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通灵铺

　　杞洲市，深夜。

　　已进入秋天，夜晚稍凉，白日里下了一阵雨，傍晚的几声惊雷把街边闲玩的人都驱赶回了家。空荡的人行道上别说有人，连条流浪的狗也找不到。只有少数几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快餐店还营业着，收银员支着头，昏昏欲睡。

　　城市里偶尔有几辆轿车飞速驶过，还有些趁着没有交警肆意飙着摩托车的青年。

　　拐过繁荣路段的街角，一条小巷映入了眼帘。小巷像是割据了这城市的繁荣与老旧。向后看是华灯闪烁的现代高楼，往前走是象征着城市年岁的瓦片矮房。幽黄的路灯下还有几只伴随着雨后而来的飞蛾在扑腾，最深处有一家店铺还营业着。

　　门店看起来不大，像是一间小巧精致的便利店。窄小的铜黄色玻璃门像是新换的，没有一丝因为使用长久而出现的磨损，透过这玻璃门很难看清里面的摆设。玻璃门顶部旁有一精致的旧式灯笼，灯笼下有块白底木牌，牌上只有竖着写下的五个字，笔迹秀气而有些张扬——

　　七号通灵铺。

　　一旁还有一小朵轻别上去的海棠花，虽已干枯，但是在这白色木牌上显得格外地娇红。

　　这名起得极为随意。临街就是繁华的七号橡树街，起名人懒得思考，便顺手用了这名。

　　这店铺白日里紧闭着，在常人眼中，无论白天夜晚，这就是一间荒废许久的空门店——没有装潢、没有商铺名，只有锈迹斑斑的一块卷帘门，勉强用于遮挡这间空房。

　　夜晚十点之后，便会有人从里打开玻璃门，虚掩着，像是在等待客人的到来一般。

　　当然，能看见此店营业的通常不是常人。要么是带点特能的活人，要么，就是已经没了生命的死物。

　　如果要宋之秋来形容一下，自己就勉强算是这七号通灵铺的老板。虽然是老板，但是她觉得自己比这店里的员工都要劳累。

　　三名员工里有一人类，也有带着执念迟迟未散去的两个小鬼。

　　这人类叫初杨，自小就有第三只眼，经常会向大人说大院角落里有恐怖的阿姨和没有眼睛的小孩。老人们说这是凶相，虽是名男儿，却也不得家人喜爱。自小便离家，一个人勤工俭学读完了医学博士。毕业后在本地较出名的医学实验室做研究，可问题就出在实验室里某位大体老师的鬼魂总是在一旁围观着自己的尸体被解剖，甚至还以为旁人听不见，沾沾自喜地叙述着自己尸体后背的那抓痕，是死前最后一次与女友的快乐之事留下的，似有几分回味无穷的味道。

　　终于，在初杨第八次听到时忍不住了，一向温和的他对着大体老师的鬼魂喊道：“我不想听——”

　　那大体老师显然也不知道这个实验室里最木讷的男孩竟听得到，随即也惊叫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能听到我说话？”

　　初杨不予理睬，收拾好自己不多的文件资料，径直交了早就准备好的辞职报告离去了。

　　他不想在同事怪异的眼神下工作，自己也厌倦群体工作，成长过程的艰辛似乎使他难以忍受与他人共处。

　　辞职后初杨在家睡了一天，饿得双眼发黑准备外出觅食时，就在出租房楼下看到了宋之秋。

　　宋之秋四处打听到，初杨和其他能看到鬼的活人不同，他还有一不算特别的特能——他可以直接触碰到鬼魂。虽然这才是初杨眼中的头号阴影——早些年他一不小心碰到过楼道里倒挂女尸的长发，他起初没看清，还以为那是谁家挂的紫菜，还纳闷着谁家紫菜挂在楼梯中央，后来一声“你碰到我的头发了”，把他吓破了胆，匆匆搬离了那栋老旧的居民楼。

　　而宋之秋纯粹是看上了初杨能直接触碰鬼魂这点，将其用高薪忽悠到了通灵铺，平日里的工作就是死相不太好的鬼客人美容，修复那残破瘆人的脸。

　　至于两个小鬼，宋之秋称他们为小鬼，但其中一位算上生前的年龄，或许已经是千百年前的人物了。反正他刚来这店里的时候是饿得不成样了，身上还穿着几百年前的服饰，一看就是飘零许久的饿死鬼。样貌倒是看起来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身形有些魁梧，生前也应是富贵人家，不知怎的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此人名叫阿苏，刚来时什么也想不起，这名字是宋之秋随口取的，叫着也顺口，他自己也喜欢，从那之后他就叫这名字，走哪去都这么介绍自己。

　　阿苏既老实又本分，刚来时表示只要能给他一口吃了，让他做什么都行。由于宋之秋一算账就脑子一团乱，这店中的账就交给了阿苏来算，平日里出门办事也会捎带一起，虽然他胆小，但终究是鬼，也没人能伤着他。

