兄不如走水路，应能快些回去。”裴陆满心焦灼，想要一同回去的心思在他嗓子眼绕了几圈，终于还是被压了下去。
　　“普通匪贼能耐我何？”傅怀瑾同样面色郁郁，“你才要小心，若是那人不好对付，千万不要逞强。”
　　裴陆顺从点头。两人站在马旁，傅怀瑾借着马身的遮挡，轻轻抓着裴陆的手：“我要走了。”
　　裴陆想说几句，却有些说不出口。两人并非第一次分离，却从未有这样的感觉。他看着傅怀瑾沮丧的神情，心中种种挣扎。最后，也只能道：“我会尽快回去。”
　　傅怀瑾点点头，冲他柔柔一笑，便翻身上马，交握的两手松开：“我在莅阳山等你。”
　　虚空的手掌带来的失落让裴陆一时难以出声。他喉部微动，在傅怀瑾马匹跃起之时轻声道：“师兄小心。”
　　自出泰京城，官道上便不时能看到往来的人群，尤以向南进发的人更多。傅怀瑾不忍心地看着这些人灰头土脸狼狈的模样，又忍不住问季晓梗：“你不如与我一起回清静？总还有个照应。”
　　同样看着眼前景象的季晓梗毫无笑意，干脆道：“不去。”
　　“两国交战，引发的影响太多，不是单纯直白地交战。”傅怀瑾觉得自己苦口婆心，有些话却又不好对一个女子说得太明，简直累死，“不光是北瞿兵，大周的部队怎么样我们也不清楚，还有流民！。。。”
　　他控制了下自己的语气，尽量温柔道：“退一步说，万一你被当做奸细抓起来怎么办？”
　　季晓梗忽然转过头直视他，道：“你爹说得没错。”
　　“什么？”被忽然怼到脸上的傅怀瑾一时反应不上来，茫然问道。
　　“你的剑没有杀意。”季晓梗道，“虽然你与我是过招，但回想起来，你真可算是我遇到的人之中，最没有凶气的剑者。”
　　傅怀瑾一脸莫名其妙：“嫌我打你打得太留情面吗？”
　　季晓梗看着他，好似看一个稚嫩顽童撒野，宽容又遗憾道：“你若是不懂，将来可是要吃亏的。”
　　“你吃了我家几天米？说话怎么这么像我爹？”傅怀瑾惊恐地看着她，“你该不会是他的私生女吧！”
　　季晓梗一扬手，一条软稠自袖间抽过去，逼得傅怀瑾急急勒马躲避。
　　“说一句就翻脸，你出去可不能这样！”
　　季晓梗不再理会冥顽不灵的他，驭马疾行。傅怀瑾急忙加速追了上去。
　　吵吵闹闹几日，两人不知觉走过山中官道，进入林中。这一次与上次经过此处，不过月余，两人却明显感到变化。沿途林木被砍倒不少，许多野草被拔出，林中的小动物也少了许多。偶尔还能看到道旁生火的痕迹。
　　两人心情更加复杂，不禁慢慢沉默下来。山野之地，偶尔听到些声响，却是避走的行人抑或野兽。待走到分岔路时，傅怀瑾笑着说：“这里离庄彦住处不远，我想去看看他。你一起来？”
　　季晓梗看看天色，道：“下次我再去看他。”
　　她见傅怀瑾有些失落的神情，露出安抚又开怀的笑脸，凑到他身边用力揽了一把，道：“若是那边情形不好，我便去莅阳山找你！我还想看莅阳山上的雪呢。”
　　说罢，她一甩软绸以代马鞭，晃晃悠悠的小白马立刻向前冲去。
　　“路上小心啊！”傅怀瑾在后面喊道，再次目送她的身形渐渐远去，消失在林间。
　　傅怀瑾握紧马缰，随意夹了夹马腹，便向前走去。这一路上总有人相伴，忽然孤身一人，很是有些不适。他无聊地耸着肩膀，脑中不自觉想着近来种种，朝着记忆中庄彦的住处而去。
　　此时日色尚好，林间树叶凋落遍地，倒是四下明朗。马蹄踏在厚厚的落叶与泥土之上，发出独特的沙沙声响。傅怀瑾环顾四周，见枯枝树杈横生，既不好看又显凄凉，不觉心头情绪越发低落。他侧头看向日光，浑圆温暖而明亮，又不刺眼，心中想起几句小时候背的诗，便多看了几眼。
　　正想着，马匹忽然一抖，傅怀瑾只觉身子猛地前倾，便被重重甩下。落地瞬间他止住一滚，再站起时，眼前已是寒光闪烁。
　　傅怀瑾吊腰一转，以留光剑鞘顶住旁边一截树干，平平侧飞躲过利箭。直起身的瞬间，才看到坐骑倒在地上，马颈处一个空洞汩汩血流成河。
　　他立刻拔剑出鞘，破空利箭已然近至身前。傅怀瑾一剑劈过，其后却紧随而来六支。他顾不得听破空声响辨别来路，急急运转轻功仓皇躲过。
　　“你是谁？为何要杀我？”他口中高喊，眼睛却在四处迅速搜寻。林间树木众多，树干粗大，想掩住一人身形实在太容易。傅怀瑾喊完，观察着几个闪身躲在一棵树后，轻轻调整气息，想要遮掩自己的行踪。不想背后一声破空，利箭正中树干。
　　他知道被识破，咬牙继续向前，背后的利箭却似贴了磁石在他身上，一支一支接连袭来。傅怀瑾一边借树林闪躲，一边以留光格挡，但是追来的利箭箭速却越来越快。躲了不久，傅怀瑾稍不留意，就见一道箭矢贴近划过，左肩感到痛楚，已是被箭矢划破。
　　傅怀瑾捂着伤口连连后退躲在树后，他侧眼看到伤口发青，便明白箭矢上涂了东西。他心知不妙，连忙提劲向庄彦的住所奔去。
　　此时，身后响起一道浑厚粗砺的男音，声音带笑，透着股说不出的猥琐劲头：“让你跑得快，我看现在你能跑出多远。”
