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通灵铺

　　这方法还是宋之秋偶然间遇到的。

　　大概是三年前，宋之秋接手了一单生意。

　　来者是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女人，形貌光鲜亮丽，披着玫红色的披肩，眼戴着黑色墨镜，不像是刚死的人。

　　她没有直言自己的名字，只说可以叫她阿燕。无非是个名字，宋之秋并不放在心上，她感兴趣的是这女人给的报酬。

　　阿燕许诺，只要宋之秋帮她找回失去的记忆，便把珍藏了多年的“宝物”送给她。

　　这宝物说奇怪也不太奇怪，但是宋之秋很是稀罕。说是“宝物”，倒不如说是一双神奇的……眼睛。

　　阿燕摘下了自己的墨镜，露出了自己的眼睛。

　　那双眼大而有灵，美丽动人，除了眼角处有一丝难以忽略的哀伤。

　　宋之秋失笑道：“阿燕姑娘，你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也不会对你……”

　　突然间宋之秋的话语顿住了。不能说是她主动停住的，而是她想说话，却说不了。那双眼睛像是有魔力一样，直视上了就不能移开。

　　一旁的初杨本来在忙着手中的事，还留了只耳朵听两个人说话，突然宋之秋的话语停住了，初杨回过头看到宋之秋直盯着阿燕的那双眼睛，一动不动。

　　初杨伸出手，在宋之秋眼前晃晃，“你怎么了？”

　　视线被初杨的手阻隔了之后，宋之秋才吸了好大一口气，缓过了神。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被什么力量压制了很久一样。

　　“宋老板，我方才不过是在心里默念让你失声。”阿燕拢了拢披肩，语气颇为骄傲。

　　宋之秋轻轻咳嗽了几声，恢复了神态，说：“有意思，不过你这双眼若是给了我，那你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要么瞎要么失去这能力，我无所谓。”

　　她只想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没有投胎转世，为什么一直在世间漂流。

　　若只是身外之物用来交易，通常只需要签订简单的合同走走流程就行了。但这类以器官或者无形的能力作为筹码的交易，除了要签订合同外，还要客人与宋之秋签下信诺缔约。

　　这缔约倒也流氓得很，不但会让客人无法赖账，客人在失去作为交易的“物品”后，若是反悔，并且表现出对通灵铺相关人、物的攻击性，就会立即灰飞烟灭。

　　一旦签下，不可逆转。

　　落笔时宋之秋写得极为缓慢，好似有心事。

　　其实她只是在思考这双眼睛拿来有什么用处。

　　她肯定不会拿来自己使用，鬼的东西用多了，她倒也怕自己折寿。到时候找个好价钱，卖给那几位富豪也是不错的。

　　那天晚上宋之秋回去做了个梦，其实她平日里很少做梦，但是那场梦又漫长又真实，梦里她变成了阿燕，好像是替阿燕活了一趟。

　　梦境太真实，她明知道自己是第三人，但还是会在梦中有些恍惚。

　　甚至会有几个瞬间以为自己就是阿燕。

　　阿燕在梦中爱上了一个男人。男人不是人，是在世间漂流了很久的死神。

　　她最初的时候的确是落入了这个死神的手里。死神古板，不苟言笑，预备将她往奈何桥上一送，就算作别了这单工作，接着就可以转身进入下一个要处理的事。可阿燕可爱机灵，千方百计不愿转世，换着法子与死神耍赖皮。

　　死神无聊的日子里多了些趣味，本想拖过七天再把她送走。没曾想一个、两个……十几个七天都过去了，死神还是没有动手。

　　也对，每日枯燥无味的内容让死神早就厌倦了这样的工作，但偏偏阿燕就像是无味凡间里透下来的一束光。

　　虽然微小，但是给予了莫大的希望。

　　他做了个违背规则的决定。

　　动用了术法，把专属于阿燕的那单工作从上至下全部给销毁了。

　　本该转世的鬼与死神相爱，本是大忌，再加上擅自删除重要工作事项且无法恢复。就算阴间不处罚，也难逃天谴。

　　……

　　阿燕本是鬼，与死神勾结，强行逗留人间，被视作死神的共犯，天中雷电降下，当着死神的面生生劈中了她的眼睛。

　　死神临走前说：“我把什么都给你，你要好好留在这里。”

　　他在阿燕面前化作了一缕白烟，飘向了空中，什么也没有留下。

　　大雨倾盆而下，阿燕在雨中凄惨地哭喊着，可是再也没有死神温柔的回应声了。

　　宋之秋那天是哭着醒来的。梦里她就像变成了阿燕一样，欢笑与眼泪都经历了一遭。这情绪太过强烈，她缓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阿燕把眼睛给了宋之秋。

　　那雷劫本是劈伤了她的眼，死神料到会这样，便把自己的眼睛给了她，还给了她这门能控制他人行为的能力，既然她不能再转世了，索性让她在没有他的岁月里过得好一些。死神还抹去了她的记忆，关于她变成鬼魂后的种种，全部都抹去了。

　　真是残忍，那么多相爱的记忆，如同升上空中的泡泡一样，轻轻一触碰，就消失不见了。

　　“他让我好好留在这里，我不想要他的眼睛，它总会提醒我这是一个悲剧。”阿燕抹了抹眼泪，样貌还是很好看，只是那双被劈伤的眼里多了几分忧愁。

　　“都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

　　后来宋之秋在想是何种契机让她梦到了阿燕的一生，她想了很久都没想到答案。直到最后送走阿燕，她翻阅信诺缔约时，才发现缔约上的文字都消失了，只留下阿燕和宋之秋的签名，歪歪扭扭地写在上面，没有了原本密密麻麻的样子。

