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短篇 写于2016年4月。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岳清凝;孟希平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梦清平

立意:无

  总点击数: 123453   总书评数:366 当前被收藏数:6627 文章积分:93,359,264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近代现代-爱情
  • 作品视角: 不明
  • 所属系列: 短篇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8676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已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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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清平

作者:僵尸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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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


      一梦清平/僵尸嬷嬷

      第一章

      年初姥姥在北京去世,按照她的遗愿,我和母亲将她的骨灰带回四平胡同,埋在院子西南角那棵梨树底下。西北角还有一棵年代久远的枇杷树,姥姥唯一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公葬在那里,已经许多个年头。

      小时候我在姥姥膝下长大,常听她提起舅公,提起四十年前那场支离破碎的浩劫,当时他们姐弟不过二十出头,一个被分配到云南,一个去了内蒙。

      姥姥说,像舅公那样清隽腼腆的人,也不知在苍茫草原是怎样过活的。分别数年后再见,他面上已有风霜坚忍的痕迹,但笑起来仍是眉目温柔的模样。我见过舅公的照片,那会儿他还在四中读书,身上穿着他父亲的棉布衬衣和旧工裤,瘦削清润,斯文俊美,倘若换个时代,一定是位风采出尘的公子。

      因姥姥去世,整理遗物的时候我又见到了那张照片,与它一同被收藏在铁盒子里的还有一封信,收件地址是我们家四平胡同的老四合院,收件人一栏写着孟希平同志,我舅公的名字。

      信是从河北张家口寄来的,寄信人叫岳清凝。

      我抑制不住好奇心,拆开它,首先扫了眼落款日期,乖乖,七三年四月二十五日,距今已有四十几年了。

      信里写道:希平,我从队里逃出来了,原本想到北京找你,但途经张家口的时候病倒,被人送进医院,你来见我一面好吗?就算你决心离开我,也应该当面和我了断,就那样随便几个字是想让我活生生痛死吗?我不接受,我要见你。

      张家口离北京不远,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说,我在这里等你。

      ……

      寥寥数语,让我对那一辈人动荡的爱情充满神往,数月之后的五一节,我抽空去了趟张家口,照着信上留下的地址来到蔚县古城,没想到还真让我找到了岳清凝女士。

      当年她没有等到我舅公,最终嫁给了收留她的蔚县汉子,对方拿她当珍宝一样疼爱照顾,两人过得非常美满。如今老太太子孙满堂,风采依旧,只是提起往事和故人,竟也勾出了一汪眼泪。

      “希平……他那样的性子,我还以为能高寿的。”她眉目间依然有江南女子的精致婉转:“四十七年了,我认识他的时候才十六岁,他也刚满二十,那天他骑在大青马上,背后是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么好看的人,到今天都还记得很清楚……”

      第二章

      那是1969年的夏天,应政府号召,岳清凝和同学从苏州来到内蒙中部锡林浩特底下的牧场插队落户,她被安排住进宝音老人的家里,和牧民们一起打草放羊,起圈盖房,同吃同住。

      两个多月后,另一批从北京出发的知识青年也来到了这片牧场,那时岳清凝已经放了两个月的羊,每天带着干粮赶着羊群到草坡,一待就是一整天,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小姑娘开始寂寞,开始想家。那天她坐在山坡上大哭,也不知哭了多久,嗓子哑了,脑壳儿也晕了,这时听见身后传来马儿打响鼻的动静,她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人骑着蒙古马立在三米开外的地方,身上穿着天青色的蒙古袍,俊朗的面孔泛着尴尬与无措,勉强冲她笑了笑。

      岳清凝觉得自己被窥视了,红着俩眼泡儿恶狠狠的,用磕磕绊绊的蒙语吼:“你看什么看?!”

      他下马,却不敢走近,只是笨拙地比划说,“同志,我迷路了,请问你认识格日勒阿爸吗?”

      岳清凝一听,原来是汉人,哼一声:“你北京来的?”

