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

　　封霖为什么会变成白鹤去偷窥……不是，化出一缕神念呢。其实，他最初只是想来无相峰，与裴与了解一番收徒大典的事。

　　在封霖的印象之中，宗门广开渠道，收纳新弟子，仍是件十分郑重，需要以‘大典’来致礼的事情。

　　只是他刚把神念分出去，瞬息之间，他本人都还未来得及阻止，神念便已化作白鹤，飞至毓秀峰……

　　待封霖回过神来时，白鹤已用威压，驱走了恒天纵。

　　封霖：“……”

　　他发现，相较于本体，他神念所化的白鹤，要活跃得多。

　　心猿意马，不外如是。

　　白鹤比之封霖本尊，弱化了千百倍，但若白鹤刻意针对恒天纵，以恒天纵区区炼气修为，根本无法抵挡；封霖只好对白鹤施加更多控制，这意味着感官会更接近他本人亲至。

　　因而，少女那两句：‘你好漂亮呀’。
　　‘我能摸摸你吗’。

　　听在耳中，便格外的鲜明了。鲜明得让封霖恍惚以为他还在阙金峰顶，天陨石上……

　　“道尊？”

　　封霖回过神，便见裴与那略显凝重的眼神。

　　裴与内心是惊讶的。

　　极元道尊，作为天霄宗当世唯一一位合道圆满的修士，常年在阙金峰顶，参悟照日天尊留下的剑恒，算起来，已有将近三百年不曾理会俗务。

　　见道尊以神念化身来此，裴与惊讶之余，也不由提起了心。

　　待迎至道尊尊驾，裴与却见道尊背手而立，面色微凝，似陷入思考；周身气息也时暗时明，纵然只是一缕神念，仍给了裴与极大的压迫力。也令裴与越发肃然。

　　“道尊，”裴与询问，“可是宗门中即将有大变故？”

　　封霖：“不曾。”

　　“……”

　　“是，”裴与迅速改口，“是师侄多虑了。”

　　他低下头，虽然已是出窍期的修士，裴与的颊边却还是淌下了一点细汗。

　　若非天将变，道尊何故面露沉郁，想不透，想不透。

　　“进殿吧。”封霖道，率先踏入殿中，裴与忙跟上，手指略点，已将阵法重新激活，云雾笼罩而来，将洞府前这方玉台遮蔽，隔绝了探知。

　　“请道尊上坐。”

　　封霖颔首，待裴与从芥子中取出茶具，他抬手制止：“不必了。坐下吧。”

　　“行衍，”封霖唤起这名师侄的道号，“收徒大典准备得如何。”

　　在私下的场合，裴与倒也不会过于拘谨，他在封霖下首坐下，脑中思量一番，才将收徒大典与择苗会联系起来。

　　“师叔可是问的择苗会的事？”裴与改了称呼，“禀师叔，一应事务皆已准备完毕，两日后便可举行。”

　　“嗯。”
　　封霖颔首，而后面露沉思之色。

　　他不说话，裴与便也屏声静气，侍候于旁，心中猜测着道尊这番问话的用意。

　　道尊从不过问择苗会这等事务。

　　这次却特意以神念化身来此，难道是动了收徒的念头吗？

　　裴与作为一宗之主，相比天霄宗内别脉的势力，确实更为看重这每十年一届的择苗会。

　　这不仅是他身为宗主的责任，更多仍是因为日照天尊这一脉人单稀零。

　　天霄宗中，大凡峰主，多为化神道君，以一峰峰主之尊位，座下附庸众多，除了真传弟子，还会有大量的记名弟子，由庞大的师门，维系起一脉的势力，也维持峰内的道场、辖地、千界等资产运转。

　　但照日天尊，一生只有五个亲传，其中裴与自己的师尊，陨落之前，也就只收了包括裴与在内的三人……

　　照日天尊的其他亲传相继陨落之后，裴与忙上忙下，将师伯师叔们留下的弟子聚拢在一起，掰着指头数，也就统共十几个人头。

　　虽说有道尊支持，他本身也已经晋阶出窍，相比天霄宗中其他势脉，仍是有些单薄了。

　　裴与近年在无相峰细心经营，已有几分气象，但却缺少能作为一脉核心的真传弟子。资质优秀的良才美质，并不是那么好遇到的，他亦不愿让别脉之人，做他的真传。

　　从凡人界而来的、毫无根基背景的新弟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便是更好的选择了。

　　“行衍。”

　　裴与回过神：“师叔。”

