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春

　　九月，往日炽热的阳光也变得温和起来，轻风拂过，吹得落叶簌簌而落，铺满了整条土路，给地面加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奚晏头戴斗笠，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钻进比人还高的玉米地里，左手扶住玉米杆，右手用力，利利索索的掰着玉米棒。

　　没多一会儿，原来硕果累累的玉米，只剩下一片儿光秃秃的玉米杆，地边儿则是码的整整齐齐的玉米。

　　玉米地外头，村里的李婶扯着嗓子喊“晏晏，现在回家吃饭吗？”

　　“回，李婶，你等我一会儿。”奚晏从地里探出头来，擦擦脸上的汗，又取下斗笠扇了扇风，才收拾东西跟着李婶往家走。

　　李婶看着她那张水灵灵的小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心里直泛酸，微微叹了口气，试探性的开口“这活儿哪是你一个姑娘家该干的，怎么不让你爹来”

　　奚晏勾起唇角，勉强露出些笑容，声音低不可闻“我爹……我爹他身体不好，更干不了这些。”

　　“他身体不好我昨儿个还看他靠在门边喝酒，快活着呢。”李婶拉着她的手拍了拍，觉得这姑娘忒可怜，早早的没了娘，剩下个爹也是不争气的，整日里喝酒发疯，家里家外，都交给了一个小姑娘打理。

　　其实家里的活儿也还好，不过是洗衣做饭、喂喂鸡鸭，也算的上是女孩子该做的，但这在外面忙活儿的事，到底是不适合她一个姑娘家。

　　别的不说，就这田地里，那些汉子们凑在一起，什么话都敢说，热的时候，更是毫不顾忌的光着膀子干活，奚晏要是听见看见了这些，面儿上终究是不好看。

　　奚晏偷偷把手抽了回来，没再吭声，她的手刚才在掰玉米的时候，被划了好几个口子，这会儿手心再一出汗，伤口更疼了。

　　至于李婶说她爹喝酒取乐的事，她没法反驳，因为事实确实如此。

　　她爹身体挺好，一顿能吃两大碗米饭加两个饽饽，能扯着嗓子跟别人对骂，从早上到晚上，都不带歇气儿的。

　　但就是人太懒了些，又爱喝酒，整天醉的像田头水沟里的烂泥，糊墙都嫌太稀太臭，所以别说是来干农活了，现在就连自个儿照顾自个儿，都成问题。

　　李婶对她的小动作并未察觉，照样跟她聊着天，从村东头家的傻儿子，有天居然骑着家里的母猪出了门，说到村南头家的小媳妇儿生了个儿子，不像爹不像爷，倒像村里要饭的。

　　李婶边说边笑，一张嘴就没合拢过。

　　奚晏只能跟着干笑，其实她对这些家长里短不感兴趣，她关心的是她爹今天有没有喝多，是不是又得让她伺候，还有地里的玉米得赶紧掰完，要不过两天再下了雨，地里就没法儿进了。

　　俩人一边走路一边说话，脚步还挺快，没多久就到了奚晏的家门口，虽然李婶家也已经不远了，但她还是客客气气的说了句“李婶，进屋喝口水吧。”

　　李婶摆手拒绝，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嘿，我这儿都到家了，还歇什么啊，你快进去吧，我走了。”说着，便提着她的小篮，晃晃悠悠的往前走了。

　　她是真喜欢奚晏，脾气好又能干，模样也算是上乘，自己是没福气有这样的闺女了，不过她家有个刚二十的大儿子，以后要是有幸，能娶了奚晏进门，她肯定把这姑娘当成亲闺女对待。

　　奚晏看着李婶走远了，才推门进了院，放下东西冲着屋里喊“爹，我回来了，晌午吃什么啊”

　　但奚老三并没有回应她，她往屋里走了走，本想亮开嗓子再问一声，却看见从堂屋里出来了一个她没见过的人。

　　那人一身白色的粗麻衣裳，却丝毫不显寒酸，脊背挺得笔直，显得身姿愈发挺拔，墨似的头发用一支木簪子高高束起，轮廓分明的脸宁静而温和。

　　他向着奚晏走来，停留在她的面前，抬手朝她作了个揖，声音轻柔却清晰，像是春日里淅淅沥沥的小雨，让人听了就十分畅快，“奚姑娘好，我是刚迁来旁边院子的时珩，往日劳姑娘多多照顾了。”

　　奚晏盯着他犹如春水的眸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

　　时珩只以为她没听清自己说话，又将手往前推了推，再次开口“奚姑娘好，我……”

　　奚晏这才反应过来，学着他的样子行了个四不像的礼，“时……时公子好，我是奚晏。”
　　在她们这儿，管汉子向来就是叫大哥，但奚晏在书上看过，对着这样的翩翩男子，是得称一声公子的。