      就这么不打不相识了。

      孟希平的营盘离她所在的知青点有二十几里地,有时去场部领取文件,途经她放羊的山谷,便会不自觉地逗留一会儿,远远瞧见她躺在草场上,翘着二郎腿,恣意哼唱着新学的蒙古调子,倒是没有一点儿苏杭姑娘的秀气矜持。

      在岳清凝眼里,首都来的孟希平身上也不见半分北方爷们的局气,他说话很温柔,举止很内敛,就像这苍凉草原上一湾清润的溪流,温和如玉,耐人寻味。

      但就是这样一个单薄的小哥哥,却也有令她大吃一惊的时刻。

      十一月,锡林郭勒大草原上飘着皑皑白雪,天气严寒,岳清凝骑马到八十里外的供销社采购皮袄,一路计算着手头那点儿工分,心想买完东西今年也没钱回去过年了。

      正在出神的当头,马儿忽然停了下来。她警觉地抬头望去,顿时吓得三魂去了七魄——不远处的雪坡上赫然屹立着一群狼!它们冷冰冰的眼睛直盯着她和她的马儿,居高临下,凶气森森,仿佛只等着狼王猎杀的指令,便要扑上来将她生吞活剥!

      岳清凝不敢动,不敢喘气,颤动的眸子一下子露了怯。

      狼群捕捉到她的畏惧,更加有恃无恐地朝她靠近。

      正在这时,孟希平骑着高大的蒙古马从身后驰聘而来,他挥着套马杆,大吼一声,朝那群草原狼冲了过去。

      北风裹雪,天地肃杀,那一刻他就像长生天派来的英雄,他比蒙古族最强悍的勇士还要无惧无畏,他的眼神,他的气势,仿佛能敌千军万马,所以就连凶残狡诈的狼也吓得顷刻间仓皇逃走了。

      岳清凝望着那人立在雪坡上的背影,心跳忽然就蹦得厉害,但并不因为害怕。

      回去的路上,风雪交加,孟希平取下皮囊,让她喝些马奶酒驱寒压惊。谁知她酒量极差,咕噜咕噜灌几口竟然醉了。

      他怕她摔倒,便骑上她的马,在后面支撑保护。

      “孟希平啊……”她打着酒嗝指天发誓:“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以后绝对不在背后说你坏话了,什么中看不中用之类的,我打死也不说了!”

      他哭笑不得,“你为什么要讲我坏话?”

      “谁让你老在我面前晃,”她小声嘀咕:“还笑成那样,扎眼得很,讨厌得很!”

      他心中微动,低头看着少女迷糊而绯红的脸,“你讨厌我?”

      她嘿嘿一笑,醉醺醺地靠在他胸前,却是睡着了。

      第三章

      那一年草原的隆冬飞雪漫天,岳清凝她们小组有了自己的蒙古包,但十分简陋,每天晚上都会被冻醒好几回。年底孟希平拿工分收入换了些厚毡子和壁毯给送过去,大家伙儿早就看他俩不对劲,抓住机会便调侃说:“哎哟,小孟同志,又来送温暖呢?你也不怕把她热化了。”

      岳清凝抱着毡靴和皮得勒满脸涨红,将他拉到一旁,埋怨说:“都买给我了,你自己怎么过冬啊?孟希平你是不是傻的呀?”

      晚上他裹着破棉袄躺在床上,想起那人戳他额头时气呼呼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身上似乎也暖和不少。

      开春的时候孟希平当上了马倌,和格日勒阿爸的儿子共同管理几百匹马,每人值一天一夜,再休息一天一夜,十分辛苦。

      放马的地方离岳清凝的蒙古包有十几里远,晚上有空,她便做好热奶茶和奶豆腐,揣在怀里暖着,一路过去找他。

      皓月当空,照着心上人所在的地方,想到即将见面,心里便没有了恐惧。

      每次夜里看护马群,孟希平就这样睡在野外的雪地上,承受着冰雪风霜与长夜孤独。岳清凝来了,带着毛毡子、奶茶、奶豆腐,和一个女人的温柔,陪他共度寒夜。

      他卸下马鞍当做枕头,又把穿在皮得勒外面的山羊皮大哈脱下来裹着她,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抱着她躺在毛毡子上。

      “过两天我要跟着阿爸学狩猎了。”他说:“多挣点钱,以后好娶媳妇儿。”

      岳清凝噗嗤一声,“就你那傻样儿,谁要嫁你啊。”笑过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闷闷地说:“我家庭成分不好,你想清楚啊,娶了我会被人歧视的。”

      她父亲在中学教书,破四旧的时候因为不肯烧毁家里珍藏的字画被打成反.革.命,她也变成了黑五类子女,这两年受过不少刻薄和白眼。

      孟希平只把她更抱紧了些,嘴上却道:“谁说要娶你了?”

