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龄

作者:太涩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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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外


      牧纪龄刚从街上回来。
      如今宵禁已经形同虚设,夜间城内也灯火繁华,但是民生凋敝,秩序混乱,时常有打架斗殴、杀人越货事发生。天子圣人脚下已经如此,可见天下大乱将不久。刚刚又发生一起恶少年挑衅滋事、打架致死事件,如今已经没有固定的武卫沿街巡逻——皇上整日花天酒地不问世事,这些军官也乐得清闲——没有办法的坊正只好来敲禁军侯府的大门。牧纪龄属殿前军,本来不该管街巷治安,但是被打了的坊正满脸血污,一副无奈的样子,事情就发生在禁军侯府坊外的街上,着实有损莽起都领的脸面——这些流民也敢来府前撒野,牧纪龄只好叫上几个兄弟一起去摆平了这件事,将那几个挑事的人捆起来塞进马房,准备等莽起回来另行惩处。
      牧纪龄换了常服,悄悄走进女主人的房间,想看看她好点了没有。莽起自从中午被传唤进宫,如今不仅没有回来,连消息都没有。他看到女主人还睡得正酣,便要退出来,却看到旁边的案上还放着一些杂乱的女红,竟然没有人收拾,于是他便干起仆人的活,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簸箩,低头捡起案上面散乱的女红放进去。
      他轻手轻脚地将女红收好,盖上柜门准备离开,一转身却发现女主人已经坐了起来,她裹着被子冷冷地看着牧纪龄,牧纪龄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一阵沉默,牧纪龄小心地开口问:“大娘子感觉身体如何……”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进我的房间。”莽起之妻冷冷地说。牧纪龄脸红了,低下了头准备离开,莽起之妻又在他背后如冰刀般补了一句:“你这恶心人的怪物!”
      牧纪龄的后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逃难似的离开了。
      牧纪龄走进花园,夜色清凉,花园里的花含苞待放,这里有许多是进上的奇妙花种,宫中赏赐下来,被莽起之妻栽种在这里。花园并未经过仔细布置,花株之间紧密,整体随意而然。他低头发现一支月季已经开放,花色绚烂,馥郁芬芳,便蹲下来仔细观赏。虽说他在看花,其实心里很焦灼地等待莽起的消息。
      突然他听到一声不大的动静,出于士兵的敏锐立刻站起来。他判断了一下声音的位置寻过去,走到西北角的院墙处,这里的花丛后有一扇低矮的柴门,平日里都是上锁,偶然搬运东西才从这里经过。他的视线越过柴门上方,看到一位身材长挑,文质修丽,体态端庄的青年,没有束冠,头发简单地扎起来,披着一件青色的褂子,肩膀上满是初春的寒露。青年看到牧纪龄,脸上露出笑容。
      牧纪龄大吃一惊:“张……”
      “嘘!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和你谈谈,”张善轻声笑说。
      “阁下你……”牧纪龄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小了,张善道:“我说过不要叫我阁下,直呼我便是。”
      “所以孟……良君半夜来此是做什么?”牧纪龄犹豫了一下,还是改了口。
      张善抬头看了看天,笑道:“今夜月色很美,与你很配,接下来的事情可能更配这月色:你可知莽都领此刻已经在宫中被太子扣下?”
      牧纪龄愣了半晌,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能进来吗?”张善温柔地问。
      牧纪龄走过来给开了门,张善走进来靠在墙上,牧纪龄刚要关门,满头露水的丁祥也溜了进来。丁祥瞪了一眼在那里的主人,心里抱怨着本该睡觉的时候,主人非要出门,一边想一边小跑到墙角蹲下了。他抬头看了看主人,自己从小看着主人长大,主人什么德行他最清楚,不过今日这靠着墙的造型还是挺人模狗样的,有点和自己熟悉的那个吊儿郎当的书呆子不一样了。
      主人看来也长大了。
      “孟良君刚才是什么意思?”牧纪龄低声问。“都领被太子扣下?”
