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辰惜

　　十：字源解说，指事字。传说上古结绳记事，每到第十结时，便结一大疙瘩，字的构形大概是由此而来。

　　冥冥之中命运的定数似乎早已经注定他们这一生遇‘十’必有一劫。

　　2000年11月1日全国人口大普查，晓惜上小学四年级，因为从出满月她就在一直跟奶奶过生活，父母在生养她以后又养了妹妹和弟弟属于违反计划生育严重超生。晓惜从小跟着奶奶长大，所以她的户口一直都没有跟爸妈的户口落在一处。在这次全国第五次人口大普查中，1990年2月12日出生的晓惜必须要在村子里落户口。

　　村委会一间潮湿乌烟瘴气的临时办事处的红砖房屋里，五十七岁半白头曾经的村支书如今是村会计的老党员老五叔嘴角边正含着一根自己卷的土烟，口齿含糊不清的他挑眉询问坐在木头板凳上的陈冠东：“东子，你家这二妮子大名叫什么？”

　　已经三十七岁的陈冠东恭恭敬敬地回答：“五叔，二妮子大名叫陈晓惜。”

　　“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大妮子不是叫陈明梅，三妮子叫陈明兰，小子叫陈明泽，这二妮子应该也是‘明’字辈吧。”

　　停下手中工作，老五叔腾出右手夹住含在嘴角的卷烟扑哧扑哧狠吸了两口，烟雾从他的鼻孔中喷出，隔着一团白色烟雾老五叔满脸不理解的表情打量眼前的父女二人，身为长辈的老五叔认为小辈孩子取名字不按照老族谱论辈份，是件相当不好的事情。

　　在农村，每一代人都是按照族谱上的辈份一辈一辈的传承下来，如果不按族谱排辈份起名字就是违背人事不合常理的极端分子，总而言之不按辈分取名字总归不太好。

　　晓惜抬起头目光坚定，语气却很平静地说：“五爷爷，我叫陈晓惜。晓是春晓的晓，惜是珍惜的惜。这名字是陆婶婶给我取的，我奶奶很喜欢我叫这个名字。”

　　是的，她就是陈晓惜。这个名字是她刚刚过世不久的奶奶在她六岁那年要上幼儿园的时候，奶奶请漂亮婶婶陆雅妍给她起的学名。

　　晓惜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我十岁的年华世界突然天塌地陷的那一刻，陆辰为我撑起了一片新天地，他给了我一个安乐窝。十月的天空纵使再阴暗，有他化身日月星辰陪伴，我便心安。

　　2000年10月份的天空是暗灰色的。

　　2000年10月1日。国庆节当天早上七点四十左右，七十二岁的刘大庆去世，他离世之前唯一一次麻烦了村委会帮衬给陆辰在村子里落上户口。

　　刘大庆最后的遗言是：当天下葬，丧事从简，绝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当天，陆雅妍头系六尺白布巾身穿白布孝衫，她领着头戴六尺白布巾的13岁儿子陆辰以刘大庆闺女的身份为他送丧。

　　东老坟地里，泛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坟头前，陆辰坐在一堆烧纸钱燃尽的灰烬旁边，紧挨着他坐的是泪眼朦胧的晓惜。

　　两个孩子默默地坐在已经入土为安的亲人刘爷爷的土坟旁不愿离去。

　　陆辰握住晓惜冰凉的小手，双腿曲起，他看一眼新鲜泥土堆成的土坟，又侧头望向东方隔着东坡桃林园的鱼塘位置。

　　搬到桃林园小土屋定居的初期，黑夜里，刘爷爷抱着长杆猎枪守在桃林园外围，他身边跟着两条黑毛大狼狗，隔着一片桃树他向小土屋喊话：“闺女，你们娘俩踏踏实实的放心睡觉，我亲自守夜，保管一只刺猬都溜不进院子里。”

　　每次陆辰半夜睡醒起来上茅厕，总会听到桃园外围刘爷爷那让人心安的阵阵咳嗽声。

　　后来呢，陆辰从六岁开始，他最常听到的话是刘爷爷铿锵有力的喊话：

　　“小子，你记住了，习武的人，入门先站三年桩，要学打先扎马。赶紧的，马步蹲起来，先练上一个小时。”