      她气得拿头去撞他的下巴,“好你个孟希平,我跟你的革命友谊到此为止……”

      他乐得直笑。

      闹着闹着便没了睡意,两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从童年聊到现在生产队的趣闻,然后他教她说京片子,她教他吴侬软语,接着不知怎么又变成了蒙古话的比拼,她要强好胜,他也不惯着她,两个汉人操着蹩脚的蒙语躺在草原上据理力争,要是被当地人看到,只怕是要笑死了。

      那一整年,孟希平一边放马一边学习打猎,格日勒阿爸曾是草原上有名的猎手,他会拍着孟希平单薄的身板,告诉他不用担心天资的缺陷,在草原上只要肯下苦工就不愁得不到天神腾格里的眷顾。

      冬季到来的时候孟希平已经能够独立赶猎了。年底前他将自己打下的黄羊清点出来,留下几只给格日勒阿爸,其他的装上牛车,拉到收购站卖了不少钱。

      那年春节他们有二十天的探亲假,离家一年多,知青们早已归心似箭。

      孟希平和岳清凝在锡林浩特的火车站告别,一个转去乌兰察布回北京,一个转去呼和浩特回苏州,一北一南,相距千里。

      孟希平把身上的钱都塞给她,说:“想买什么拿去买,过年了,给你压岁。”

      她说:“在内蒙这两年我最挂念我们苏州东山的枇杷,可惜这大冬天的回去也吃不到了。”

      他笑:“你要喜欢,我们带些种子回来,在草原上种几棵给你解馋。”

      她呸一声:“亏你还是四中出来的呢,北方的气候能种枇杷?别说内蒙了,你们北京有枇杷树?”

      他说:“以后你嫁到咱北京,我一定给你种出一棵枇杷树。”

      第四章

      正月初七,北京城的雪停了,纵横交错的巷子,家家户户贴着春联挂着红灯笼,一群半大的小孩甩着鞭炮从街头窜到巷尾,欢笑声渐渐远去。

      孟希平从外面回来,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他们院门前,那姑娘穿了件考究的呢子大衣,腰带收束着纤细的曲线,脚上是一双小皮鞋,若有若无地踮着步子,脖子微微缩起,两只通红的小手送到嘴边不停哈气。

      听到动静,她扭头望过来,然后抿嘴笑了。

      孟希平当时就想,这姑娘真好看。

      他扔下自行车,大步上前将她抱起来原地转了三圈儿,“你怎么来了?”说着忙取下围巾给她裹上,又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搓揉,“冻坏了吧?”

      她乐呵呵地笑:“过两天该回内蒙了,我想干脆先来找你,到时候咱们一起走。”

      说着张开手臂退后两步,“好看吗?”

      他笑:“太薄了,不冷吗?”

      她打了个寒颤立即钻回他怀里:“这件大衣是我爸爸送给妈妈的结婚礼物,当年特意去上海买的,可贵了。”

      他吓她:“打扮成这样也不怕被当成资产阶级分子给抓起来。”

      她冷冷的:“要抓就抓吧,不就一条命吗。”

      他诧异地望着她:“这丫头疯了?”

      教育一顿,领她回家,孟母已经忙活好饭菜,装在食盒里,让他给他父亲送去。

      “这天气一会儿就凉了,你快去啊。”

      孟希平走后,岳清凝局促地坐在凳子上,某种预感让她惶惶不安。孟母是个美丽勤劳的女人,她客气地招呼着岳清凝,只是这份客气太过隆重,倒衬出了彼此都心照不宣的疏离。

      “小岳同志,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这位母亲说:“我和希平的父亲正在想办法托关系,让他尽快回到北京来。他姐姐年前在云南结婚了,按照现在的政策,知青在当地结婚以后是不能回城的,但希平还有机会,我跟他父亲不可能让他一辈子待在内蒙,你明白吗?”

      岳清凝低着头没做声。

      孟母继续道:“我也不瞒你,希平他们班有个女同学,姓陈,一直很挂念他,那姑娘的父亲是革命干部,只要一句话就能把他从内蒙招回来,你说咱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呢?

