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家的可怜人夫

　　岐山并不高，但山路陡峭，尤其是种植药草的山壁，在这上面攀爬需要提起万分的小心，一不留神就可能掉下去丧失性命。

　　纵然已经爬了几年岐山，但采摘完自己需要的药草时，万秀山仍然累出了一身薄汗，腿也因为长时间紧绷着而微微打颤。

　　好在，今日采到的药草足够去医馆卖个好价钱。

　　等他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下来时，在半山腰，一眼就望到了桂花树下一身青衣的姑娘，蹲在地上不知在捣鼓什么，半披下来的长发顺着臂弯触上了地面，大约会沾染上些许泥土。

　　万秀山认出这是邻居家的小姑娘，再走近一看，她正握着一根树枝翻蚂蚁。

　　桂花已经凋零得七七八八，细小的枯黄的花瓣洒在地面上也看不大清楚，但蚂蚁闻着桂花的香甜聚了过来，准备将桂花搬回洞穴。它们搬上一朵桂花，梁朴真就用树枝把桂花挑飞。

　　梁朴真这边飞一朵，那边飞一朵，不亦乐乎。

　　万秀山轻笑，果然还是个孩子。

　　梁朴真听到笑声，抬起头，才看到已经走到身旁的万秀山。

　　梁朴真站起身扔掉了树枝，乖乖地叫人：“万叔。”

　　小姑娘的脸红扑扑的，脸蛋圆圆的，看上去颇有喜感。而发尾果然沾上了些许土渣，万秀山伸手帮她捻去。这几天都没有下雨，泥土干干的，随意抹一下就掉了。

　　万秀山见她背着竹筐，便知她是去镇上卖东西回来，只这天色还早，“你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吗？”他问道。

　　“啊…...”梁朴真语塞。她早回有两个理由，她不知该回答哪个。若说是李匡哥请吃面然后她跑了，李匡哥得多害臊。若说是想给他拿药膏，她可说不出口。

　　梁朴真索性把药膏拿出来，递给他。

　　万秀山愣了一下，没接，“这是…给我的吗？”

　　梁朴真点点头，“万叔，我刚去医馆买的，也没有多少钱，您拿着用吧。”

　　万秀山抿了抿唇，干燥的唇瓣起了皮，上下两片唇瓣的摩擦带给他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意。

　　“谢谢。”他接了过去。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带着柔和的笑意，但梁朴真敏锐地察觉出他似乎不太高兴。

　　梁朴真以前也偶尔给他送过两次药膏，她知道万秀山节俭，受伤了从不擦药膏，所以胳膊上都是疤，他在院子里洗衣服时，经过的梁朴真瞄到了一眼，从此一直记着那触目惊心的疤痕。

　　但她每次拿给他时，他好像都不是很高兴。

　　梁朴真有点理解。她被她阿爹骂着大哭时，也不希望别人在这个时候安慰她，越长大越是如此。

　　是小心翼翼遮掩住的狼狈的一面被刺破的难堪。

　　可要梁朴真视若无睹，她良心上过不去。万秀山的伤疤像在她心里生了虫，时不时挠她一下。

　　可能以后得用更委婉的方式。她想。

　　“这个要多少文？”万秀山问她。

　　“没多少钱的，万叔。”也就四块绿豆糕加她存起来想过年买炮仗的钱。绿豆糕和炮仗都飞了，梁朴真暗自心痛。

　　万秀山拿出荷包，数了数，垂眼。再抬眼时笑容有些勉强，他低声道：“我过两天再把钱还给你吧，好吗？”

　　好吗？当然不好！

　　梁朴真不说话，低着头用脚尖划地上的桂花玩。

　　风渐渐大了，桂花树上的桂花被吹落下来，零零星星地洒在两人的头和肩膀上。地面上染出了黑色的点，乍一看像是桂花，仔细一看，是雨点。

　　“下雨了？”梁朴真拿手去捧，桂花和水珠同时掉落在她手心里，一个轻飘飘的，一个凉凉的。

　　太阳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天空被黑云压得阴沉沉的，有细细的小雨滴落下来。

　　“我们得赶紧回去，雨像是要下大了。”

　　像是要印证万秀山的话，“嚓”的一声巨响，紫色的树枝状的闪电像是一柄利剑划破天空，整个世界仿佛都回荡着炸雷的响声。

　　梁朴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抓紧了万秀山的衣袖。

　　雨瞬间就倾盆而至，哗啦啦地浇了下来，把两人淋的湿透。

　　雷声震天响，站在树下很危险，他们极需要找一个避雨之地。

　　万秀山因为采草药的缘故，对岐山角角落落都熟悉的很，他知道上山不远处有一个石亭，便带着她一同前往。

　　雨水冲刷着地面，把山路浇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梁朴真小心地提着裙子，垫着脚尖，尽量让泥土不要沾在裙摆。被雨水打湿也就罢了，若是被泥水弄脏，会很难洗，需要用皂角才能洗干净，而皂角又很贵，平常人家都不舍得用。