　　“小子，人的脑袋是要害部位集中的地方，要记住主要的十个要害是双耳、太阳穴、眼睛、鼻子、上唇、下巴、喉结、咽喉、颈外侧、颈后部。要是没啥血海深仇，对方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最好不要轻易击打双耳、太阳穴还有颈后部，要不然弄不好会出人命。”

　　“不错，不错。一定要记住并且学会前仆的动作要领。对，双脚用力蹬地，猛向前跃，双臂前摆，掌心向下，微成锅盖形，对对对，双掌、小臂及两脚内侧着地。”

　　“础润而雨，月晕而风。你要抓住规律，还有一个关键就是要灵活多变。当敌人进攻凶猛企图速战速决一出手招数狠、毒、辣时，你不要以刚对刚，要采用灵活多变的步法，避开他的正面进攻，使他忙于奔袭，消耗体力。同时呢，你在闪避中，要时不时的用腿法反击，阻挡敌人的进攻速度。来来来，跟我比划比划。。。”

　　“怕什么，你学的一身本事是空摆设啊？就算灵堂棺材里真有鬼，你直接上去把鬼揍一顿不就行了？记住，习武的人，一身正气，哪里会怕什么鬼怪。赶紧的，翻墙进去，我告诉你哈，灵堂里有三副棺材，你把三副棺材挨个打开看一遍里面都有什么东西，然后今晚上你就在中间那副棺材盖子上睡，对了，我发现你刚才有害怕后退的小动作，进去后先在中间那副棺材上蹲俩钟头的马步，好好反省反省。去吧去吧，大胆子都是练出来的。”

　　“小子，复杂地形的格斗法都记住学会了，那今天起学习散打术。对了，昨天那五百个俯卧撑你没做完就被晓惜那丫头拐跑了，今天要补回来啊，一千个俯卧撑赶紧的。对了，晚上跟我去山上转悠两圈。哈哈哈，晚上教你用枪打野兔子。”

　　“不错，好小子，格斗技术全学会了，嗯嗯，早晚有一天就能打败我这个老头子了。”

　　陆辰跟刘爷爷相处了整整十年，自打他六岁起，刘爷爷每天都会教他习武，朝夕相处间，他发现狮子白眉看起来很有威严的爷爷，实则是一位心地善良、性格开朗豪爽、不拘小节、言出必行刚毅果断的好人。

　　伸手拍了拍坟顶的鲜土，陆辰铿锵有力的大喊：“爷爷，您一路走好。”

　　2000年10月12日，下午五点左右，晓惜77岁的奶奶去世。

　　晓惜10岁。

　　77岁的奶奶是在吃午饭的时候突然倒地的，当时只有晓惜和陆辰陪着奶奶一起吃饭。

　　见奶奶突然倒地，陆辰赶紧跑去喊村里的赤脚医生和五爷爷，晓惜一直守在奶奶身边不停地呼喊“奶奶，奶奶。”

　　当陆辰喊来五爷爷以及其他几位长辈的时候，奶奶已经慢慢睁开了眼睛却不能说话了。

　　村子里的赤脚医生也背着药箱跑来了，他赶紧给老太太把脉查看病情。

　　赤脚医生把了脉又瞧了瞧老太太的眼睛后跟老五叔摇了摇头说：“五哥，赶紧叫家里人都来吧，咱大嫂子怕是要走了。”

　　老五叔吩咐同时赶来的几位年轻人赶紧去喊老太太的三个儿子，并让其中一个年轻人骑摩托车去南乡找陈冠东。

　　晓惜抓住奶奶的胳膊用力摇晃：“奶奶，奶奶，我是晓惜，奶奶，你是不是磕着哪里了？五爷爷，送我奶奶去镇医院吧。”

　　十三岁的陆辰听明白了赤脚医生的话，他用力握住奶奶的手：“小不点，别哭，奶奶有话跟你说。”

　　平躺在炕上的奶奶眼睛半睁着，已经不能说话的她用两只无力的枯手同时轻轻攥了攥孙女晓惜和陆辰的手，张大了嘴巴艰难地吐出了不清晰的俩字“一起”。

　　陆辰认真的低头答应：“奶奶，我会一直守着小不点。”

　　奶奶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微笑，她艰难的吞咽了两下又把目光转向老五叔。

　　老五叔说：“大嫂子，你是不是还有事要嘱咐啊？”