      岳清凝尝试开口:“或许他愿意留在草原……”

      孟母叹气:“留在草原有什么前程?每天风餐露宿,骑马打猎,过得像个野人一样。小岳同志,你了解他的理想吗?你知道他有多渴望上大学继续念书吗?他的手是用来写字的,请你为他着想一下吧。”

      该说的说完,还是要请人留下吃饭的,“你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住一晚再走吧。”

      岳清凝木讷地婉言拒绝了。

      孟母说:“也好,毕竟一个小姑娘没来由的到我们家留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希平生活作风有问题呢。”

      离开四平胡同,她来到火车站买票回内蒙。不知是不是天气太冷的缘故,手脚冰凉,连心里头都跟冰窟窿似的。坐在嘈杂简陋的候车厅,她把围巾拉上来包住半张脸,呼吸间闻到那上面残留着孟希平的味道,那种熟悉的温暖的气味,让她忽然的眼眶就红了。

      离开车还有六个钟头,她很累,闭上眼睛浑浑噩噩坠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着军大衣,她慌忙抬头,看见孟希平坐在旁边,拍拍行囊,眉眼带着笑:“不是说一块儿走吗,怎么自个儿先溜了?”

      她不可置信地呆了很久,接着猛地将他抱住,眼泪直往下掉:“孟希平,孟希平……”

      他回抱她,手掌安抚她的脑袋:“好姑娘,别哭啊,我在这儿呢。”

      “孟希平……”她哽咽:“我爸爸妈妈没了,家也没了……你别离开我……”

      第五章

      回到草原,远离是非,整日和牛羊马群在一起,心中那些不安的情绪在这广阔天地和日出月落里得到安定。那年夏天,孟希平收到他姐姐的来信,说月初生下了一个女儿,六斤三两,母女平安。

      他骑马直奔岳清凝的蒙古包,难得那么激动地搂着她转圈儿:“我当舅舅了!我当舅舅了!”

      她笑着惊呼:“孟希平,我头晕,你放我下来!”

      他柔软的双手何时变得这么粗糙有力的呢?竟能轻松地将她举起来,就像抱一个娃娃一般容易。

      他把那封信拿给她看:“姐姐还提到咱俩的事儿,她说她和姐夫都支持咱们,爸妈那边也会写信去劝的。”

      岳清凝偎在他胸口,“真想见见你姐。”

      “以后一定有机会的。”

      这年秋天东部草场发生了火灾,队里所有知青领到一把竹扫帚,坐上拖拉机赶去四十里外的公社灭火。

      车上有防火站的工人给他们讲注意事项,每年草原都会发生火灾,每年都会有人牺牲在救火场上。他们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热血澎湃。不知是谁突然唱起了《国际歌》,整个车里的知青们都红着眼眶跟着唱了起来,那场景实在太动人,岳清凝泪流满面,将自己的手放入孟希平掌中,两人十指紧扣,像要捏碎一般。

      那场大火把草原的天空烧得血红,漫天烟雾呛得人无法呼吸。喊叫声与拖拉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知青们前赴后继奔向火场,扑打了半个多钟头,正在筋疲力尽之时,忽然风向一转,只听见指挥员大喊:“快跑!”

      岳清凝抬头一看,只见数百米外的火浪随着风势蔓延,瞬间就把五六人卷入了烈焰之中。

      她心下剧震,拔腿就朝那边跑,跑到百十米的地方看见被火困住的人陆续都逃了出来,而孟希平站在火场之外安全的地方并没有受伤,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周霖还在里面!快救人!”不知谁喊了一句,下一刻岳清凝就看见孟希平骑上公社的枣红马冲进了火海。

      她几乎要发疯,扯着嗓子叫:“孟希平!”

      又高又厚的火幛将人马吞没,数秒之后他们冲出来,马背上多了一个重伤的周霖。孟希平跳下马,迅速脱掉了身上烧起来的蒙古袍,刚踩了两脚,岳清凝飞奔而来,撞入他怀里,攥紧拳头狠狠砸他:“王八蛋!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他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火场外,上下左右地看:“你受伤没有?身上疼不疼?”

      “什么疼啊,我都要死啦!”她哭:“你就吓死我吧!混蛋!”

      灰头土脸的两人一瞬不瞬对视着,突然一个伸手将对方抱住,就那么半天没动。

      孟希平的手被烧掉了一层皮,周霖被送去医院抢救,由于伤势过重,最终牺牲了。

      死亡的悲伤笼罩着草原一整个秋季,岳清凝和孟希平也变得沉默许多,仿佛就在那生死的一夜突然长了好几岁。

      冬天到来的时候孟希平得了雪盲症,眼睛睁不开,一直在流泪。岳清凝带他到公社的医院就诊,下马以后还要走一段路,她索性将他背起来,踏着积雪,费力地迈着步子,踩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

      来到医生办公室以后才发现他脸红得厉害,清咳一声,说:“待会儿出去别背了,我一个大男人……”

      她乐得咯咯直笑。

      回去的路上,俩人同骑一匹马,他坐在身后一直没有说话。

      岳清凝忍不住问:“你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吗?”

