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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
倒在他脚下的那个女人,好巧不巧,正是先前那个买包子的浆衣婆子。
可惜,这久病的蓝涣公子是不认识这号人物的。这也不难理解,他久病在床,哪里有机会去和那曾在自家家宅里浣衣的寻常女人产生交集呢?
蓝涣公子的心里浮现了一问——“我在哪里?”
四周有些水泽,长着些芦苇和低矮树木。不是他熟悉的地方。
他心里继而出现了另一个疑问——“我是怎么来的?”
他用手腕撑着额头,却是一点也记不起自己是如何来的此处。他穿着入夜时寝息的单薄白衣,换了鞋履,若是在梦游也太过怪异。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倒着的婆子身上,生出了第三个困惑——“地上那位妇人又是谁?”
手里的纸袋满装着包子,凉得硬邦邦、沉甸甸,这东西是怎么到他手上,他更是不得其解了。
“梆——”一颗果实从树上掉了下来,滚到了那女人的手边,那洗衣婆的手指动了一下。蓝涣公子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人又是怎么了?”他提着薄袍下摆蹲下了身,艰辛地扳过那洗衣婆的身子,手指往她人中那处一探:
还好。有气儿。没死。
他本在病中,做这些动作气力不济,一个恍惚间手头便脱了力。那婆娘又掉到了地上。蓝涣公子用袖拭了下额上的汗,将装着包子的纸袋放在了地上。他嘴唇有些发抖,后退了几步看着那纸袋。那装得鼓囊囊的包子在地上安放着,仿佛在也嘲笑病中的他。他移开了视线,强打精神又去捞那婆子的身子。他掐着那女人的人中,喘着气,手有些颤悠,丝毫没注意到他身后有一个紫衣的金子神仙——那神仙揣着手,正看着他的每一动作,脸上神色有些古怪。
江澄是困惑的。这久病的公子怎么如此爱多管闲事?
蓝启仁通晓得没错。他这侄子生便生、死便死,对自个儿的性命消极的很。
蓝启仁也有不知道的事。他这侄子比很多人都慈悲温悯——对别个人的性命。
江澄先前给那婆子施了睡术,让她瘫在了地上。这招儿他显形后用了三次。第一次和第三次都没出什么差误,那偷金子的仆役和这洗衣的婆子都中招倒地,毫不含糊。只有第二次,第二次他栽了跟头。
羞耻的跟头。很大的跟头。这久病的蓝涣公子,让他初尝挫败滋味。
此刻,他知晓,那洗衣婆子正在做着魇梦,一时半会儿是醒不来的。
蓝涣公子不知这个,那紫衣神仙心里却清楚得很。
春凉风薄,那倒地的婆子、掐着婆子人中的白衣公子和那公子身后皱着眉的紫衣神仙组成了一副诡异画卷。
这幅画卷,若是被隔壁庄过路的士子乡绅远远看见了,大概要如此感叹几句:
风吹草低,伊人倒地。翩翩书生,柔弱无力。
一看佳人,正还有气。出手相救,很讲道义。
紫衣公子,黑脸而立……
不寒而栗!不寒而栗呀!
可事实景况总不会如此凄美。这世间俗事,你若隔得很远看总是看不清的。
那倒地的不是佳人,是个洗衣婆子。那婆娘买了包子未归家去,而是倒在了此地。
那救人的也非是书生,是蓝涣公子。那久病公子进京赶考的夙愿或许在半年前就消逝了。
至于那紫衣的金子神仙,他就更不可能被人看见了。那叫江澄的神仙失去了肉身,只得侵入人神识才能现形说话。
眼下,能看见他的人只有他乐意让人看的人。能听见他的人只有他乐意让人听的人。
更准确的说,只有被他侵入神识的人才能看见、听见他。
旁边的天空中,扑腾下来几只鸟雀,点点啄啄着地上腐烂的果子。留给蓝涣公子和金子神仙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蓝涣公子不知这个,那紫衣神仙心里却清楚得很。
那金子神仙终于按耐不住上了前去:“你别掐了。没用。”
蓝涣公子闻“声”抬头,入眼的便是那之前在床上“压”着他的那个“人”的脸。那“人”的身形飘飘悠悠的,从透明变得生动切实起来,就像是烟里出来的。蓝涣公子虽非头一遭遇见那金子神仙,且之前夜里也已见识过那位的厉害,但这一次,却是不同的——这一次,他才从头到尾地“见证”了那神仙现形的始末。他的视线先是落在了那逐渐变成实体的紫色轻袍上。那轻袍被风穿过,像雨丝穿过泛着圈儿的池塘。它此时整整齐齐地穿在那杏目公子的身上,在那日光下,那公子周围仿佛都有了些闪动好看的光。
蓝涣公子打量着那个好看的紫衣神仙,努力回忆了一下之前的“梦”,那尴尬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手也不知该往何处放了。他呆看了片刻,才道了声“你……”,那话梗住了,就像吃多了蓝庄东边儿铺子里卖的甜腻糕点,需要人奉上口茶疏通一下。
“‘你’什么‘你’。这才一会儿工夫,就忘了我是谁?”那紫衣神仙道。
蓝涣公子脸上一热,又道:“我、我……”
紫衣神仙眉头皱得紧了些,说:“我没曾想你一醒来就得了结巴症。”
蓝涣公子低声道:“你不是我的梦。”
紫衣神仙笑了一下:“我当然不是你的梦,我是仙家人。你可用掐那人人中的手掐一下自己的胳膊,看疼不疼。”
蓝涣公子当真掐了一下。疼!疼得很。
那久病的公子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让那紫衣神仙很头疼。江澄说:“我要和你说一个事儿。这事儿呢有关你的身家性命。”
那久病的蓝涣公子薄唇抿得跟根直线似的。
那紫衣仙人道:“你想不想活命?”