　　奶奶相当费力的合了合眼睛，她呼哧呼哧的喘粗气又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纸”。

　　老五叔立马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你让我保管的字条我好好收着呢，大嫂子，你尽管放心，有我在，屈不着孙女。”

　　没有等到四个儿子来见最后一面，奶奶右手攥着晓惜的手，右手紧攥住陆辰的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逐渐安静下来，最后她的双手慢慢失去了力气，手慢慢松开缓缓合上了双眼。

　　匆忙赶来的陈冠福、陈冠禄、陈冠安兄弟三人进了屋门大喊一声“娘啊”，三人齐刷刷的跪在炕前磕头大哭。

　　老五叔抹了一把老泪说：“先别哭了，我大嫂子刚刚走，你弟兄仨赶紧给老太太穿寿衣。”

　　老大陈冠福说：“五叔，寿衣得现去镇上寿衣店里买。”

　　陆辰正在安抚恸哭的晓惜，听到大人们的谈话，他捧起晓惜的脸柔声问：“小不点，告诉我，奶奶自己做的寿衣放在哪里了？”

　　晓惜泪眼模糊的伸手指了指墙角落的漆黑大木箱子：“都在木箱子里。”

　　按照停灵三天再发丧的丧礼习俗，当天晚上晓惜的爸爸陈冠东要跟其他三位亲兄弟一起给老母亲守灵。

　　漆黑的大棺材两端底下各垫了一个长木头板凳，棺材东西方位停放在堂屋正中间，穿了寿衣脸上遮挡了一张遮脸黄烧纸的奶奶的遗体头西脚东静静地躺在棺材里。

　　棺材前面东西向摆放了一张长方木桌，桌子上放有三只装供品的瓷碗，瓷碗里放上苹果、煎鸡蛋、白面馒头，另外一只装水的茶碗上放了一双木筷子，香炉摆放在桌子中间，装满麸子的香炉里插了三根香正在慢慢燃烧，木桌前面地上放了一只黑色大瓷盆，里面有烧纸燃烧过的黑色灰烬。

　　老五叔端着一只瓷茶杯，茶杯里倒满了豆油，里面浸泡了一根白棉花搓成的长条灯芯，火柴点着了浸了豆油的棉花灯芯，挂在茶杯外壁上的灯芯幽幽燃烧起来，灰黄色的小火苗散发出一条黑色的烟雾直直的往上空飘散，这便是长明灯。

　　一切丧礼所需物品准备妥了，老五叔叮嘱：“这是长明灯，你们兄弟四个今晚上守灵的时候，一定要时刻注意茶杯子里的豆油，千万不能让豆油烧净了。”

　　“知道了，五叔你放心吧。”陈冠东守着长明灯，他的身边放了一只装有豆油的黑瓷瓦罐，瓦罐里有一把铝铁勺子，他每隔一段时间就用小勺子往燃烧的茶杯里添加一些豆油。

　　陈冠东跟三位大哥披麻戴孝一起守灵。晓惜的几位大娘们聚在一起唧唧喳喳的忙活，平日里只有奶奶和晓惜的家里突然挤满了许多人，被众人忽视的晓惜独自一人坐在大门外的小碌碡上，她此时此刻心里空的厉害，瞧一眼堂屋里披麻戴孝的一群人，心里难受眼泪却一滴都掉不下来。听大人们说哭的越凶说明跟去世的人越亲，她跟奶奶是最亲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心窝一阵阵的发闷，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夜幕中，办完事情的陆辰从东坡桃林园来到晓惜身边，他摸摸她的发顶柔声哄：“跟我去桃林园吧。”

　　晓惜抬头看向陆辰，她原本干涩的眼睛瞬间潮湿，随着视线变模糊泪水大颗滚落下来，她站起身来用力搂住他的腰哽咽：“陆辰哥哥，奶奶她真走了。”

　　陆辰摸摸她的发顶，柔声说：“跟我回家。”

　　这是晓惜第一次在东坡桃林园小土屋里过夜，漂亮婶婶陆雅妍睡在土炕最里边，她在中间，陆辰紧挨着她在外侧躺下。

　　晓惜紧紧抱住陆辰的胳膊，身边的陆雅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清澈皎洁的月光透过木头小窗户探进漆黑的小屋里，隐藏的悲伤在月光下显出身影如同白雾降临放肆蔓延占据了整间小屋。