　　时珩看她跟自己行一样的男子礼，不禁弯唇笑了，想要告诉她，姑娘家只需行福礼，不用这样的。

　　但还没等他说出口，奚老三就从屋里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满脸骄傲“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我闺女是不是个大美人”

　　时珩忙出声附和，“人如其名，婉婉有仪。”他一脸坦荡的瞧着奚晏，觉得这姑娘虽然不像奚老三所说，是这世间少有的绝色。

　　但跟他这一路过来，见过的村野姑娘确实大有不同，她脸蛋儿雪白，没有一点瑕疵，还透出淡淡的粉色，眉眼很淡，却像是一幅色彩搭配和谐的水墨画，鼻梁挺秀，双唇娇艳欲滴，怎么也不像旁边的糙汉子能生出的女儿。

　　奚老三嘿嘿笑了几声，露出一口烟草熏成的黄牙，什么姨他没听懂，不过应该是夸他闺女名字好听。
　　他顿时更加得意起来，认真道“老子当年可是花了一百文银子，专门找了镇上的先生起的名，能不好吗？”

　　他三十岁才得了这第一个孩子，孩子刚出生的时候，他高兴坏了，“噔噔噔”的跑到镇上，特意找人给孩子起了名字。

　　后来孩子慢慢长大，他才发现，这闺女还是没有儿子好，无论养多好，她早晚都是泼出去、收不回来的水，是让别人穿在身上的衣裳。

　　时珩但笑不语，淡淡的笑容让他眼里的那汪春水顿时起了涟漪。

　　通过这一会儿的接触，他觉得自己的邻居奚老三可真是个矛盾的人。

　　刚才在屋里的时候，奚老三跟自己说了一通女儿是赔钱货，吃家里的、花家里的，最后还不是成了别人家的人，言辞之激烈，措辞之难听，让人不忍听下去，怎么这会儿就又变成了慈爱和气的老父亲

　　而奚晏那张白皙的脸，早已经渡上了一层红色，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嗔怪“爹，你说这个干嘛啊”

　　奚老三瞪圆了眼，怒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然后又转过头对着时珩笑了笑，指着奚晏吩咐“要是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家姑娘，她干活儿可是一把好手。”

　　“那就先谢谢奚大叔和奚姑娘了。”时珩客套的又对着父女俩行了行礼。

　　奚老三挠了挠头，笑的满脸的褶子都皱在一起，“嘿，甭跟老子客气。”

　　“那我今天就先回去了，还有一堆东西没收拾呢”时珩边说边往门外走，他以后要留在这儿，必然得跟左邻右舍的打好关系，只是深交就大可不必了，今天上门打个招呼、送个礼也算过得去了。

　　“还不快出去送送。”奚老三推了一把奚晏，朝她使了使眼色。
　　新来的邻居，可是个有钱的主儿，就他刚才送来的两小坛酒，起码得好几两银子，以后要是能跟他混熟了，自然少不了好处。

　　奚晏脚下踉跄，差点被推倒，但还是努力稳了稳身子，跟在时珩后面出了门。

　　两家墙挨着墙，着实没什么可送的，奚晏在门口站定，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口问“时公子不像是这边的人，怎么突然来了这”

　　村里的汉子虽然算不上粗俗不堪，但不会像他这样，说几句话便要客气的行礼。
　　而且因为常年干农活，汉子们的皮肤一般都是黑黝黝的发亮，跟涂上厚厚的一层火油似的，哪会像他这样白白嫩嫩的。

　　时珩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院子，解释道“我也是受人所托，这原来院子的主人徐先生，因为有事儿去了南边，让我来给村里的孩子教教书，顺便照看照看他家的房子。”

　　奚晏点了点头，又问“那徐先生要去多久”
　　徐瑞清一大把年纪，在村里教书教了几十年，一直都没出过远门，怎么突然一声不响的去了南边，还找来这么个人来替他教书。

　　时珩皱了皱眉，抬起右手撑住下巴，笑着打趣“奚姑娘放心，我虽然年轻，但教书绝对没问题。”

　　奚晏本没有这个意思，但却被时珩误会，顿时慌了神，涨红着脸辩解，“我……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时珩看着她急得都要打转儿，也不欲再逗她，正色道“跟你开玩笑的，徐先生过段时间就会回来了。”

　　奚晏轻“哦”了一声，拢了拢自己额前的碎发，换了对他的称呼，小声道“那先生有事儿再找我，我先回去了。”

　　时珩抬头瞥了一眼奚晏家的小院，想起奚三丁那副见利眼开的嘴脸，心里虽然不想再跟他扯上关系，但再细想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是干干脆脆的应了声“好”。

　　奚晏对着他略点了点头，带着笑意进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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