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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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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后入土为安。
除了无亲无故、曝尸荒野的无名氏,但凡是个正经死的人就算生前再穷酸,家里人也会想方设法给他买口棺、挖个坟。
发冷僵硬的肉身被放进漆黑的棺材里,那棺材再抬进同样漆黑的土坑或者棺室。坑上的土盖了、棺室的门关了,这与人气儿搭边的一生也就尽了。
江澄不知道眼下这是进行到第几步了。
他在漆黑中醒来,逼仄的棺材里空气稀薄、一颠一簸,硬质的棺木撞得他浑身发疼。他微转视线,发现左手边摆着一锭黄灿灿的金子,在这漆黑里散发着亮光。他的右手好像正抓着什么磕手的物件,他松了松拢紧的手指。一个冰冷的铜板躺在手心,青绿绿的。
棺材剧晃,那铜板脱手,僵硬地滑到了无尽的黑暗里。江澄等了很久,听到一声清脆的碰壁声。那声音打着转,像蜂在震动薄翅。江澄微睁着目等待着,黑暗让他的耐心出奇的好。他等到那铜板止了震,那声音完全息了之后才心安起来。
左侧心房因缺氧有些难受。江澄抚上那块地方,发现在自己衣下竟有久违的跳动感。
棺内空间狭窄,挪动手臂已是困难,更别提翻身了。江澄眼皮微跳,手慢慢朝头顶上的黑暗摸去,他触到了一个边界——一张光滑的棺板。那棺板压得严丝合缝,从里面根本推不开。他攥起拳头,片刻后又放了开。于他,推与不推都无意义——
他早就已经死了。
颈部是僵硬的,下面似乎垫着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江澄伸手到颈下,指甲不经意又被几根“丝线”做的边儿勾扯住了,仔细一摸似乎还有珠子类的盘扣,想来是什么人的衣服被折了起来给他当了枕头。江澄费力地从那软塌塌的“枕头”下摸出了那让他感到“硬邦邦”的元凶,一看——
两个凉透了的馒头。
馒头间夹着一张黄纸,上面写着:
“仙君在上,供奉馒头两个,愿保此棺虫蚁不侵。”
江澄面无表情借着金子的光看了一会儿那纸,最后笑了一声,又把那纸塞了回去。他上辈子死时肉身都没了,难不成还惧那些虫蚁?
肉身……江澄思到那二字觉得神思有些恍惚。现下,他怎么又有肉身了?
此回醒来过于蹊跷。他帮那久病公子逆天改命的事儿还没做成自己的金子真身就被锈蚀了。本以为就此神消身殒,没曾想睁眼竟到了这口棺材里。那外面抬棺之人走得不甚平稳,赶命似的没规没矩,让他好生苦恼。
神仙也经不起这样的颠簸折腾。
他为金子久了,什么样的奇事儿没看过?命格命数对凡人才有用,仙人吃的苦那能叫“吃苦”么?那叫“历劫”。以后都要记入功德录的。他现下这是在掏出金子神仙的架势强作镇定。
这口棺材定不是富贵人家的,从所用的木料就可知一二。江澄敲了敲棺板,手指碰到木料上发出的声音沉沉的。
若是可以,他是真的想钻出这棺去给那些抬棺的人提几句意见。以往他没肉身时,墙都穿得过,现下不知怎么的,他又多了这层累赘。
他敲得有些响,三短一长,有规律极了。可外面给他抬棺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金子神仙有了气,这么大的声响,合着那些人装作没听见呢。
他加大了力度,又扣了四下。他隐约听见棺椁外有人说话。
“这……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一个憨厚的男声说。
“夜黑风高,你可别吓我。哪有什么声音?”另一个男声说,声音尖细些。
“从棺材里传出来的。”憨厚男声道。
“呵,肯、肯定是你听岔了。这……这小树林里杂七杂八的活东西可不少。”尖细男声说话明显没了方才那么顺溜,咳嗽了一下。
江澄在棺材里继续敲着棺板,外面的两人居然开始聊起了天上的月亮。
“你、你看今晚这月色真……真美。”憨厚男音道。
“是、是啊。今天一定……一定是个平安无事的夜晚。”尖细男声道。
“这么美的月色又怎么会有脏东西出来呢?兄弟你说是吧?”憨厚男音道。
“那是当然了。我今晚抬棺前还喝了一两白酒,估计真的耳朵不好使。”尖细男声道。
“我也喝了酒……”
江澄一阵头疼。合着外面那两人在睁眼说瞎话、自欺欺人呢。
他又不是鬼。不过是不知为何进了这口棺材,用得着像怕鬼一样怕他么?
再说,他也并非想出去,只是想提醒那二人走慢点儿,让他的肉身少点磕碰。没准儿以前那凡间敲棺板、传闹鬼的那些事儿都不是真鬼,只不过是棺材里的死者对外面的人有所求罢了。
“不过这棺材里的人死得也算可怜,尸体寻不到,只能把穿的衣服和遗物往里塞一塞,就当人埋了。”
聊完月色后,那尖细的男声冷不防转了话题。金子神仙心下一惊,把接下来那两人说的话尽数又听进了耳去。
“这么惨。怎么就寻不到尸体呢?”