这问题再好回答不过。但凡是个人,这答案都不用多加思虑,肯定答“想”不是?
可那蓝涣公子偏不是那“一般”的人。
生便生,死便死。他向来是消极惯了的人。
他长久的沉默让那紫衣仙人头疼恍惚又加重了几分。那人“腾——”地跳到了块石头上,细指指着那地上的女人。
“你想不想让她活命?”
蓝涣公子眼睛睁得大大的,那副慈悲为怀的光芒突然仿佛开云见日了一般。
江澄“哼”地笑了一声,他难得显露出如此的少年气息,他说:“不止是她,还有你们蓝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你想不想让他们活命?”
他已找到了逼这久病的公子就范的法门。
蓝涣公子低声说了一个字:
“想”。
“那便好办。我的这事儿你若帮我办成了,我许你身体康健,你们家四季平安,这蓝庄近年无事。”
“若是没办成呢?”那蓝涣公子低着眼,轻声说。
“你当依着阳寿去死。”那紫衣神仙森然道,“我许诺你的事会变成相反的愿望。”
那金子神仙虽无肉身,可毕竟是小神,他也不会欺蒙诓骗一个凡人。他要那蓝涣公子帮忙办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那就是帮他找到自己前世入葬的坟冢。他的肉身随着人世的星移斗转、桑田沧海约莫化成了灰,可那坟冢棺木总是还在地下头的。那坟冢是他前世还是人的时候入土为安的地方,那地方锢着他前世的牵挂。那牵挂一日不解,他便一日不能成为那天上真正的上神,便要一辈子待在这人世间,做这千人摸、万人咬的金子。
他本想强夺了这公子的神志,可现下看着那公子病恹恹、弱不禁风的样子突然改了主意。那蓝涣公子到底是个好人,自己若是附在他身上,那条吊着的性命约莫也就没了。那样做,与那些孤魂野鬼又有何区别呢?
他前世到底是按着流程办的丧仪。送葬、烧钱、磕头,那些人一样没给他落下。
不值得。不值得。
让那功德录上又多添一笔无用债。
他的真身现下就是那锭黄灿灿的金子。虽金子总归是凡人身外之物,可那些世人没一个不喜钱财的。争争夺夺,又惹了几多灾祸。他是局外“人”,只得看着那些凡人遭着那金子带来的厄运。
他最清楚不过。
那厄运的根源便是欲望。那东西,是止不住的——但凡是个人都有。
“你看见那女人衣中的那团布没,那是一个织锦布包,你把它拿来给我。”那紫衣神仙对蓝涣公子说道。
蓝涣公子犹豫了一会儿,仿佛有些“非礼勿视”、“男女授受不亲”的念头在内心挣扎。他望向江澄,却见那紫衣神仙偏过了头去,正看着地上不远处那啄着果实的雀。
江澄也并非完全躲开了蓝涣公子的目光。他眼角余光轻轻扫了一下蓝涣公子,对那公子说:“你方才才应的我,这下莫不是又要反悔了。”
蓝涣公子想,罢了。罢了。
他一狠心、一咬牙便将手伸去拽出了那婆子衣内的那团织锦布。他拿着那团布仔细地看了一看,发现那上头绣着的是莲花的图案。蓝庄是买不到这样的锦布的,这样精致繁复的绣样估摸着是要到京城的商铺里去寻才寻得到。
“你看啊,不过就是取一个织锦布包,有什么好扭捏的。这不取来了么?”那神仙在他耳边吹着气。
蓝涣公子一时没察觉他靠得这样近,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连忙掩饰道:“接下来呢?要我做什么?”他想起地上的那个婆子,心下不忍,又道:”你答应我的,这个妇人……”
金子神仙也没有不好意思,他轻声笑了一下,说:“她啊,她明日就可自行醒了。”
……
说起来,他与那洗衣婆之间还是有些缘分的。商贾、山贼、人贩子……他几经转手落在了那妇人手上。那些人斗大字不识几个,倒是认得金子长什么样。他得感激这灾荒年头,包着他真身的那个莲纹织锦布包这些人啊也舍不得扔。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金子神仙虽闪着金光,也不是赤条条的。
他也是有衣服的。
那衣服,就是那块儿莲纹织锦布。那大概是陪着他最久的东西了。若算上动的,还有一只狗。
他的黑黑。
金子神仙怎么也想不到,他的黑黑此刻正围着一个人的尸体转悠。
青蘅老爷正在正厅里见着那蓝庄的衙役。三个家仆轮流上阵,跟那衙役说着那天晚上的情形。
迎风飘扬的柳。歪歪扭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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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澄表示,自己的坟冢和衣物同样重要。
请注意那袋包子,它们下章会变成金子。金子仙人施个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