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犬如此多娇

　　亓笙想了一晚，最终决定请命前往河东。
　　翌日，亓笙特地早起梳洗，一扫先前的颓废。用罢早膳，便前往凤鸾殿早朝。
　　亓笙告假多日，今日突然上朝，众臣难免上前嘘寒问暖。亓笙心中烦闷依旧，此时却仍只能强打精神，笑脸相迎。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亓笙有些恍惚。仿佛回到那日中秋晚宴，七暗中出手替她解围。不过短短几月，却是物是人非。思及此处，亓笙心里有些苦涩，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随着提举官的高呼，早朝正式开始。
　　女帝看到亓笙的身影，眼里有些许惊喜。亓笙对上女帝的视线，却飞快地撇开了眼，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
　　亓笙暗叹了一口气，她果然还是做不到心无芥蒂。
　　女帝眼中划过一丝受伤，却很快恢复如常，声音一如既往的威严。
　　河东矿山崩塌一事悬而未决，此时毫无疑问成为了众人争论的焦点。矿井开采自古以来便是肥缺，矿监一职非富即贵，地方官员更是与京中权贵勾结。此案之下不知牵扯着多少人的利益，绝不可能善了。
　　水至清则无鱼，女帝深谙制衡之术，对于官员私底下的小动作，往往不会计较。但河东一事超过了女帝的底线，这朝中，要变天了。
　　“母皇，儿臣请旨前往河东，肃查此事。”其余众臣尚未开口，亓笙便上前一步，抢先说道。
　　“太女大病初愈，不宜舟车劳顿。”女帝想也不想便开口拒绝。转头凝视着亓笙，眼里带着淡淡的警告，
　　河东势力盘根交错，文武官员各有各的盘算。亓笙身份高贵，朝中官员必会忌惮。又不身处任何一党，本是钦差的最好人选。可此行本就凶险异常，亓笙早前又遭遇刺客，女帝实在不愿让亓笙以身犯险。
　　亓笙不感意外，女帝的拒绝在她意料之中，心中早已准备好说辞。正欲开口，却有一人站了出来。
　　正是高阳长公主亓丹槐。长公主微微回头看了眼亓笙，眼里安抚之意明显，示意亓笙稍安勿躁。
　　“臣妹以为，太女所言倒无不可。太女代表天家颜面，又是储君，定能安抚民心，威慑官员。”长公主弯腰作揖，向女帝说道。
　　长公主极少参政，此时贸然开口支持太女，众臣心下不禁疑惑。可亓丹槐毕竟颇有贤名，既是开了口，女帝也要给几分薄面。
　　女帝身子微微前倾，打量似的看着亓丹槐，声音辨不出喜怒：“可太女毕竟资历尚浅。”
　　“先帝十四岁登基，太女如今已有十五。”长公主的身子压得更低，姿态愈发恭敬，声音却毫不退让。
　　长公主与女帝是孪生姐妹，相貌极其相似。但女帝身上多了几分凌厉，长公主则是柔柔地像一汪水。此时长公主眼中带着坚决，倒是像极了女帝。
　　女帝勾了勾唇角。她这妹妹性子温和，倒是让她忘了，这人骨子里是何其倔强。
　　女帝没有回答，亓笙却直直跪下了：“儿臣自知资浅望轻。请母皇允许工部杨大人与刑部郭大人随儿臣一同前往。”
　　亓笙已暗中查过，此二人出身寒门，为官廉洁奉公。却苦于无人提携，性子又过于刚直，不懂迂回。是以官途不顺，怀才不遇。如今正好为她所用。
　　女帝闻言眼底有讶异之色。对于亓笙的小心思，女帝并无不悦，反而心有欣慰。自古为帝者，就没有心无城府的。亓笙先前太过善良，经此一事倒是有些不同。
　　见亓笙心意已决，女帝终是松了口：“即使如此，便依太女所言。”
　　看着亓笙跪地谢恩，女帝的目光更加深邃。雏鸟终究要搏击长空，自己始终会离开，不可能护得了亓笙一世。
　　散朝过后，女帝在凤鸣殿门口见到了等候许久的高阳长公主。
　　女帝对亓笙心无不满，却不能轻易接受亓丹槐的咄咄相逼。大袖一挥，不看长公主一眼，径直进入内殿。
　　“皇姐。”长公主脸上扬着笑脸，哪还有方才殿上气势逼人的模样。
　　凤鸣殿的下人都是人精，哪能看不出女帝并未真的生气。没有阻拦，放了长公主进去。
　　“你还来做什么？”女帝面露不悦，却没有出口赶人，倒是让人赐了座。
　　长公主微笑着没有作答，反而走到窗边轻轻将窗子关上。女帝受凉便会头疼，可偏偏最爱这冬日里的雪景。窗子一敞便是一早晨，毫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皇姐，如今各方虎视眈眈地盯着。赋昭若始终不谙世事，将来又怎么立得住？”亓丹槐关了窗，回到座上，这才缓缓开口。
　　女帝看着妹妹与自己相似的面庞，低声地叹了口气。这个道理她又何尝不知？但做母亲的又怎能舍得孩子处于险境。
　　“有其他大臣帮衬着，赋昭定会安全无虞。”长公主察觉女帝的担忧，出言安慰道。
　　见气氛过于沉闷，亓丹槐声音带了几分故作轻松，笑道：“大不了赋昭出宫以后，我便日日在安远寺替她祈福。”
　　女帝闻言眉头舒展，嘴角带了笑意。
　　且说亓笙那边。此事尘埃落定，亓笙得偿所愿，自从凤鸾殿出来便心情大好。却见着红月欲言又止，忧愁之色明显。
　　“红月，这是怎么了？”亓笙回到东宫屏退下人，疑惑地问道。
　　“殿下此次前去河东，可要将七公子带去？”红月的手里拧着帕子，迟疑地问道。
　　提起七的名字，亓笙脸上不由一僵，语气有些苦涩：“说这个做什么？”
　　“殿下昏迷未醒的那些日子，七公子一直跪在殿外，谁劝也没有用。”红月见亓笙似有抗拒，心中犹豫，却仍开了口。
　　亓笙当时听到了红月和绿芙的对话，对于此事不感意外。