“据说是死于非命,发现时骨头都找不齐了。一家四口,父亲、母亲、姐姐、弟弟全都一齐死了。人死了肉还要被附近的饿狼叼走。”
江澄闷闷地笑一声。
死于非命。竟有人真的会相信“非命”这种说法……大抵也只有“人”才会相信“非命”这种说法。人活着都逃不掉命。江澄笑罢眼角有些发涩,上辈子的事儿这辈子还让他痛苦。没了肉身,轮回不入人道、畜生道。死法极惨,又不为恶鬼,遂因此附身到了那锭金子上。
没了肉身,是贪欲的惩罚。附身金子,是要他此后永世与钱打交道。世人皆爱钱财,钱财总生恶念。
若他在上辈子就知道自己之后的命数,大抵在那命终结之日前会想尽一切办法逆天改命,就像他帮那久病的公子一样。无论是了结自己或是了结别人。金子神仙在棺椁中一不留神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铁锈味儿在嘴里有些突兀,他叹了口气。
这肉身让他不习惯。这恶念也让他不习惯。
他与蓝涣公子一样,都是太心软了,做不到对别人铁石心肠。终究只能对自己铁石心肠。
金子在棺中散发着灿烂光辉,金子神仙看得那光入迷,他觉得那东西有些温暖,他从来都喜欢光源而厌恶黑暗。埋在土里永不见天日的日子真是太可怕了……
一个沉重的响声后,棺椁似是被放到了地上。江澄感受不到那先前令他难受的颠簸,只觉得棺椁四角有什么东西再闪。他眯着杏目,眼神冷冷的。
那四角上升起四枚发着幽光的铜钱,青绿绿的。其中一枚正是他方才脱手的那个铜板。
棺木似乎又被抬了起来,但这次抬棺的好像换了一拨人。这拨人,抬得稳当极了。
“江澄。”
金子神仙听见有人在叫他。他警惕地屏起呼吸,这狭窄的空间里除了漆黑什么也没有。
“江澄。”
那叫他之人不止一个,而是有很多个。一会儿像是他上辈子的父母,一会儿又像是他死去的姐姐。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见头顶上的棺板被人打开了。外面不是漆黑的泥土或是漆黑的棺室,而是一轮月亮。月色洒了下来,似水温柔。他起了身。
他惊讶于自己可以起身。
金子神仙半坐在棺木中,周围是静悄悄的小树林。一颗果实落到了棺边,发出“啪嗒——”的声音。有毛絮一样的东西弥漫在空中,和那月色混合在一起,模模糊糊,美丽至极。
在那月色里,他看到了蓝涣公子。金子神仙拧起了眉,他手指往方才压着的衣冠枕里略微探了几下便寻得了一件本要费大力气才能找到的遗物。
紫光一闪,一道利鞭劈开月色,朝那白衣的公子袭了过去。
一切发生得快极了。金子神仙对那美人没有半分怜香惜玉,那些毛絮沾着那光、在空气里燃烧了起来,宛若鬼火。
那白衣公子躲也未躲,只在那儿笑。面如美玉,哪里有半分病气。那公子道:“我是来帮你逆天改命的。你怎么舍得甩我鞭子?”
金子神仙冷道:“你休要骗我。这悬铃木是他命中劫数,他自幼体弱,一靠近这树便会气急难喘。我虽给了他金剑护身,可那辟邪之物终归只能是帮衬一时、不能除病根本。而你,却没有丝毫症状。如此,你还敢顶替那个不中用的人吗?”
“他不中用,可是你爱他。”白衣公子声音清朗。
金子神仙一愣,眉头蹙得更甚。
“我爱他……”他小声喃喃,方才那些狠在那喃喃声中化成了呓语一样柔软的东西,“我的确爱上了他。”他道。
“你很清醒地爱上了他,而不是我。”白衣公子继续道,“那个病恹恹而‘不中用’的他。”
金子神仙道:“他自有他的好。”
话音像珠子一样落到了地上。紫光消失了,白衣的公子也消失了。金子神仙看见自己手上套着那枚紫色的戒指。那是他亡母的遗物,它会带着他去寻他的坟冢。
戒指光芒萤萤,在月夜下指向了树林深处。金子神仙回过头,从棺椁里拿出了那锭金子,塞进衣中。他恍惚看见那棺材四角的铜钱已经变成了孔雀绿,它们都被锈蚀掉了。
“仙君在上,供奉铜钱四个,愿保此棺不招穷鬼。”
那铜钱掉落之处各压一张黄纸,全都写着这话。
金子神仙哼笑了一声,这凡人世倒懂得贿赂,这仙君穷鬼也忒好打发。四枚铜钱就收了手。
目光一瞥,看见那两个白花花的大馒头还在那衣冠枕上。金子神仙把它们也收进了怀里。
硬是硬了点儿,但也能吃。
现下不是有肉身了么?“人”饿了,两个馒头怎么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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