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情书

　　七月十六日，上午九点。
　　我接了一个电话。
　　“喂。”
　　“找谁啊？”
　　“……找你。”
　　“请问你是谁？”
　　“……是我。”
　　我拿着话筒，呆呆的站在那里，耳边似乎有他的呼吸声通过电流传来，窗外，遥远的天空透进遥远的光。
　　啊……
　　想起来了。
　　是你啊。
　　是你。

　　絮絮的在电话里说着话，一些故人故事，一些世事兴衰，居然扯到国民党回大陆……只是，没有提到彼此。
　　他大声的笑，我微笑。
　　心里一遍空落。
　　很想问，你好吗？
　　很想听他问，你想我吗？
　　我就能够小小声的，情致缠绵的回答。
　　我不好。
　　我……想你。
　　多么多么想你。

　　挂了电话，转移到网上。
　　我用了三分钟打开电脑，不等沙漏消失，点开□□，一连串输入他的号码。
　　他只比我慢两分钟，几乎在我叩门后五秒钟，就开了门。
　　开门。
　　呵，芝麻，还是西瓜，或是樱桃？虽然我比较喜欢香蕉。
　　我看着闪动的头像，发怔。
　　最普通的头像，我是一只胖胖的猴子，他是一只胖胖的企鹅。
　　我想起验证要求的时候，我填了三个字。
　　这是我。
　　忽然一阵后悔，为什么不填另外三个字？
　　然后下Q，断线，关机，顺便拔掉电话线，关掉手机。
　　躲到一个他找不到的角落，坐看风生水起。
　　终于，听不到他的答案。

　　闲聊到最后，没什么话讲，我跟他聊足球，他心不在焉的应着；他跟我聊漫画，我唯唯诺诺。
　　打字很快，一不留神一百来字，于是移动光标，再一个个删掉，余下一个、二个、三个。
　　嗯。
　　啊。
　　是吗？
　　哈哈。
　　……
　　我突然注意到他的签名，是一句歌词，因为昨天听过，所以一眼认出。
　　“手上青春还剩多少，思念还有多少煎熬”
　　我戴上耳麦，把那首歌点击出来，安静的听着。
　　手指像有自己的意识，敲击出一行字。
　　“回不去的那段相知相许美好，都在发黄的信纸上闪耀，那是青春诗句记号”
　　光标闪动着，那头沉默，我也沉默。
　　轻柔的歌声在耳畔回旋，隔绝了这个世界其他的声音。
　　这一刻，只有我和他。
　　我笑了笑。
　　删掉。
　　发过去一个呆呆的头像。
　　仿佛一个困惑的青春里，傻傻的小女孩儿。

　　在线上吊了三个小时，有一句没一句，却没有人离开。
　　有点渴，我找出玻璃杯来，烧一壶开水。
　　外面突然下起雨来。
　　莫名其妙，乌云盖过阳光，是几时的事？
　　孟光接了梁鸿案，张生负了莺莺，是几时的事？
　　菊花没有了，我抖了一些青山绿水进去，开水冲开，浓郁的绿色。
　　眼睛隔着那绿色望出去，突然想起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俊美的少年与秀致的少女，隔着一缸五彩光波水波，那两双蓝色的眼。
　　想起剧集《似水流年》，黄磊和刘若英，那一瞬间的相视。
　　我回到电脑前，那边又发了三条信息。
　　你还记得吗？
　　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像是忘记了。
　　呵。
　　如果真的忘记，是不会刻意说出来。
　　其实，你还记得吧。
　　如我一般。

　　昨天晚上兴致来了，翻出尘封已久的《宋词选》，繁体版，竖字，胡云翼的注解，从右到左，一句一句轻轻的读。
　　书签夹在吴文英那首《唐多令》，上半阙，有人用红笔细细的描过。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语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旁边有两个极小的字：相思。
　　相思啊。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金龟解尽留无计，拼一醉，而今乐事他朝泪。
　　记月下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
　　相思。
　　于是给他送了两个字过去。
　　许久许久，没有回应。
　　我自嘲的笑。
　　是啊，多年以后的今天，谁还有空舞文弄墨，谁还玩这些故作姿态的把戏？
　　正打算发两个图像挽回形象，终于听到短促焦急的叫声。
　　一直觉得，□□的呼叫很急，很急，仿佛不点开来，就会错失。
　　错失一次，错过一生。
　　对话框里，有一行红色的字。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清舟，梦入芙蓉浦。
　　下一条紧接着浮上来。
　　无那尘缘容易绝。
　　呵，纳兰，呵。
　　我忍不住快速敲一行过去。
　　我还没死呢。
　　然后，突然怔住。
　　那是纳兰悼亡妻的句子。
　　我，是你的妻吗？