　　傅怀瑾奔出不过多远，就觉周身虚热，手脚有些麻软。他佯装淡定地转过身，一边缓步后退，一边看着眼前壮汉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杀我？”
　　那男人身量极高大，体型壮硕似牛，头发黑短，双眼细长，鼻梁挺直带勾，一张大口扯开笑着。他提着手中大刀墩在地上，发出呼哧呼哧的笑声道：“我是葛戚。等了你这么多天，今日总算有机会出手。”
　　“你知道我是谁？那就应该明白，杀了我就是惹上清静与傅家，”傅怀瑾知道此人不会轻易放过他，却还是努力拖延，心里计算此地离庄彦有多远，是否来得及求助，口中道，“是什么样的缘故，让你愿冒此风险也非杀我不可？”
　　“这么漂亮的小嘴，可惜就是话太多了。”葛戚提着刀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全然无视傅怀瑾谨慎后退的脚步，咧着嘴笑道，“你当真不知道为何要被杀？还不是怪你自己和你的师弟太爱管闲事？”
　　傅怀瑾停止运息，觉得绵软的趋势略微减缓，便不再勉强运劲。他听到这话，脑中迅速思索，双眼打量着葛戚的身形，半带疑惑问道：“你。。。你是。。。罗城时追我的人。。。”
　　他见葛戚得意的笑容，忍住身上困乏，轻松问道：“天下这么大，还真是巧了。。。你又是怎么知道是我的呢？”
　　葛戚大嘴张开：“当然是因为你的剑！。。。这么特别的剑，只要出鞘自然就认出来了。你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少爷哥儿，偷听知道掩住脸面，难道不知道换把剑吗？寻常人哪里用得起你们这些佩剑？”
　　傅怀瑾忍不住看了眼手中的留光，忽然心中窜起一个细节，惊问道：“那个挂到我剑穗的女人！是你安排的？”
　　“难缠的晦气人，不过帮我达成了目的，还算有点用处。她的手法笨拙，我原以为会被发现。谁知你竟然一点没有起疑。”葛戚嘿嘿笑着，提起的大刀刀尖距离傅怀瑾不过几尺，阴寒的刀光随着步伐晃动，刀柄黝黑粗重，被紧紧攥在他的手中，“说起来，与你一道的小娘子长得倒真是美，身段也好，啧。。。”
　　葛戚做出一个吞咽的动作，眼见傅怀瑾面色暴怒，笑得更加开心：“哈哈哈，可惜你们师兄弟不懂得欣赏。不过。。。”
　　他贪婪的目光在傅怀瑾身上逡巡，“或许还是我先前错过了太多，你这模样便如此诱人。你那个师弟更是，啧啧，可比女人还美，堪称绝色。。。”
　　葛戚沉醉地仰着头，话音却猛地顿住，留光已急速射向眼前。傅怀瑾弯腰一手拍地，倒转身体，单脚飞踩上刀背，以身体重量压得葛戚脱手，大刀直直砍向地面。可惜他身中药物，不能运气，速度稍显慢些。葛戚反应很快，迅速躬身抓了一把。虽然没能取回大刀，却让刀刃没入土中势头减缓，刀身斜插，只有刀尖部分全部埋进土里。
　　两人见状，都急忙出手。傅怀瑾勾住留光剑穗回手，一剑斜劈而下。葛戚侧身闪避，一边寻机拔出兵器。
　　顾忌药物麻痹，傅怀瑾不敢动用真气，虽有武器在手，却不能果断拿下葛戚，只能尽力制止对方靠近刀柄。葛戚手无寸铁，但心中有数，行动并不着急，只待傅怀瑾药效发作，自己便可坐享其成。
　　傅怀瑾看出自己不能成功，不能再犹豫，咬牙运转内力。留光轻抖划破空气，光芒耀眼逼人。葛戚无暇分神，只得专心躲闪，以掌推避。两人身转形移，不过几招，傅怀瑾终于寻到机会，一剑劈下。可惜他真气受阻，留光斩至敌手身前，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激烈跳动起来。傅怀瑾身体一僵，只在葛戚胸口划出浅浅血痕，便无力继续。
　　他倚着旁边大树，双手举着留光，喘息着对准敌手。葛戚后退拉开距离，目光扫过自己胸前血痕，转而阴沉地盯着他，忽然道：“今天玩不死你，你葛爷来日没脸见祖宗！”
　　傅怀瑾头晕眼花，听到这话却笑了起来：“没见过说狠话还要搭上自己祖宗的，倒是一脉相承的令人恶心。”
　　葛戚看着他的笑脸，舔了舔嘴唇，缓步向前迈近。傅怀瑾心脏跳得激烈，越发眩晕，却还是勉力横剑格挡。
　　冷笑着闪过剑刃，葛戚徒手便抓向傅怀瑾。忽然身后一声气流利响，葛戚回身，转手抓住袭来的武器。
　　傅怀瑾软倒在地，眼睛有些看不清，只知道来人与葛戚战到一处，勉强提醒道：“庄彦吗？别让他取回大刀！”
　　“废话！”来人一声怒喝，却是脆生生的女子音。傅怀瑾竭力直起身靠着树，面带苦笑，没想到竟然是季晓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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