　　“将择苗会的事与我说说。”

　　顿时，裴与心中即喜且忧。

　　若是封霖愿意广开门墙，收徒纳新，对照日天尊一脉，自然是有大大的好处；但有资格当道尊弟子的，可不是那么好有的啊，这届择苗会……

　　裴与沉吟片刻，开始一个个筛选起他觉得资质不错的苗子。

　　他已在心中猜测封霖可能有意收徒，这会介绍起来，便分外的仔细：

　　“禀师叔，这次宗门共计收徒一百二十三人，尚有十五人并未定下去处。”

　　实际上整个天霄宗，内宗外宗加起来，一共收了有三万多名弟子，但能进主宗的，唯有这一百二十三人。裴与介绍起来，直接把外宗的新弟子略过去了。

　　“这十五人中，天灵根者三人。”

　　“一人为南元洲洛氏王朝人士，家中世代为官，祖上无修士，现龄七岁，问心路踏过第一百零九阶，心性、毅力皆是上上。灵根属性为火。”

　　“因为年龄太小，他的嫡母让家仆随行，还有他的一位兄长，也一并来了宗门，特许陪伴此子，直至他十二岁时。”

　　这名七岁的天灵根弟子，裴与心中也是较为满意的，有意将之收入无相峰。

　　灵根资质还是其次，要知道，问心阶十阶之后，每走一步，压力便会剧增，二十阶后，凡间的顶尖武者，也会开始不适，至五十阶后，非大毅力者，不可继续。

　　这稚子能靠自己，爬上问心阶一百零九阶，足以证明毅力惊人。

　　只是他的家人倒是颇为拎不清，来修行还让家仆、兄长随行，没有哪个修士是在父母的呵护宠爱下成材的，此子若被道尊看中，裴与会将他的兄长家仆等皆遣返回家。

　　“第二个是名贫家子，东洲难域人士，父母皆流民，现龄十二，根骨奇佳，有天生慧眼，已经能看穿低阶迷阵。”

　　“天生慧眼？”封霖问道。

　　裴与点头：“是。天生慧眼，色泽苍灰，是哪一阶的尚不明确。”

　　天生慧眼，这是一种独特的天赋，与灵眼、法眼、重瞳、通冥之眼，统称为天眼。与后天习得的目类神通不同，此五种天眼，被视为天道对现今的气运之子人族的赐予，只有人之子，才可在诞生时觉醒。

　　每一种天眼，皆能随着天眼之主的修行而升阶，但最终能到哪一阶，则是出生就注定了的。

　　据说，慧眼，能看穿过去、现在、未来一切迷障，最高级的慧眼，甚至能窥见天道之痕。

　　天霄宗的这位天生慧眼，据说眼瞳呈浅灰色，暗光下甚至能微微发光，一看便知与旁人不同。

　　“但此子……”裴与犹豫道，“或许是因为出生便颠沛流离，又有慧眼，见识诸多人间丑恶，心性过于晦涩。”

　　“他在攀爬问心阶时，也停在了一百零九阶。”

　　“也是一百零九阶？”封霖问道。

　　“是。”裴与颔首，“但此子当时尚有余力。”

　　他是看着七龄的天火灵根，停在了一百零九阶，于是也停下了脚步，不让自己过于显眼。若非如此，裴与倒是有意推荐这人给封霖。这个天生慧眼，灵根属性为金，无论灵根、根骨，都非常适合修习剑道。

　　“修行更重本心豁达。”封霖平淡的说了一句。

　　“行衍受教。”裴与低头称是。

　　他本在犹豫，是否要将这位天生慧眼，也纳入无相峰，此时听封霖一言，已是将此人剔出了名单。

　　“还有一人……”
　　裴与语调略显犹豫。

　　“乃是当代凤血之主，煌川秘境霜氏本代凤主，霜季。”

　　封霖：“……”
　　封霖：嗯？

　　想要测定一个人的资质，需得专门的仪器，分开检测灵根属性、纯度，根骨如何的评判更为复杂，若是有特殊体质，如天眼、纯阳、纯阴之体这种容易测出的还好，一些较为稀少的体质，可能修士本人修至高阶，才能觉察。

　　但封霖曾将灵气注入念念体内，助她经脉流转，从灵气与她的亲和程度来看，少女亦是天灵根，怎么裴与口中的第三个天灵根，却不是她？

　　他心中罕纳，气息亦随之发生细微变化，落在裴与眼中，便是道尊神情肃然了几分。

　　道尊也觉得此事颇为棘手吧？

　　裴与内心暗叹，将事情细细的摊开：“师叔，您也奇怪吧，这灵血霜氏，居然没把本代的凤主送到洞真宗去。”