　　另一个小鬼是位公主，她自我介绍时说自己是清末的怡宁公主，但宋之秋翻遍了清代王朝家谱，也没找到关于她的一星半点，只当她是记忆混乱，也可能是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怡宁人聪明，这店铺生意好起来就是全靠这怡宁点子多，才让宋之秋不至于把这店折腾倒闭。

　　“我不管你们想什么办法，今天晚上必须把上次那鬼欠的钱给要来。叫赵午珩对吧？合着我这生意白做了。帮他打扮了一番，婚配了一美女，还是刚死的，正新鲜着，他现在过快活日子不投胎不转世，还不付尾款。”宋之秋一气之下把手里的账簿摔在桌上。

　　阿苏啃着手里的饼，点头附和：“是是是，这太不应该了，我……我为了他这单，跑了好几天才找到那鬼姑娘，我都瘦了，还被鬼姑娘当变态了。”

　　他脸上没有一点可惜之情，嘴里一直嚼着那葱油饼，初杨跑了好远才给他买到这正宗的味道。

　　怡宁反驳道：“鬼会瘦吗？”

　　阿苏不看她，说：“反正就那意思，我那……那桌上还有个饼，你要不要尝尝？”

　　怡宁别过头，说：“我不爱吃那个。”

　　一旁正整理着自己仪器的初杨开口：“不如把他叫过来，说给他修理一下容貌，正好他那脸好久没弄，也快坏了，然后威胁一顿。”

　　宋之秋往后拂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说：“这主意不错。”想了一会，双手握在一起，像在做着一番大计划，“岂止不错，妙极了，我一定要亲自把他绑过来，打得他谈不了恋爱，和那鬼姑娘离婚，再逼着他把他保险柜的密码告诉我，叫初杨去把他藏起来的遗产取回来。”

　　“那正好，他上次打我主意，我早就想揍他了。本公主难道会和一刚死的现代男人结婚吗？太侮辱我了。”怡宁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上次做的夏日主题指甲已经快脱落了，随即说道：“今晚没什么事吧，我要去东街那鬼铺做指甲了。”

　　怡宁平日里过得精致，刚到杞洲市不久就把这城里与鬼有关的商铺摸清了，最后是觉得这七号通灵铺最有趣才留在了这里。

　　宋之秋扶着脑袋，思索着怎样才能把那个欠钱的鬼绑来，随即挥挥手，说：“你们都走吧，今晚我在这守着。”

　　阿苏点头，向通往卧室的侧门走去：“那我回房睡觉了啊。”

　　初杨表示自己有篇论文还没写完，回家去修改，明晚再准时来上班。虽然初杨远离了实验室成天和鬼待一起，但是对于自己的本专业还是未曾落下，或许是盼着某天还能重拾自己的老本。

　　待他们都走后，宋之秋才直立起身。坐了许久，肩酸背痛，站在原地做了几个扭腰动作。

　　这店内的装潢比较华贵。初杨刚到来时就觉得宋之秋奢华至极，难怪这店铺一直存不下钱，大都用于这精湛的装修了。宋之秋不以为意，她觉得这样更显得气派。

　　绕过面前的长桌，平日里几人就是在这昂贵的梨木长桌上接待客人。

　　她揉着肩颈，也向侧门走了过去。

　　这铺子大厅的确是存在于现实当中，可是这小门进来的地方就是一个结界。当代房价很贵，光是买下这门面就花了宋之秋不少家当。

　　这结界很大，平日里只有宋之秋和怡宁、阿苏住在这里，初杨这几年的存款够他在杞洲买房，便不同他们一起住在这里。虽是结界，但打造也花了很多钱，当然，这钱是用来请凡间“鬼工”的。

　　这些鬼工虽是鬼，但多是些善鬼，他们自愿永为鬼魂，不再转世，签订了合同之后就可以在这人间谋得一些专为特殊群体服务的职位。

　　这结界就是宋之秋花了大价钱请了杞洲市一家著名装潢店的鬼工来修筑的。

　　宋之秋的寝卧在三楼，怡宁和阿苏平日里住在一楼，二楼多是些库房，基本上无人踏足二楼。

　　二楼走廊静谧而幽静，宋之秋从电梯里出来，这里只有宋之秋高跟鞋的声音。

　　尽头有一间屋子，不同于其他房间，门上都会有特定的标志。比如怡宁的房门上会有她精心制作的门派贴上，上头写着自己的大名“怡宁”，阿苏的门上很简单，是他前两年去一小孩家办事时，悄悄顺走的食物贴画，曾被怡宁嘲笑说土掉大牙。

　　而宋之秋的门上只有一束海棠花，也没什么原因，只是宋之秋喜欢罢了。

　　这青铜门厚重，宋之秋抚摸了一下门上的铜环。这门只有宋之秋可以打开，里面放着的都是宋之秋的宝物。

　　青铜门缓缓打开，由于这材质的厚重，打开时会有沉重的吱呀声。

　　入眼帘的大部分是……法器。

　　宋之秋刚接手这通灵铺时，还是个看到鬼都会被吓到尖叫的小女孩。虽然现在她也不太乐意见到那些长得歪瓜裂枣死相惊悚不堪的鬼。

　　最初她要的报酬不是钱，而是对她而言有使用价值的东西，或是她觉得有趣的小玩意儿。

　　这满屋子的法器多半是用来牵制鬼魂的，早年间用来防身，倒是好用，也有些人间的有趣玩意儿，她四处搜罗到后就往这屋里一扔，有时才会把不惧怕这些法器的初杨扔进这里，让他替自己打理。