      他紧紧搂住她,把脸埋在她的毛领子里,默了一会儿,说:“突然觉得离不开你了。”

      回到蒙古包,格日勒阿爸和托娅额吉送来了手把肉和鲜牛奶,牛奶冷却后岳清凝用来给孟希平滴眼睛。

      晚上她在这里留宿,这个知青蒙古包原本是孟希平和另外三个男同学合住的,周霖牺牲了,另一个不久前在暴风天外出迷路,被冻死在山里,还有一个想办法弄到病退手续回城去了。

      夜里孟希平有些发烧,好在有常备的感冒药,不用再跑到几十里外去看病。

      她脱掉衣服钻进被窝给他暖身子,蒙古包外呼啸的风雪犹如猛兽般令人战栗。

      忽然听见他说:“要是我的眼睛就这么瞎了怎么办?”

      她捂住他的嘴:“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放心。”

      孟希平拉下她的手,“那要是我死了呢?”

      她敛了笑意,屏住呼吸,冷静明白地告诉他:“我会跟着你一起死。”

      他默然半晌,收拢胳膊,轻声叹了一口气:“傻姑娘,净说傻话。”

      七二年的春节他们没有回家,那年队里陆续有知青托关系返回原籍,还有一人被内蒙古师范大学招了进去,那个唯一的名额原本属于孟希平,但被他主动放弃了。

      岳清凝知道,这都是为了她,为了他们能在一起。

      心里有些愧疚,也有些莫名不安,秋天过后,她敏感地觉察到两人之间微妙的变化,比如孟希平来找她的次数变少了,比如他越来越沉默,笑容也变得敷衍而勉强。

      同学小玲提醒她说:“注意着点儿,你们家孟希平肯定后悔了。”

      她立即笑着赶人:“去去去,怎么可能。”

      话虽这样说,心里却咯噔一跳。

      年底的时候孟希平收到家里来信,他父亲被红.卫.兵抓去批.斗,身体每况日下,母亲心力交瘁,希望他能回家看看。

      大雪纷飞的午后,岳清凝送他到车站,一路心事重重,低头无言。

      他抚摸她的脑袋,然后搓着她长了冻疮的手:“一个月以后我就回来了,到时候给你带雪花膏和哈蝲油。”

      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岳清凝只等来了一封信,那个人不回来了,草原生活艰苦,生死难测,他决定留在北京照顾父母,然后考取清华,完成一直以来的心愿。

      他说陈姑娘家里帮了不少忙,连他回城的机会也是她父亲奔走得来的,人家也不图什么,只求他留在北京,以后能常常见面。

      他让岳清凝别再等他。

      他们认识近四年,在一起三年。

      也曾风花雪月,也曾生死与共,到头来,他还是扔下她走了。

      第六章

      岳清凝躺在床上,整整两天不吃不喝,也不睡觉,睁着眼睛,木愣愣地没有表情,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小玲把僵直的她抱起来喝水,哭说,别傻了,能留在城里的,谁还愿意回来啊,你看那谁谁谁,为了回城骗他女人假离婚,还有那谁谁谁,娃娃都两岁大了,走的时候比马还跑得快哩。

      岳清凝摇头,终于开口说了一句:“不会,孟希平不会这样对我。”

      第三天下午她逃出生产队,决定去北京找孟希平。坐着大卡车到火车站,一路颠簸了五六个钟头,吐得天昏地暗。到了锡林浩特,身上也没钱,逃票上了火车,四天四夜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列车员查票的时候她就钻到车座底下去,好在周围的人都可怜她,就这么藏着掖着帮了几回。

      可惜最后还是没能走到北京,她身体太虚,中途陷入昏迷,被送到张家口的医院治疗,接手她的医生就是现在的丈夫,一个沉默寡言的河北汉子,相貌平平,但是待她极好。

      病中她寄出一封信给孟希平,希望能与他见面,但始终没有等到他赴约。半年后岳清凝养好身体,去北京找他,但是只见到了他的姐姐。

      姐姐站在门口,抱着胳膊语重心长地说,“不是我们不通情理,你也知道你的出身不好,走正常程序根本没办法回城,这辈子就只能待在内蒙了,我父母就这么一个儿子,请你体谅一下。”

      又说:“你是从队里逃出来的吧?念在以往的情分,我不举报你,你也别再打扰希平,他现在过得很好,不会见你的。”

      岳清凝不肯死心,在院门前站了三天三夜,等来了传说中的陈姑娘。

      “你就是小岳吧?”