　　他发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回来。
　　一连五张图片，搞笑图，甚至有我喜欢的Q版流川枫。
　　我不停的存，不停的看，笑个不停。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隔着耳机里的音乐，打雷，闪电。
　　我心血来潮，打开图库，搜出一张近照来，想发给他。
　　先问，你想不想看我现在的样子？
　　他笑，又不是没见过。
　　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除非你能变成奥特曼。
　　靠！
　　我固执的非要发给他，我想让他看一看，想听他说，你瘦了，你漂亮了，或是，你胖了，越来越丑。
　　怎样都好，我想让他看一看。
　　隔着网络，在这边想象他的目光，温暖的在我的照片上游移。
　　这一刻，突然庆幸没有装视频。
　　真实的面对面……我还没准备好。
　　或者，永远准备不好。

　　点击发送的一瞬，电脑屏幕黑了。
　　耳机里“唰”一声，音乐沉寂。
　　我反应不过来，呆了片刻，才跳起来开灯，每个房间，每一盏灯。
　　没有亮。
　　跑到阳台上，手撑住台沿，半身伸出去四下张望。
　　雨水淋淋漓漓洒了满头，不是黑夜，看不出附近有没有人停电。
　　于是又去检查保险，去走廊上看电闸。
　　最后，终于想起，拉了走廊的公用灯。
　　还是没亮。
　　原来……真是停电。
　　天上又一个闪电，须臾，雷声震耳。
　　很少听到这么震撼的雷声，依稀，仿佛，天都会被劈开，震裂。
　　我站在走廊上，透过镂空的间隔，看着雨。
　　混浊的雨。
　　朦胧世界。

　　回屋，迈进大门就听到房间里的手机铃声。
　　我急慌慌冲进去，肩头又在门板上撞了下，顾不上呼疼，一把捞起手机，摁通。
　　刚刚停电了！
　　也没看电话，也不等他问。
　　我急着解释，我怕他误会。
　　我知道，是他。
　　那头“哦”一声，极低，又沉默。
　　我也无话可说。
　　是真的，无话可说。
　　外面又一阵雷声，我正在出神，惊喘一声。
　　他听到了，急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说，好大的雷。
　　他说，你们那边下雨吗？很好啊，我们这里一整个星期晴天，高温不降，热得死人。
　　嗯，我说，下雨果然凉快，下雨好。你要不要也凉快一下？
　　不等他回应，我拿着手机到阳台上，举高，接近哗哗雨幕。
　　一个大大的闪电，一阵劈雷。
　　我大声问他，这雷声够强吧？听到没？
　　他却大骂，给我回屋去！白痴女人！你不知道打雷闪电不能用手机吗？！

　　一直停电，一直下雨。
　　我躺在床上，给他发短信。
　　渐渐的，困了。
　　手指越来越慢，字数越来越少。
　　库存的笑话都发过了，我想起身找一本笑话大全，又懒得动。
　　他的回信很快，比□□上快，常常我上一秒发出，他下一秒就回。
　　两个人讲一些互不相干的话。
　　后来，他说。
　　他要结婚了。
　　我说，我知道。
　　我早就知道。
　　无论相隔多远，你的事，我都知道。
　　他顿了一分钟，下一条短信。
　　新娘比你漂亮。
　　我说，呸。
　　他说，人家是名牌大学高材生。
　　我说，哈。
　　他说，人家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我说，靠。
　　他说，他说。
　　我迷迷糊糊将要入睡，手机又响。
　　摁开来，一行字。
　　吹笛人倚着窗牖。
　　我很困很困，随便在手机里翻，翻出一首早就拼好的诗，发回去。
　　衣上征尘杂酒痕，
　　远游何处不销魂。
　　此生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过剑门。
　　然后把手机远远抛开，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里。
　　这一觉睡过了晚饭，电来了，灯火辉煌的城市，每个房间灯火通明。
　　我一直没有醒。
　　睡梦中。
　　手机没有再响。

　　附：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人倚着窗牖，
　　而窗口是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衣上征尘杂酒痕，
　　远游何处不销魂。
　　此生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过剑门。
　　——陆游

　　关于放翁的故事，我们最熟悉的可能是沈园旧事，那曲《钗头凤》。

　　——她再好，可是，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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