　　她巡视了一圈，似在思忖着应该用什么才能将那拖欠酬金的鬼绑来这店里好好收拾一番。

　　突然她神色一动，像感受到什么一样。随手挑选了一件，藏于手心，匆匆走出，关门离开了这房间。

　　宋之秋快步走向电梯，烦躁地按了向下的按钮。

　　有陌生客人进了大厅，不是鬼，至少宋之秋感应不到来者是什么东西。

　　她从侧门走近前厅时，入眼的是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这背影看起来身材极为不错，高挑而不瘦弱，各处的比例看起来都恰到好处。这男人手里拿着一把黑伞，她特意看了看地板，并未有雨水滴落。

　　比起他为什么拿着伞，宋之秋更关心自己这地毯有没有被雨水弄湿。

　　这西装极为考究，一看便价值不菲，妥帖地穿在它的主人身上。那人正打量这满墙的壁画，似是很嫌弃一般轻啧一声。

　　宋之秋见状，皱眉道：“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但我这店里不接活人的生意，请回吧。”

　　她习惯性地往他头上一看，想看清这人的寿命还剩多少，没想到这人头顶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难道这不是人类？宋之秋内心感到一阵疑惑。

　　那人听见声音就顿住了微微挪动的脚步，转过身，看向了这语气不耐的女子。

　　这人一见到宋之秋就恢复了正常的表情，不再像刚刚打量这奢华装修风格那般充满嫌弃，不过这表情说是正常，还不如说是比刚才更冷淡了几分。

　　他说：“宋之秋是吧？你这店违反了《两界共处条例》，过度干扰阴间转世秩序，现在即将面临罚款……”

　　宋之秋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来时就停住脚步了，在听到“罚款”二字时忍无可忍，把方才藏于手心的法器飞速向男人扔出，扭头怒道：“有完没完，有事找你们阴间的时候老头子们从不出现，一罚款就来得这么快。”

　　那男人身形极为敏捷，只微微偏了偏头，那法器一下嵌入了他身后的墙中，可见宋之秋将其扔过来时用了十足的力道。

　　这男人也不恼怒，神色如常，慢步走到墙边，将这法器抽了出来，仔细一看，轻笑了一下，说：“我说宋老板，这噬魂镖不适合你，过于阴毒了。”

　　噬魂镖，只能对鬼魂使用，若是被持镖之人用于追踪鬼魂，那鬼除非是消失了，不然就算了分成了千万块，这噬魂镖也能一块一块地从魂缕中穿过，使本没有痛觉的鬼魂饱受折磨，痛苦不堪。

　　宋之秋此时已在专人量造的黄花梨木椅上气定悠闲地坐下，一镖扔出后，心情好了不少，终于得空打量这男人的正脸。

　　长得极为好看，样貌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头发随意地往后梳去，鼻子高挺，嘴唇很薄，双眼里有压抑着的冷漠和不耐，宋之秋丝毫不怀疑，如果他不是来办公的，刚刚自己那一镖飞过去，可能他早已冲过来和她打起来了。

　　她清清嗓子，说：“我这就是小本生意，平日里讨些钱财趣物养着员工而已，也不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再怎么罚款也罚不到我头上吧？”

　　那男人不知从那里变出来一本记事簿，从中抽出一页纸，几个黑色大字题头写着“关于处罚七号通灵铺经营违规的决定”，落款“人鬼贸易联合办”，上头竟然还像模像样地印了个黑章。

　　男人把那纸递过去，看到那盖反了的章，嘴角抽动了下，说：“这章他们刚开始用，还不熟悉，所以盖反了，你将就着看看。”

　　“这个月你帮本该投胎转世的赵午珩私自牵了冥婚，他现在和他刚娶的鬼老婆不肯跟我们走，说不想喝孟婆汤，想带着记忆轮回共续鬼缘，大大干扰了我们的办公效率，处理起来十分棘手。”

　　“上个月那个被前夫殴打完再出车祸的女鬼，她一心向善，本来可以进入轮回道，来世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结果你怂恿人家去报仇，化为了厉鬼把前夫吓进了精神病院，你倒是收了钱，她现在只能囚禁在阴间历完劫才能轮回，还不知等待她的是什么转世。”

　　“还有上上个月……”

　　“好了好了别说了。”宋之秋打断这细数她罪状的男人，说：“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在杞洲见过你？”

　　那男人被打断后顿了顿，说：“我叫俞修昀，你没见过我很正常，我就是因为要处理你这事才被临时调过来的。”

　　俞修昀表现出了一直忍耐的情绪，轻啧一声，说：“这店真难找，又破又小，就这还让我专程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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