      “刚才我接到宫中急报,圣上突发恶疾,已经病倒,左中尉正从御林苑赶回皇宫。现在宫廷已经封禁,虽然里面还没有什么动作,但是恐怕太子已经感觉到危险,所以在中午宫禁之前将莽都领召唤进宫。”
      牧纪龄沉默,他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眉头紧锁,嘴唇也抿得紧紧的。
      “我猜太子亦不信任莽都领,虽然现在他是现在唯一的依靠。神策军左右中尉现在权势滔天,圣人一殁,会发生什么事情,有点头脑的人都能想到,但是没人敢动。现在满朝文武都在当墙头草,观察情况,太子孤立无援。太子现在将莽都领召唤进宫,恐怕是为了殿前军的兵权。”张善一边说,一边观察牧纪龄的表情。
      “难道要都领交出兵权?这怎么可能?太子又没带过兵,而且虽然太子有遣兵权,但是殿前军还是听属圣上的。”
      “正是这样。”张善道,“你们是新来的不清楚,我们在京城的老油子都知道:当今太子是个傻瓜。估计莽都领也是不可能放权,两边争执,所以被太子扣下了。所以我们现在时间很紧急,等左中尉回宫,事情就不好办了,我们现在得把莽都领从太子宫中请出来。”
      牧纪龄火速明白张善的意思,他看着张善:“可是我没有通行牒。”
      “我更不可能有。”张善道。
      他父亲倒是有,但是老头子不可能给儿子,张善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半夜溜出去干这种冒险的事情。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突然尴尬。
      “你是属殿前军,怎么会没有?”张善问道。
      “只有都领有,而且虽然我们属殿前军,但是平时都在宫外待命,平日入宫只有都领带副使不超过八人呈上领命,都领得调兵许可才能带兵入宫。”
      张善没想到如今南衙已经被打压成这个样子,连殿前军都被扫出宫外了。
      “糟了。”张善也愣住了,但是好在他脑子转得快,“没事,我有办法,”他握紧了拳头,眼神里闪烁着一丝报复的神采。
      丁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听到此处,看到主人的眼神,熟悉主人的他顿时心中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主人看来是要开始胡来了。

      香儿回到下人住的卧房,正准备宽衣休憩,同室的丫鬟殷红却还没有休息,她递过来一封仔细封好的信件。香儿接过来看了一眼落款吃了一惊,紧接着羞涩地问道:“是他托你送来的?”
      殷红笑着点点头,香儿于是红了脸,她抽出信件读完,脸上浮荡起笑意。
      “香儿姐姐什么时候去成亲呀?”殷红开玩笑道。
      “你说什么呢,小心我撕烂你的嘴。“香儿娇嗔道,接着她叹了口气,”其实早两年就想去的,但是还不是放心不下咱家少郎君。他身体一直很清弱,怕他生病。”
      “咱家少郎君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应该是长大了,不会再生病了。”
      “你不懂,他身体与众不同,如果生的是他小时候得过的那个病,那不得了。”
      “他小时候生过什么病?”殷红好奇地问。
      “那时候你还没有来这里呢。”香儿回忆道,“那时候我也是才来不久,只有八岁,咱家少郎君也就九岁的样子。有一次他突然昏倒,昏了七天,请了多少医者大夫都没有用,大家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家中已经备好后事之物,这时候来了一个奇怪的倭国相师。”香儿说到此处,眨了眨眼睛,殷红被激起了兴趣:“好姊姊,你说,我肯定不说出去。”
      “不是我不愿意说,只是当时我太小,既不懂,也不甚记得清楚。”香儿一边回忆,一边说,“我只记得那个相师仔细看过之后表示少郎君与众不同,此次生病并不是一般的风邪引起,而是撞了鬼神,那个鬼神这次是来收他的魂魄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他没有治好少郎君的办法。”
      “那少郎君是怎么醒过来的?”
      香儿看着殷红。
      “诡异的事情就在这里,那个倭国相师在离开之后被发现第二天死在平康坊的旅店里。当时的京城治安还没有现在这么混乱,死个人还是会当回事的,金吾卫曾经上门询问过其行踪,我……才知道的。”她吞住了“我们”的“们”字,她感觉只有自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大爷和大娘都知道,因为当时那个武卫来的时候,二人一点都不吃惊。 “然后少郎君很神奇地就醒了,之后就像没事人一样。大娘嘱咐我说,要看好他,不能让他吹着凉风,如果下次他再昏迷,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殷红瞪圆了眼睛:“还有这么诡异的事情?只是巧合吧?”
      “大概是巧合吧。不过那个相师死的也很诡异,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最后官府给的说法是吓死的,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吓死?”