      姑娘很美,白白净净的手,白白净净的脸,即便在那个年代也是娇生惯养,一看就知道没做过半点儿粗活重活。

      岳清凝低下头,将自己粗糙的小脸藏进围巾里,那双常年割草放羊的手也死死揣在口袋中,因为攥得太紧,她觉得冻疮似乎都要裂开了。

      陈姑娘说:“我和希平要结婚了,你走吧,别这样轻贱自己,真的挺丢人的。”

      她终于崩溃,扑到门上拼命地拍,哑着嗓子喊:“孟希平,你出来!你出来!你这个骗子……”

      她悲恸过度,晕厥倒地,被现在的丈夫赶来带走。

      从此心灰意冷,遂了他的心愿,海阔天空,余生不复相见。

      ……

      我坐在岳清凝身旁,听她款款回忆四十年前的爱恨纠缠,故事里的如水少年早已辞世,而那个敢爱敢恨的苏州姑娘也已经年过花甲。岁月残忍,没有饶过任何一个人。

      时至今日爱恨都淡了,我作为故人的晚辈前来拜访,她很高兴,说了许多话,也不觉得累。

      她育有两子,现在都在北京工作,恰好五一放假,带着妻子和小朋友回来,一大家人非常热闹。

      这晚我在她家留宿,夜里起来上厕所,看见院里灯亮着,走出去一瞧,只见岳清凝坐在屋檐下,膝盖上搭着一件旧蒙古袍,她抬手不住地抹眼泪。

      屋子里有人走出来:“小凝,不要坐在外面,小心吹了风,腿又要疼了。”

      我深吸一口气,心想还好这些年有人疼着她,还好她没有受太多苦,还好,还好。

      第二天动身回北京,走的时候岳清凝让她的大儿子开车送我。

      那个高大英俊的中年男人名叫清平,他让我管他叫叔,因为同在北京,彼此留了电话,相约以后常聚。

      他的车里放着唐朝乐队的CD,里面有一首翻唱的《国际歌》,清平叔说他母亲特别喜欢。

      我听着那澎湃的摇滚范儿,一开始觉得有点好笑,后来渐渐的不知怎么,悲从中来,竟无法抑制。我望向清平,恍惚中发现他微笑的样子是如此熟悉,分明在哪里见过。

      怀着惊疑,我问他是哪年生的人,他说七三年,八月。

      七三年……我脑子轰地一炸,震动过后眼眶又酸又红,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棉花一般呼吸难受。

      回到家,揣着那些无法言说的往事和秘密,我忙不迭地去找姥爷,企图打听有关孟希平的事。从他老人家那里我得知一个信息:孟希平死于一九七三年的九月。

      七三年,他回家探望父母,顺便到医院检查自己长期头痛和流鼻血的症结所在,结果诊断出了鼻咽癌。

      后来啊,他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头痛加重,耳鸣不绝,在医院也不见好,于是搬回了四平胡同。

      即便身体已经垮掉,他也不愿躺在床上休息,托人从南方带了东山枇杷树的树苗,自己亲手在院子里种植,并且叮嘱父母,等他死后,要把骨灰埋在树底下。

      九月的时候,那个不死心的小姑娘来找他了,站在门口不肯走,之后大概伤心透了,拍他们家的门,大喊大叫,又哭又闹,骂他骗子,骂他混蛋。

      他歪在椅子上,动也动不了,看也看不见。母亲和姐姐捂着嘴躲进里屋哭,他听见那姑娘骂他,声音又尖又亮,他心里暖洋洋的,眼睛一笑,眼泪就滑下来。

      好姑娘,忘掉我这个混蛋,以后自己要好好过啊……

      第七章

      次年六月,那棵枇杷树结出果子,我寄了一箱给岳清凝,不久后收到她的回信,却不是给我的。

      信里写道:希平,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们还在锡林郭勒的大草原上,你还是当年的模样,那么年轻,一点儿也没老。

      那是冬天,你骑着大青马,仍穿着那件缝补过许多次的旧皮袄,双手冻得发紫,你看起来很冷,我真想抱抱你。

      可我已经老了。

      不知再见时,你还能否认出我来。

      到时候请别再丢下我了,知道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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