　　玄天大界，有一个笼统的说法，即五宗、六派、三世家，两王朝。

　　其中五宗，便是指包括天霄宗在内的五个大宗门，皆是传承万年以上的古宗，为玄天大界的一流宗派；而三世家，则指煌川秘境·霜氏、墟海秘境·胧氏，以及坤仑秘境·项氏。

　　此三世家，被世人称之为：灵血世家！

　　细究起来，灵血世家的渊源，甚至比五宗还要久远，乃是玄天大界诞生之初便已存在的，数万年来，历经风云变幻仍屹立不倒。

　　直到近万年，修真宗门崛起，五宗占据一流，灵血世家才显得稍稍逊色了些，但他们的特殊，依然令世人瞩目。

　　只因灵血世家，每隔数代，便会诞生一子，生来便会显现极其特殊的血脉，比如即将进入天霄宗的煌川霜氏这一代的凤主。

　　所谓凤主，这一名称中的‘凤’，可并非虚称，而是实打实的。

　　没错，灵血世家，会诞生特殊的后裔，生来便有法相实体，且形貌与传说中的神物非常相似！甚至还拥有相应的天赋神通。

　　从他们满月起，这种法相实体便能显现，他们能在纯粹的人类形貌，与传说神物之间自由转换。

　　比如凤主，他便可显露形貌皆极像凤鸟的法身，亦能引天下所有被羽之类拱卫高歌。

　　这与传说中的凤凰何其相似。

　　玄天大界不乏与异族通婚的，比如封霖，他祖上便与魅妖通婚过，也有各种强大妖族，与人类结合，留下混血后代。

　　但灵血世家却并非如此，他们全是纯粹的人类。

　　人类之身，却有凤凰法相。

　　这个奥秘，至少天霄宗是参不透的。

　　“煌川霜氏向来与洞真宗联系紧密，”封霖道，“历代凤主皆拜入洞真，经营之下，已是几乎将半个洞真纳入掌中，缘何这代凤主，会弃洞真，而转向我天霄宗？”

　　洞真宗与天霄宗皆为五宗之一，为五宗之中法修最盛者，近年来因为宗中弟子青黄不接，稍显了些颓相，但哪怕是为凤主的前途考虑，霜氏这番作为也尤为令人不解。

　　再怎么样，洞真仍是五宗之一，底蕴在那，只是一时窘境而已；相比洞真，霜氏在天霄宗，可是半点根基也没有啊。

　　封霖不由有此一问。

　　他原本会来寻裴与，不得不说，大半是为了念念。

　　但霜氏将凤主送入天霄宗，亦是大事。

　　“禀师叔，”裴与苦笑，“我亦不知缘由。”
　　他摇摇头：“倒是也让人去打探了，但您也知道，那霜氏在秘境之中，将自家治理得铁桶一样，外人实在难以进入；小侄猜测，也许霜氏内部有什么变故，也不一定。”

　　封霖没有说话，他比裴与了解得更深一点，三大灵血世家，除坤仑项氏避世不出，霜氏、胧氏，皆与洞真联系颇深，若说洞真宗有一半掌握在霜氏手里，另一半就在胧氏手里。

　　这两大世家当然不是没事找事，非要就在一个宗门内互斗，历代凤主皆选择洞真，必有更紧要的理由。

　　不可能因为族内一些变故，就让凤主转来天霄宗，凤主离开洞真，意味着霜氏的被动，洞真宗内，可还是有个胧氏。

　　‘洞彻真明，灵血溯源，双灵际会。’

　　‘万源之源、万灵之灵，见之爱之。’

　　封霖忽然想起曾经照日天尊随口之谶。

　　高阶修士，有时候感应天地，会说出连自己都不甚了解的谶言。

　　这两句话，便是照日天尊在某日入定清醒后所说。那句‘洞彻真明，灵血溯源’，显然就是在指灵血世家。但多年来这两句谶言，封霖始终参不透，尤其后一句。

　　‘万源之源、万灵之灵’。
　　‘见之爱之’……

　　他此前对于灵血世家，倒也不甚关注，但此刻听闻凤主即将拜入天霄宗，照日天尊的那两句谶言，就显得分外重要了。

　　“霜氏凤主何时至？”封霖问道。

　　裴与打起精神：“就这两日。正赶上这次的择苗会，霜氏已事先令人通报过，凤主年十五，乃变异灵根风灵根。已有炼气圆满修为。”

