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辰惜

　　隆冬的早晨，天地间万物披上一层厚厚的银白色的浓霜。整个小村庄静悄悄地似乎还沉浸在睡梦中。

　　老辈人经常念叨“清晨不起，睡不多时”。此起彼伏的鸡鸣声过后，偶有几声狗吠，东方的朝霞染红了半边天，渐渐地，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声，东方的天际鲜红的旭日露出一角，麻雀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更加欢畅了，安静的小村庄在一阵阵欢快地鸟叫声中逐渐从睡梦中醒来。

　　早起的老人们打开大门，拿了大扫帚清扫自家天井大院和大门外的道路，婆婆媳妇们从场院里抱回玉米秸秆开始烧火做饭。

　　热乎乎的土炕上，睡眼朦胧的孩子们披着被子趴在窗玻璃上大口呵气，然后用手指在厚厚的窗玻璃冰花上画兔子、画小鸡、小鸭等各种图案。

　　有调皮捣蛋的孩子直接趴在窗玻璃上伸出舌头去舔那银光闪闪的蒲苇花形状的冰花，捣蛋的人儿不管脏净，小舌尖触碰到冰凉的冰花，一瞬间冰凉的触觉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小舌尖差点与窗玻璃上的冰花冰冻在一起。

　　院子里叮叮当当的一阵响声，那是早起做饭的大人正在凿冰，是天井里那口裹了里三层草帘子外三层透明塑料薄膜的大水缸上冻结冰了。

　　身穿藏青色棉袄的孩子爹正用铁锤和凿子猛力敲打厚实的冰层，穿花棉袄头上裹着粉红色头巾的孩子娘手拿暖水壶站在旁边念叨：“早在前几天我就让你把水缸搬进堂屋里，你就是不听我的话，现在上冻结冰费工夫了吧，你个犟种不听老婆言吃亏在眼前。”

　　孩子爹一边用力凿冰一边说：“你个老娘们，一天到晚就知道瞎叨叨，叨叨叨，叨叨叨，聋子也被你念叨烦了。”

　　他说话的语速跟着铁锤敲打凿子的节奏是一致的，像极了集市上打铁的铁匠师父们喊号子的架势。

　　站在旁边的孩子娘用铃铛般的大眼睛狠狠地剜了自家老爷们一眼，大概是觉着用眼睛不解气她又抬腿踹了自家老爷们大腿一脚才转身进屋去，边走边恨恨地说：“嫌我叨叨，你当初怎么不找个哑巴？”

　　“我当时年轻心眼直，太傻没考虑那么多。”

　　隔着厚厚的棉裤就是再被踹上几脚也是不痛不痒的，孩子爹拍打两下被踢上脚印的棉裤，心里嘀咕着娘们就是娘们，力气天生就小。转念又想到自己家孩子打架时念叨的“不疼不痒痒，打恁五姥爷”，忍不住嘴角上翘差点笑出声来。

　　“我看你不光是傻，还眼瞎。”孩子娘大声嚷完了忽又觉得说出嘴的话有种自损的意思。

　　孩子爹彻底笑喷了：“你说的是真对啊，我可不就是眼瞎才找了你这么个凶老婆。你出门去打听一下，谁家爷们像我似的隔三差五蹲在面板旁边给老婆烧鏊子，你下次烙大饼别再让我烧鏊子了。”

　　“你还好意思提烙饼烧鏊子这档子事，上次你一门心思要出去打扑克，我让你帮忙烧鏊子，你心不甘情不愿的故意多添麦秸把鏊子烧那么旺，饼都烙糊了七八张，提起这事我就恨得牙痒痒。”

　　“那烙糊了的八张大饼最后不是被我自己全吃了吗，大清晨的你唠唠叨叨有意思吗？”

　　“是你唠叨还是我唠叨，想不想吃饭了？赶紧闭嘴干你的活吧。”

　　清晨起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凡生活，鸡毛蒜皮的芝麻大事，在小两口孩子气般的吵吵闹闹声中，一阵敲敲打打的响动过后没多久又传出‘咕咚咕哒’的拉风箱的声音，没多大一会儿功夫，一股炊烟从烟囱徐徐升起悠然飘远。

　　昨天晚上半夜里突然起了大风，北风呼啸，大风吹断了枯树枝掉落到天井里，不知道枯树枝砸到了院落里的咸菜缸还是其他的物件发出乒乓的阵阵声响。

　　暖融融的土炕上小孩子们睡眠酣畅深沉，大人们被天井里声响惊醒侧耳听了听屋外呼啸的风声倒头继续睡觉，觉浅的老人们被狂风怒吼声惊醒，躺在被窝里说一句‘半夜起大风，清晨冻成冰’，然后听着风声陷入沉思。