　　见红月提起，心中似堵了一口气。本想呛一句“与我何干”，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深深的叹息。
　　“他如今如何了？”越是刻意不去想，亓笙心里便越发疼痛。像打开了回忆的阀门，与七的点点滴滴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撞得亓笙心口发酸。
　　“七公子在雪里跪了两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哪怕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全靠意志撑着。殿下一醒，人便昏了过去。如今在暗影司的处境本就尴尬，这一病，怕是…”红月沉默地没有再说，轻轻摇了摇头。
　　亓笙闻言心中大惊，数九隆冬的天气却出了一身冷汗，黏腻腻地将衣服打湿。
　　暗影司的副统领向来由太女的随身暗卫担任。如今七被调离东宫，虽还是挂着副统领的职，却难免会被认为是枚弃子。往日全靠武力压着，影卫才不敢造次。如今七生了病，暗影司的人惯会捧高踩低，还不得把七往死里折腾。
　　亓笙没有忘记初次见面时七是何其狼狈，想到此处心中一阵后怕。声音打着颤，结结巴巴地带着惊慌：“快带我去。”
　　直到此时，亓笙才明白，七对她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亓笙几乎是跑着进的暗影司。顾不上礼数，抓了一个影卫便让人领她到七的房间。七仍是暗影司副统领，是以有着自己的屋子，可此时甚至比不上普通影卫的大通铺。
　　十二月的京城纷纷扬扬下着大雪，寒风呼啸，带着刺骨的寒意。七的屋里却没有炭火，窗子也不知被什么砸坏，呼呼地灌着冷风，整个屋子冰冷地似一座冰窖。
　　亓笙站在门口，甚至不敢迈脚。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因为心中的别扭，竟然让七沦落到如此地步。
　　亓笙没有让人跟着，一个人进了里屋。
　　屋子里很空旷，不值钱的东西撒了一地，像是被人洗劫一空。床上蜷缩着一个男人，高大的男人此时小小的一团，宛若受伤的幼兽。身子因为寒冷而颤抖，手上却紧紧握着一根簪子，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着白。
　　亓笙认出，那是她送给七的簪子。眼睛不自觉红了，心中犹如刀割。
　　亓笙上前几步，在七面前蹲下。眼前的男人脸上透着怪异的红色，呼出的热气温度高得吓人。亓笙一惊，伸出手往七额上探去。
　　不想刚一触碰七的肌肤，方才还熟睡的男人却猛地惊醒。曾经清澈的眼睛，变得充血而浑浊。虽是看着亓笙，眼里却没有焦点。声音像低吼的野兽，带着浓浓的杀意：“簪子是我的。”
　　七说着，右手作鹰钩状，便向亓笙袭来。亓笙一惊，连忙唤道：“七，是我。”
　　听到亓笙的声音，七动作一滞。循着声源，茫然地向亓笙看去，嘴里呢喃似的，反问道：“殿下？”
　　过了半晌，七终于认出了亓笙。却如受惊的小鹿，猛然向后退，瑟缩在了墙角。七靠着墙壁，环抱双膝，背对着亓笙，似乎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殿下不该来这的。”七开口便是逐客，声音却是哽咽。
　　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殿下，殿下能来看他，他真的很高兴。可是…这样罪恶的他，怎么配得上殿下的好？
　　“你发烧了，为什么不找大夫？”亓笙握着拳头，声音里有隐隐的怒气。
　　就七方才要杀人的架势，绝对没有病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这人分明又在寻死。
　　七没有回答，固执地重复同一句话：“殿下不该来这。”
　　亓笙愤怒地点了点头，起身说道：“我去找大夫。”
　　七因高烧反应迟钝了许多，没有听明白亓笙的话，只以为亓笙要离他而去。双手不由自主地伸出，拉住了亓笙的手。声音带着深深的哀求：“求您，别不要七。”
　　亓笙停下了脚步，似被点了穴道，僵硬地站在原地。
　　见亓笙没有回答，七的眼角有眼泪流下。急忙开口，却是语无伦次：“殿下，七做什么都可以…求您…”
　　七的身子前倾，大半个身子露出床沿，一不小心便跌落下床。疼痛来袭，七却没有皱一下眉头，反而跪行了几步，几乎匍匐在亓笙脚下。表情是低到尘埃的卑微。
　　亓笙慢慢蹲下，眼泪在眼眶打转。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只能感到无尽的心痛。
　　亓笙将七搂在怀里，安抚地拍着男人的背，在男人耳边一遍遍重复：“亓笙要七，永远都要。”
　　七抬眼看着亓笙，眼睛湿漉漉地。没有半分往日的冷酷坚韧，此时的七陷入了深深的恐惧。没有亓笙，他的人生不再有光。
　　七实在太累了，几日来忧思与疾病缠身，如今已是强弩之弓。亓笙的温声细语仿佛良药，七惶惶不安的心终于得到安抚。眼皮渐沉，竟是倚着亓笙慢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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