　　她一直以为是纸出了问题，从那之后都会格外小心地把关。可那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尝试着向几个老头打听后才知道，这是比较高阶的通灵方法——在梦中走完一个人的一生，你会感知那个人的爱恨情仇和喜怒哀乐，太过于共情可能会许久都走不出来。若是掌握了就能轻易控制通灵的程度，可以浅浅地看，也可以像这样更深刻地感受。

　　至于阿燕这次，可能是宋之秋在缔约时偶有跑神，没控制住力道，签下的名字触发了什么奇妙的纠缠，才使她面临了这种情况。

　　宋之秋没放在心上，毕竟阿燕的哭声太凄惨，像是自己也在梦里跟着哭了一遭，她不想再有这种感受，所以再也没有尝试过。

　　“那双眼睛现在在哪里？”俞修昀问道。

　　宋之秋回想了下，说：“被我放在柜子里了，怎么，你认识那死神？”

　　俞修昀摇摇头，说：“只是听说过。”

　　也对，全国各地这么多死神，他也并不可能个个都认识。

　　“如果要这样做，是不是要把戴思思叫过来。”俞修昀问道。

　　宋之秋摇摇头，说：“应该……不用，她的身体和命运都和佟月怀交换了，我想……佟月怀在就可以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不过不管怎样，总要先试试。

　　-

　　山中，一片黑暗。

　　男子孤身一人行走在林中，手里还拿着一个发着微光的圆盘。

　　他步伐匆匆，对道路有些熟悉，像是来过一次一样。

　　走了不久，他身边的景象突然如画卷般变幻了。周遭的环境从幽静的山中小路变成了一座寺庙，身后是长不见底的阶梯，身前几米处，有另一名男子的背影。

　　“来了啊，俞……先生？”前方的男子像是不习惯叫出这样的称谓，玩味地转身，看着身后这个今日第二次拜访的死神大人。

　　俞修昀收起手中的寻风盘。宋之秋丢三落四，随手扔在了角落里，他找了个机会放了个相似的罗盘放在通灵铺，自己带着真的那一盏回到了白日里来过的地方。

　　“早就知道你会回来，我特意在这里等你。”展新的头发束得极高，陪着铁黑色的盔甲，真有几分将军的模样。

　　俞修昀冷眼看过去，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回来。”

　　是肯定的语气。

　　“我当然知道，死神大人回去后肯定是想不通，定会回来再次询问。”展新上前几步，走到俞修昀的眼前。

　　展新的确猜对了。

　　他的样子不像说谎，倒像是真的见过俞修昀，俞修昀心中有几分疑问，找了机会来这里问个究竟。

　　“不过嘛，有人找过我，关于你的事情我不能透露太多。”展新看上去很年轻，脸上的少年气还很重，死的时候估计年纪也不大，“至于那位姑娘嘛，我六百年前见她的时候，可比现在可爱多了。”

　　俞修昀眉头轻蹙，“你的意思是，六百年前我和她一起出现在这里？”

　　“哈哈哈你现在和以前可真不一样。”他绕着俞修昀转了一圈，“太有趣了，我真好奇你这几百年经历了什么。你们一个当了死神忘了一切，一个投胎转世了，还真是有趣。”

　　俞修昀听明白了，他抓住重点问：“是谁找你，让你不要透露关于我的事？”

　　展新手中突然变出一个白色的长轴，他晃了晃，说：“离开这里了再看，这是你的东西，当年你让我替你保存的，现在物归原主，别的我也不能说。”

　　俞修昀的手没动，展新不在意，硬塞进他的怀里。

　　他哼着小曲儿，双手背在身后，歌词像是他胡编的一样，调也不连贯。踢着脚下的石子，向远处走去。俞修昀看向他的背影，自知自己也问不出来什么了。但也还算是有所收获。

　　消失在角落里之前，展新停住脚步，用难得严肃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们要插手戴思思的事，但我会尽我所能护着她，这次是还东西给你，下次见面我也不手下留情了，我看宋姑娘还是个人类吧，我罪孽深重，再添一笔我也不怕。”

　　等展新的背影彻底消失后，周围的寺庙和树木也如同水融般不见了，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俞修昀拿着白色的长轴，站在原地观察者圆筒。这长轴是铁制的，他上下翻转着摸索了会儿，在侧面找到了暗锁。

　　盖子弹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树林里显得格外响亮。

　　俞修昀拿出藏在里面的白色卷轴，看上去像是一幅卷起来的画，保存得很完好，边角也没有磕碰到。

　　他屏住呼吸，缓缓地把画展开。

　　今晚的圆月格外地亮，穿过树叶的缝隙，像是在为俞修昀照着光。

　　展新的声音从脑海里蔓延到俞修昀的耳边。

　　“好久不见啊二位。”

　　“要说这办法还是一位姓俞的人教我的呢，不对，应是一位姓俞的鬼教我的。”

　　“这么多年了，这宋姑娘性格变了这么多啊。”

　　“你们一个当了死神忘了一切，一个投胎转世了。”

　　“当年你让我替你保存的，现在物归原主。”

　　月亮被随风飘来的乌云迅速的遮住，俞修昀的视线还停在画面上的少女脸上。少女的头发简单地披在身后，头上有根漂亮的发簪，身上穿着浅红色的古服，笑意盈盈，眼角天真。

　　啪嗒——

　　下雨了。雨珠滴在了画卷上，碰巧落在了少女的眼角处。

　　看起来，就像是宋之秋在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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