　　万秀山走在前面带路，她踩着一个又一个被雨水冲掉泥土而露出来的石面上，跟着他走。

　　突然，脚下一滑。

　　“呀！”她惊呼出声，整个人四脚朝天“啪”的一声摔在了泥坑里。

　　万秀山连忙去扶她，反而被她拉拽着一起跌进了泥坑。

　　好在，泥土软软的，不疼。梁朴真撑着地坐了起来。

　　“对不起啊…万叔。”梁朴真愧疚极了，低着头道歉，暗暗骂自己，叫你心疼裙子不好好走路，摔了吧，裙子毁了吧，还连累了万叔。

　　她正自我批评着呢，却听到了男子捂着嘴隐忍的笑声。

　　梁朴真诧异地抬起头，呆了片刻，也忍不住指着万秀山笑了起来，“哈哈哈！”

　　万秀山白净的脸上满脸都是被溅起的泥水，额头，鼻子，脸颊，清秀的脸庞被弄得乌漆麻黑，看上去颇具喜感。

　　梁朴真哈哈大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大约也是这么个鬼模样。

　　两人索性坐在泥坑里笑，任由雨水把他们淋成了两只落汤鸡，反正，雨水对满身都是淤泥的梁朴真和万秀山而言也是干净的洗脸洗衣水了。

　　笑罢，两人继续往石亭的方向走。万秀山怕梁朴真又跌倒，便隔着袖子拉着她的手腕走。而梁朴真叽叽喳喳地跟他讲话，他一边注意脚下的路，一边听她说话，时不时应几句。

　　十六岁的女孩子的手腕，隔着一层布都能体会到热热的温度，仿佛能感觉到脉搏在有规律地跳动。

　　朝气蓬勃。

　　不像他的，微弱而又无力。

　　走到石亭，万秀山就放下了梁朴真的手，两人把身上的衣服拧了拧，把水甩在外面，才走进去坐下。

　　雨变小了一些，但仍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雷声也小了，像是从远处传过来的一样，隔着层层雨帘更显得悠远。

　　而此时，梁朴真正兴致昂扬地讲到“我可以一口气把鸡蛋全塞进嘴里吃掉”这件事。

　　万秀山适时认真地问她：“这样不会噎住吗？”

　　梁朴真得意洋洋道：“我就不会。”

　　“那可太厉害了。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不行。”万秀山微笑着给出她想要的回应。

　　梁朴真满意地嘻嘻笑了，突然，她凑近了万秀山，眼睛聚焦在万秀山的脸上。

　　万秀山有些不适这么近的距离，他偏过头，微微向后仰，“怎么了…吗？”

　　梁朴真嘟囔着：“你这里有脏东西。别动哈，我帮你擦掉。”

　　她伸手，万秀山不由得呼吸一滞。他感觉到自己眼下的皮肤被她柔软的指腹刮蹭，一下又一下，带着温热的湿度。他好像可以清晰地感受出她指腹的纹理。

　　梁朴真等伸手触上去的时候才察觉到这个举动有多么暧昧。

　　她有些后悔，想缩手，但此时缩手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只好硬着头皮快速擦起来。

　　近距离地看万秀山，才发现，纵使容貌仍旧昳丽清俊，目光仍旧温润如玉，眼角处却有几丝隐藏起来的皱纹，鬓角已经生出了几根白发。

　　明明还不到而立。

　　梁朴真不再往别处看，她就盯着那块干掉的污泥使劲抠，等抠下来才发现，万秀山的眼下已经红了一大片，眼角湿润，竟显得他楚楚可怜起来。

　　梁朴真感觉一股罪恶感涌上心头，她看着那块红眨了眨眼，心里开始怀疑自己的力道是不是过重了。

　　“万叔，您疼不疼？我好像太用力了…对不起啊。”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万秀山摇头，柔和地笑道：“没事的。不疼。”他见梁朴真不安地搓手指，解释道：“我皮肤本就容易红肿，不妨事的，过一会儿消下去就好了。”

　　梁朴真坐在一旁，时不时看两眼，见他眼下果然不一会儿就好了许多，才放下了心。

　　但心放下得太早了。

　　“咕～”

　　好像是她的肚子发出的叫声。

　　梁朴真尴尬地撇过头，心里祈祷万秀山没有听到。

　　然而，又一声“咕～”紧随而来，甚至更响。

　　万秀山看向了梁朴真，她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说：“我好像有点饿了。”

　　万秀山蹙起了眉头，担心地问：“我没有带吃的。要不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果子吧？”

　　“不用不用，”梁朴真摇头，“我买了两个绿豆酥，我可以吃绿豆酥。”

　　她放下竹筐，头埋在里面翻，“万叔我跟你说呀，镇上点心铺的绿豆酥真的一绝，好吃得我舌头都要掉啦，我已经买了好多次了。”她找到了油纸包着的绿豆酥，高兴地和他分享，“还好还好，没被雨淋到，我们俩可以一人一个。给。”

　　“我不用了，”万秀山刚要婉拒，便见她执着地举着手，目光坚定，只好无奈收下了，“那好吧，谢谢你。”

　　梁朴真这才满意地收回手，一口咬下了大半个，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是不是很好吃？”

　　万秀山咬了一口，果然，酥脆可口，甜而不腻。

　　他笑道：“嗯，真的很好吃。”

　　小姑娘满足地摇头晃脑，眯着眼睛笑，圆圆的脸蛋像梨花村那只偷到鱼吃的橘猫。

　　若是自己擅丹青，万秀山想，定是要把这一幕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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