      “唉,听说发现那相师的时候,他躺在榻上,衣服已经更毕。看样子本来是在睡觉然后被什么惊醒,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他的表情很是扭曲狰狞,眼睛快要瞪出眼眶。不过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起住店的客人和旅店主人都说当晚没有什么异常。”
      “这事情……和少郎君生病有什么关系?”
      “应该是没有关系,希望是我瞎猜。当时我太小了,之后我一直好害怕少郎君再生病昏倒。”香儿说到此处自嘲地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再生一次病,还会再死一个人。”她笑转头看到殷红的表情。“傻丫头,你怎么了?你被吓着了?”
      “那……后来他再也没有生过病吗?”
      “我印象里是没有。我一直很小心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人家一直这么关心他,他却不知好歹。”说着,香儿想起上个月他将自己赶去女主人房内的事情,连拿着信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我听大爷说,文清道人最近也下山来京,叫少郎君有时间去拜见一次,但是他还一次都没有去。香儿姐姐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里,一直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
      “我跟了他这么多年,我也猜不透。咱家少郎就是精灵古怪的,今天他半夜出门,又是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王尚书右仆射宅邸在靖安坊。年过半百的老臣如今已经与老妻睡下,服侍起夜的贴身侍从睡在外间,过了一会守夜的侍从悄悄从外面进来,叫醒了外间的贴身侍从,二人出去,过了片刻,贴身侍从又折返回来,点燃一支三寸长细小的甜香,走进主人的房间,将香放在他鼻子底下。
      王仆射醒了过来,但是老妻并未惊醒,仆人交给他一束只是简单折叠着的信件,并无信封。今夜月色通明,老臣借着月光看到信笺上的花色是属于张参政知事,心中顿感诧异,便打开来看,侍从很是时候地递上一盏已经点燃了的油灯帮他照明。王仆射看罢从被窝里爬出来,又怕惊动妻子,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至廊下才叫贴身侍从帮忙披上外衣。
      主仆二人走到街上,却发现门外没有人,正愣住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从背后闪现,捂住了仆人的口鼻,老仆射大惊,同时一个披着青色褂子有些清瘦的青年笑着出现在他面前。
      “相公不要大声,”张善笑道,“您还记得在下吗?”
      王仆射那里记得,他怒目道:“你们要做什么?张汲在哪里?”他扫视了一圈,那个抓住他仆人的也是一个俊秀的青年,比这边这位看起来要结实一点。
      “正是在下的父亲。”青年笑道,“王相公日理万机,不记得晚辈也正常,但是今夜之事十分紧急,能否借一步说话?”
      张善和牧纪龄半胁迫半请地将老仆射带到坊内一处空屋内,这里已经有四个殿前军士在这里守着了,是张善要牧纪龄叫来的。老仆射看到有四个壮汉,便坐下来怒道:“有什么事情你说吧,就是这把老骨头也没什么可惜的,如果你要,也拿去便是。”
      张善跪坐在老臣对面,听闻此言急忙行了一个大礼,恭敬地呈上姓名,搞得老臣反而是挑起眉,有些意外。张善笑道:“父亲还要与您共事,您这样说是折煞晚辈,父亲听了也会责怪晚辈的。晚辈接下来要说之事,是于您相关,本论理不该晚辈来提,但是无奈时间实在紧急,在下不得已才这样做,希望长辈见谅。”说罢,他将圣上病倒,宫闱封禁消息,莽起被扣留的事情又说了一遍。老臣果然不知道发生的事情,听罢大惊。
      “那,你是要做什么?”老仆射问道。