　　昨晚半夜还是北风呼啸，呵气成霜冷飕飕的清晨却是难得的一级轻烟随风偏。

　　住在村东头的一户人家，原木色的大木门里面叮呤咣啷一阵响动过后，大木门突然发出‘吱嘎’一声响，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出来的人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女人，她披头散发身穿小俩号的露出大半截粗手腕的大红色对襟棉袄，藏青色棉裤右裤腿上隐约可见一滩巴掌大的浅黄色污渍，光着的41码大脚上拖拉着一双沾满灰尘草屑的黑棉鞋，脏兮兮的大黑棉鞋因为主人实在太邋遢，原本直立的鞋后跟被硬生生的踩趴下去，棉鞋也就变身成了棉拖鞋。

　　棉鞋的主人叫王红花，天生的大梨脸上眉毛稀疏小眼睛，趴鼻梁，厚嘴唇大嘴巴，宽肩膀，胸大，肚子鼓，屁股圆滚滚，两条大粗腿好似大门口外犄角旮旯里静卧的小碌碡，走起路来晃胸摆臀像极了养鸡栏里‘鸭立鸡群’的那只肥硕的大鸭子，村里人背地里都偷偷管她叫‘扳倒猪’。

　　‘扳倒猪’的外号来源于一场杀猪现场突发的意外。

　　一个星期前村支书老四叔家里请人来杀猪割肉准备过年，那头体型肥硕眼见要丧命于杀猪刀下的老母猪奋力反抗终于逃脱了三个彪形大汉杀猪保的钳制，成功逃脱的老母猪发疯一般的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惊得在场正在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四处躲闪。

　　然而，疯狂逃窜的老母猪根本没有料到自己最后居然栽在了一个十分魁梧彪悍的农村老娘们手里。

　　当时正在人群中看热闹的王红花见到老母猪哼哼唧唧又吱吱地四下冲撞，她冷哼声‘眼里插棒槌欺人太甚。看把你给嘚瑟的，真是肥了你个猪胆了’。只见她撸起袖管‘呸，呸’的往两只又大又厚的手掌心里啐了两口唾沫，使劲搓了两下手掌，目露凶光的王红花同志直奔老母猪那带腱子肉的猪后腿去了。

　　结局那是相当然啊，彪悍的老娘们王红花同志用左手拽住了老母猪的左后腿，右手‘啪’的一巴掌拍在老母猪肥硕的猪屁股上，整个肥厚的猪屁股一阵颤抖，伴随巨大清脆的响声，圆滚滚肉嘟嘟的猪屁股上立马留下一个泛红的大巴掌印子，惊得在场的男女老少们不约而同地抖了抖嘴角。

　　只听见一阵刺耳的猪嚎叫声过后，刚才可劲折腾的老母猪被王红花扯住两条猪后腿，老母猪两只前蹄随着王红花的拖行在土地上划出两条长长的深痕，当泄了气的老母猪再次躺上杀猪櫈时只剩下了低声哼哼的一丝气息。

　　经此一事全村男女老少都深刻牢记住一个真理：珍惜生命，远离红花。

　　当天亲眼目睹整个经过的人群里，有人带头偷偷地给王红花起了个外号叫‘扳倒猪’，从此村里人默认有事没事千万不要招惹陈二坤的媳妇王红花，那可是一只手掀翻一头老母猪的厉害人物。

　　丝毫不顾忌形象的王红花拖拉着棉鞋迈出大门，肥嘟嘟的手背用力揉搓了几下发痒的鼻子，她微仰头眉头深锁大鼻孔用力深吸了几下，双眼一闭同时颤抖的嘴唇大嘴巴张开，突然她用尽全力喷出了一声地动山摇的‘阿嚏’，吓的紧跟在她身后的大黄狗打了个趔趄，受惊吓的大黄狗‘嗷呜’一声赶忙后退撤到安全距离，一双警惕地狗眼紧盯着自家发出炮响的女主人，可怜的狗样着实让人心疼。