　　说到此处，裴与终于想起了，此次从凡人界收来的弟子中，还有一个同样超龄的。

　　裴与难得犹豫了一会：“师叔……”

　　封霖回过神：“何故吞吞吐吐。”

　　“先前与师叔说，本届择苗会，共有三个天灵根弟子，”裴与道，“其实，尚有一名弟子，亦十分特殊……”

　　裴与还没说完呢，便见道尊抬起眼，神情竟比听见霜氏凤主要拜入天霄宗更认真几分。

　　道尊竟如此重视他的进言。

　　裴与内心不由有些感动，说起话来也就更加谨慎：“是名女弟子，已过了宗门招收新弟子的年限，且灵根资质亦并非绝佳。乃是双灵根。”

　　“其一为水，其二……为空。”

　　说到这里，裴与停下话，却见道尊脸色沉沉的，一言不发。

　　道尊也觉得蹊跷吧？裴与心中道，他修行多年，可从未见过有属性为空的灵根啊。若光看那水灵根的纯度，那女弟子也能算是天灵根资质了，直接将测试灵根纯度的法器填满；但她确实有另一个灵根，且测不出属性来。

　　就是现在，裴与也还在头疼，这特殊灵根的女弟子，要让哪一峰来教导。

　　是双灵根，又超龄了，原本这女弟子，是不会被收入主宗的。

　　然而收徒队伍在遇到这女弟子时的异状，裴与也有所耳闻。

　　去周朝梅邬郡的那支队伍，带队的高阶修士，乃是不昧峰的元婴蛊修琦彭，因为修行出了岔子，他所饲养的炽翎蛊宿体陷入了狂躁，凶性大发，意识全无。

　　琦彭被宿体搞得焦头烂额，一路上都在压制这宿体，想拖到回宗门，让不昧峰主出手救治，这才极少露面，把事情都丢给了恒天纵这样的低阶弟子。

　　但当这女弟子出现，宿体奇异的安稳了下来。

　　一开始琦彭还不确定是那女弟子的原因，待测了灵根，发现是个双灵根，便带上了飞逍船，一路上拿了数十种凶猛蛊虫，接近这女弟子，发现这些蛊虫在她周围，皆十分乖顺安稳，甚至表现出了隐约的喜爱之情。

　　蛊虫这种东西，居然有喜爱这种情绪，简直令人惊奇。更别说喜爱的对象，还是个凡人少女。

　　琦彭激动万分，连夜传讯回宗门，要求将这女弟子破格录入主宗。

　　裴与作为宗主，自然是接到了他的传讯，信中琦彭说了自己的猜测，他怀疑这女弟子，乃是传说中的青木之体。

　　青木，东方之气凝为木灵，即为青木，乃是传说中东方天帝一缕气息的化身，虫、草皆天然仰慕。但说实话，这也就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了，什么青木之体，根本没人见过。

　　但琦彭就是铁了心，咬定这女弟子一定是青木之体，就算不是青木之体，这能让蛊虫乖顺的体质，也绝对是修习蛊道的奇才，是他不昧峰真传的不二人选，必须收入主宗！为此一天发了七道急讯，催促裴与给放行。

　　裴与还在犹豫呢，就接到了不昧峰峰主亲自给他发来的讯息……

　　“空灵根女弟子？”封霖的声音沉沉的。

　　“是，”裴与没注意到封霖神情的微妙变化，继续道，“这女弟子今年也已十五，不过是个凡人，此前从未修行过。”

　　话锋一转，裴与又道：“道尊可听说过不昧峰亦付心？”

　　“听说过，”封霖声音没什么起伏，“如今的蛊道第一人。”

　　“亦付心不久前已晋阶化神圆满，”裴与道，“此人散修出身，手段奇诡，已成气象；不昧峰在他入主之前，不过一个杂流小峰，唯一可惜的，便是世间愿意修习蛊道的，极少。”

　　“那琦彭是他座下的记名弟子，给我发讯息之前，已经先给亦付心传讯，”裴与摇摇头，“亦付心一个化神道君，竟亲自找上门。”

　　“他有意将那女弟子收入门墙，作为真传，甚至叫我不必过择苗会那一道，直接将人送到不昧峰便是……”

　　裴与想起什么，补充道：
　　“连那女弟子的名字，他都知晓了，是叫做……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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