      张善道:“此事非同小可,如今在下知道神策军刘左中尉正从御林苑赶来。圣上龙体欠安,大家一直是知道的,但是今日突发恶疾病倒,却将宫闱封禁,锁住消息,其中的隐秘不由得让人不联想。如今圣上许久不理朝政,大小事务基本全权由左中尉责管,这人手中又把持重兵,如果圣上此时不幸,正是进一步控制朝野的机会。而圣上有皇子八位,除了太子,其余都年不过十……”张善说到此处,故意打住,又转换了一个话头,“如果新帝上位,恐怕长辈与晚辈之家,都会遭难……晚辈听闻,刚刚过世的同昌公主,其驸马在朝中所得罪人众多,当中就有左中尉。当年驸马做翰林学士时候,受到您不少照顾……晚辈知道您出自硕德名门,刚正清直,但是这起贼子是没有德行的,难保不作乱威胁到您。进一步讲,于家国大义,如果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倒是罢了,既然已经知道消息,坐视不管,任由这起贼子作乱,祸国殃民,晚辈便是头一个罪人,但是晚辈位微言轻,只能来乞求长辈帮忙,还请看在晚辈老父的面子上,劳烦您走一趟。”
      牧纪龄在一旁听他说得像唱歌,一愣一愣的。
      王仆射沉默了,明白他的意思,自己当年与驸马关系不浅。当年这个公主驸马因公主受皇上宠爱,也跟着飞黄腾达,官升数阶,高至宰相。但是为人贪暴,作风□□,京中多有怨恨流言;又仰仗圣人鼻息飞扬跋扈,得罪朝中不少官员;此驸马出身低贱,公主乃是下嫁,皇上心中本就有嫌隙,所以公主意外去世之后,被撤了官职,渐渐被朝野疏远。当年此驸马做宰相时候曾经因小事弹劾左中尉,虽然没有引起什么水花,但是左中尉险些被右卿扳倒,此后与驸马二人一直互看不顺眼,如果左中尉能扶持新帝登台,不寻机报复没有人信。
      张善看到自己说动了,于是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现在要做的,是暂时阻止左中尉带兵入宫闱,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先由殿前军将太子宫与圣上居所把住,不能让贼人对圣人和太子做手脚。但是殿前军需得太子与都领两令才可调动,而今莽都领已经被太子扣留,这样做无益于太子,还会使我们失去机会。我们都没有办法去见太子,长辈曾经做过太子少傅,太子与您关系与众不同,这件事只有您能做到。”
      屋内的寂静似乎落针可闻,案子上的油灯也在静静燃烧,都不曾抖动。过了一会,老仆射扫视一圈叹道:“看这屋内情况,似乎也没有选择,只得去一趟。”
      张善急忙拜谢。
      他们将老臣送出坊外,曲巷间丁祥早已经备好车马,张善将老仆射送上车子,自己则跟在后面。老人上车之前,张善突然又道:“还有一事,也需得长辈回禀。”说罢,与老人耳语了几句。老人听完,吃惊地看着张善。
      马车在前面走着,牧纪龄与张善连同其余殿前军士在后面跟着。牧纪龄低着头,似乎有所震动,他沉思了一会,刚想和张善道谢,却发现张善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马车车厢后背,嘴里低声念叨着:“哼,老头子,让你看不起我,现在不还是得被我指挥着来回跑腿……”
      牧纪龄瞪大了眼睛:“什么?”
      张善急忙装起人来,笑道:“牧郎有何事?”
      “……其实你刚才说与阁老的那一番话,真的十分有道理……”牧纪龄很慢很慢地说,他其实并不是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简单地觉得张善所说并非只是关于今夜锁宫墙之事,受到了触动,“现在贼子祸乱但凡是有臣子之心的人都应该阻止……”
      张善听了这话,收起笑容。他一向吊儿郎当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严肃起来的脸也显得清冷了许多。
      “只是一点堂皇之语,为夜闯太子府找一个借口罢了。”张善轻声说,他轻轻的语气显得异常冷漠,“这满朝上下,哪里有人有臣子之心,坐在那龙床上的人就是第一个强盗头子,大家都是挂着冠冕说着仁义,心中都想着自己,包括那个马车里的人,也包括我。”他的目光扫视过长安失修的街道,这里在百十年年前还是盛世之都、衣锦繁华之地,而今已满是残花败柳,巷陌萧条。张善早就看出来,这世道已经没有希望,所有人都在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无为地等着压塌破屋顶的最后一场雨,所以他一直也懒得去理。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寒冷,空中时而有叫声诡异的鸟急速掠过。这时候车马转过一个巷角,呼啦啦惊起一片黑鸟蚊蝇,牧纪龄和张善都闻到一股难言的恶臭,气味穿透数十尺。张善站住,死死地盯住街角那一块,一个破破烂烂的人像一团垃圾一样,已经死在那里,躯体成为这城中恶鸟蚊虫老鼠的食粮。张善满脸的震惊与厌恶:这就是“盛世”之都腐朽的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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