　　王红花舒舒服服的打了个喷嚏，她掀起衣襟擦了擦打喷嚏带出来的眼泪，然后用右手按住右侧鼻孔使劲擤了一把鼻涕，紧接着换左手做同样的动作，最后右手手背蹭了蹭两个鼻孔外的鼻涕，她大大咧咧的往门口外右侧碗口粗的梧桐树上摸了摸粘在手上的鼻涕，清了清嗓子大摇大摆走向东场院准备抱两捆玉米秸秆回家烧火做饭。

　　东场院里，王红花一手拎了两捆沉甸甸的玉米秸秆，她正面朝东向不经意间侧头扫了一眼东坡里那一片荒桃林，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眼，瞬间让王红花欲要转身的动作戛然而止。

　　王红花骤然一惊，右眼皮一阵狂跳后，她赶紧抬头正视东坡荒桃林园的位置，只见她使劲瞪大了眼睛看了再看，确定自己眼神准确绝对没有看错，下一秒王红花大叫一声“俺那个娘来，闹鬼了！”。

　　丢掉手里的玉米秸秆，向来不怕天不怕地唯独听到鬼怪就打哆嗦的王红花嚎叫着奔向街里老五叔家。

　　此时此刻，王红花同志第一念想便是赶快去老五叔家里，赶紧找会叫魂送鬼给大人小孩看虚病的老五婶来压制邪祟。

　　大门打开着，已经清扫干净的老五叔家的天井院里，王红花拉住老五婶的胳膊情绪激动地嚷嚷：“五婶啊，你快去俺家东场院瞧瞧吧，大清早的东坡荒桃林园子里闹鬼火冒鬼烟了。”

　　头发灰白整齐的束在脑后挽成小攥的老五婶伸手拍了王红花肩膀一下：“红花，大清早的你不在家里做饭，跑来瞎咋呼什么？”

　　王红花拍了自己的粗大腿一巴掌大嗓门吼说：“五婶啊，我真没骗你，你快去看看吧，东坡那片荒桃林园子里真闹鬼了。”

　　老五叔披着一件黑大衣从屋里出来，嘶哑的老烟嗓询问：“红花，你刚才说东坡荒桃林园子怎么了？”

　　“五叔啊，你快招呼人跟我五婶一起去看看吧，东坡那荒桃林园子起鬼火冒鬼烟了。”

　　经王红花的大嗓门一嚷嚷，左邻右舍全都听到了东坡荒桃林园子闹鬼了，左邻右舍的婆婆媳妇们簇拥着老五婶去王红花家东场院查看情况，老五叔赶到当村支书的四哥家里说明情况，老哥俩召集了四五个壮汉赶去东坡荒桃林园。

　　一群婆婆媳妇们站在王红花家的东场院里向东坡方向遥望，果然看到了东坡荒桃林园子里有一缕缕烟雾在飘动。

　　东坡那片荒桃林园以前是村子里的老光棍陈大憨的地皮，前两年冬天陈大憨光着上身在那片桃林园北边的川杨树林里的一棵川杨树杈上吊死了。

　　有好事的七大姑八大姨们神神叨叨的说：陈大憨平时拿猎枪打黄鼠狼，一定是遭了报应，被黄大仙上身报复才上吊做了吊死鬼。

　　听说是黄大仙报仇，自从陈大憨吊死以后村里没人敢靠近东坡的桃林园，桃林园逐渐变成了一片无人打理自生自灭的荒桃林，平日里根本没人愿意去被传得神神道道的东坡桃林园，就连村子里那些最调皮捣蛋的孩子们也不敢到桃林园偷桃子。

　　王红花扯着大嗓门咋呼道：“五婶，你快给瞧瞧桃林园子里是不是有邪祟。”

　　老五婶仔细看了看东坡桃林园方向说：“我看是你心里有鬼。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邪祟，就算是有邪祟也早让你那大嗓门吓死了。”

　　王红花把双手抄进短半截的袄袖子里撇撇嘴说：“不是邪祟，那桃林园里怎么冒烟啊？”

　　老五婶说：“你家锅底烧火不冒烟啊。快别咋呼了，都回家该做饭的做饭，该喂猪的喂猪吧。”

　　还没等王红花张嘴说话，西家媳妇惊呼一声“坏了，锅底还烧着火呢。”话音刚落，人已经跑着消失在胡同拐角。

　　东家媳妇突然想起来自己家的大门开着，出圈吃食的老母猪没人看管，顾不上继续看热闹，东家媳妇赶紧往家里跑去。

　　眨眼的功夫，看热闹的人群只剩下王红花还有老五婶跟几位年长的婆婆们，几个人盯着东坡荒桃林园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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