　　屋里静悄悄地，陆辰攥紧晓惜纤细的手，他掀开旧衣衫把她冰凉的小手捂在自己的胸前，隔着一层棉布衫他能感觉到她的小手竟然凉如冷冰。

　　陆辰不由得再次用力攥了攥晓惜的手，他心中除了对小不点的心疼还有一丝不安，他知道妈妈并不是刻意不说话，一定是妈妈身体又痛了。

　　的确，腹部绞痛的陆雅妍出了一身冷汗，她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已经无力开口说话，陆雅妍只能咬紧牙关强挨过一波又一波穿肠蚀骨的剧痛。

　　早上晓惜从桃林园离开时，陆雅妍亲自帮她把长头发扎起高马尾辫子，面带温馨笑容的陆雅妍亲切地摸摸她的发顶说：“晓惜，记住以后不管遇到任何事情，你都要相信陆辰他一定会陪你一起去面对。你俩要一直好好的在一起。”

　　晓惜认真答应：“婶婶，我记住了。”

　　在陆雅妍温柔慈爱的目光注视下晓惜离开了桃林园。

　　晓惜根本没有想到这竟然会是自己跟漂亮婶婶的最后一次见面。

　　当天上午有村干部急匆匆到陈家大奶奶家找正在商议丧事的老五叔，来人说：“五叔，陈德贵刚才从地里回来说东坡桃林园的那位妇女得病没了。”

　　老五叔沉默片刻招呼其他置办丧事的人：“走，去东坡桃林园看看。”

　　站在天井院里，晓惜听清楚五爷爷他们说的话，她心猛地一阵抽痛拔腿就往桃林园跑去。漂亮婶婶生病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她也一直认为生病的人打针吃药就会慢慢好起来，哪成想原来竟会有打针吃药也没办法治好的病。

　　脚步加快晓惜急匆匆地奔向桃林园，大脑乱哄哄的。此时她心中只想着快点到陆辰哥哥身边，心中挂念婶婶走了，没有了妈妈的陆辰哥哥该怎么办？

　　2000年10月13日，上午九点半，38岁的陆雅妍因换绝症去世。

　　陆辰13岁。

　　身穿粉底红花绸子袄、黑裤子、白袜、黑布鞋的陆雅妍头朝西平躺在土炕上，她的脸上盖了一条白毛巾。陆辰跪在地上静静地看着炕上已经去世的妈妈，十三岁的他面对这世上唯一的血缘至亲的离世，整个人安静的仿佛没有了灵魂。

　　晓惜气喘吁吁地赶到桃林园，踏进小土屋她默默地在陆辰身边跪下向陆雅妍的遗体磕了三个头，眼泪悄然落下，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喊“陆辰哥哥”。

　　他抬胳膊摸摸她的发顶，嗓子有些沙哑地说了句“乖，我没事。”

　　陆辰跟主事的老五叔说：“五爷爷，我妈妈去世前交代我，她说死了的人没必要让活着的人再劳心劳力，她的丧事从简，当天下葬，坟地选在桃林园西侧的空地。”

　　陆雅妍的坟地在离桃林园不远的西北角位置，没有繁琐的丧事礼节，老五叔安排人手快速挖好坟穴，八人抬着一副黑棺材走在前面，陆辰腰上系了一根白布条，头戴白布巾。

　　同样头戴白布巾的晓惜紧跟在身边，两个孩子紧紧攥住彼此的手跟在抬着棺材的人身后向墓地走去。

　　安葬好陆雅妍，老五叔带人离开桃林园赶去置办晓惜奶奶的丧事，空旷的桃林园里只剩下陆辰和晓惜他们两个半大的孩子。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送走妈妈的陆辰心里空的难受，他坐在大院里的梨树下情不自禁的回忆起这些年来跟妈妈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他心里很清楚如今妈妈走了也算是一种解脱，最起码妈妈不用再被病痛折磨，人死了以后就不会再感觉到身体的病痛了。

　　伸手搂了一直安静陪在自己身边的小不点，陆辰考虑起自己跟晓惜以后的生活，

　　现实摆在眼前，他们同时失去了身边最亲近的人，生活不会因为突发情况停滞不前，只要活着就必须迎难而上解决所有问题好好生活，而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考虑失去奶奶的晓惜该如何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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