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公主

　　立夏，大梁皇宫，芙蓉殿内。

　　聂宜欢身着明红金丝云纹裙，撑着下巴坐在八仙桌前失神，已经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了，这对于她来说是及其罕见的一件事情。

　　一切只因为昨天夜里的一个梦。

　　梦中，她像是一个看客，将自己未来两年的日子完完整整过了一遍，两年之间，身份比她高的对她冷眼相待，身份比她低的对她虚与委蛇。实则都在暗地里诅咒她去死。

　　然后她就真的死了，死在去和亲的路上，掉落在万丈悬崖之下，身体挂在树上被飞来的大鸟啄了个洞，哗啦啦往下淌血。

　　聂宜欢如同置身冰窖，浑身哆嗦个不停，却还要止不住地想。早早就死了的皇后娘亲先不说，自小疼爱她的太后娘娘也不说……果真，偌大的皇宫之中，其余的人没有一个见了她不咬牙切齿。

　　聂宜欢愣怔良久，难不成她真的那么不招人喜欢吗？她以为至少会有一两个人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聂宜欢默默将视线移向正擦鞭子的连翘。看似全神贯注，实则浑身绷得笔直，就像是身上缠着一头吐着海棠色芯子的巨蟒，随时会要了她的命似的。

　　“连翘……连翘！”聂宜欢耐着性子叫了两遍，若是放在之前，定是马上就火了。

　　“公主连翘在！”屁股底下装了弩似的，连翘一下子弹起来，眼中的迷茫被浓浓的一层惊恐吞噬。

　　聂宜欢一下没了问问题的兴致，因为她看懂连翘眼中的东西——公主定想了新办法来整我！

　　聂宜欢狠狠皱眉，纤纤细指有一下没一下在桌面上敲着，发出闷响。青铜刻漏下滴答滴答的水声让人心烦意乱。聂宜欢“噌”一下起身冲殿门而去，走到连翘边上却突然停住。

　　“你们……”连翘的身子抖了一下，聂宜欢烦躁地挥了挥手，“算了，别跟着本公主。”

　　莲湖是聂宜欢喜欢的，莲花虽然还没有彻底的绽放开，却已经能够预见亭亭如盖的长势。相当初她哭着闹着让父皇在莲湖边上修建芙蓉殿，也是因为喜欢这里的莲花而已。
　　聂宜欢没有说得上话的小姐妹，每次遇到烦心事时，总会过来转一转，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即便是来到最喜欢的莲湖边，聂宜欢依旧心乱如麻，对未来的恐惧和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焦虑全交织在了一起。

　　荒谬，简直太荒谬了。每每想到梦中的凄惨下场，聂宜欢便浑身哆嗦不停。

　　先前从梦中醒来后，她就掰着指头算过，后来又放弃了，明面上已经表现出来讨厌她的人，已经两双手都数不过来了，若是他们真的群起而攻之，到时候下场肯定比梦中还要凄惨。

　　聂宜欢的唇因为抿得太紧而泛白，一拳头锤在边上的大石头上，捶完之后猛地反应过来——她力气向来大于常人。

　　圆滚滚的大石头隐约间有晃动的趋势，聂宜欢下意识后退两步。

　　石头滚进湖中激起约莫三四尺高的水花，与此同时，骤然一声尖叫突破天际。

　　“啊！！！”

　　聂宜欢一阵错愕，原来石头不远处，站着五六名衣着绫罗绸缎的公子小姐，身上或多或少沾染上些水渍。

　　“聂——宜——欢！”

　　一个眉目朗星的湖蓝锦衣少年咬牙切齿冲了过来，头发被水溅得稀烂，他算是里头最惨的一个，面上都挂着水珠子。离近了聂宜欢甚至能闻得见他身上的水腥味。

　　宁子玉咬牙切齿：“你干什么！”

　　聂宜欢不着痕迹往后退了几步，宁子玉的声音让她感觉耳边像是炸了雷似的。宁子玉显然被聂宜欢的作为气得不轻，深吸了一口气，张口却被聂宜欢拦下。

　　“天气炎热，帮你们消消暑呗，你们可得感谢本公主。”聂宜欢从来不在人面前吃亏，更可况人家都欺负到面前来了，这哪里能忍住？方才她又不是有意，谁知道他们站在石头后？

　　聂宜欢笑笑，伸手指向露出水面一个顶的大石头，湖水还在荡漾，撞击着石头发出哗啦啦的水声，还有便是宁子玉沉重的呼吸声：“要不要再试一次？”

　　话没说完，聂宜欢察觉臂上一紧，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摔倒在地上。

　　太阳毒辣，手心划过石头尖儿，传来阵阵灼烫和刺疼，聂宜欢面上陡然沉下，却像没事儿人一样站起来，拍了拍灰尘盯着宁子玉，不知怎的，眼眶慢慢红了起来。

　　“我……谁让你将石头……”

　　宁子玉被她盯得心中发慌，聂宜欢眼眶泛红，让他想起家中的兔子小九哥。

　　他宁愿聂宜欢像往常一样，拿出鞭子张牙舞爪地挥舞几下，也比这样闷着不说话强。

　　看着聂宜欢转身离开，宁子玉上前小半步的脚慢慢的收了回来，手也渐渐放下。

　　宁子玉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明明手上一团血肉模糊，却一句话都没说。宁子玉心中不是滋味，方才不是他本意，他也没想过平常一身怪力的聂宜欢竟然一扯就倒。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拉扯聂宜欢胳膊时，她身上的温度。她胳膊小小的一截，轻轻一折就会断似的。

　　“子玉怎么还愣着？赶紧和我们一起换衣裳去，否则待会又要挨骂……遇见这个怪胎，准没好事！”

　　同行的人逐渐走远，之前若是好友这样说，宁子玉非但不会觉得不对，还会笑着应和，但是现在……

　　宁子玉复又看向聂宜欢离开的方向，脑中又浮现方才她红着眼眶，倔强着不肯落下泪来的样子，心中空落落的。

　　莲湖渐渐平静下来，一双明红的精致绣花鞋出现在湖岸一片狼藉之中。

　　聂宜欢弯腰捡起地上的还没□□的白色团子，在小巧的鼻尖嗅了嗅，幽幽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么美的小莲花。

　　再看她芙蓉小面上，哪还有半分可怜巴巴的影子？方才不过是聂宜欢的权宜之计，她现在没有心情同宁子玉吵架，宁子玉又是一个纸老虎，除了这个方法让宁子玉心生愧疚从而放弃争执，她实在想不出来有更好的法子。亏得她指甲剜进伤口才红了眼睛。

　　连着几日时间，聂宜欢为躲人，连芙蓉殿的门都未曾踏出一步出。细细的将脑中的记忆又过了两遍，每一次看到两年后的楚辞，她都对自己产生深深的唾弃。

　　其他人对于她来说，无甚在意可言，但是楚辞不一样。她喜欢楚辞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她因为这件事情被人当成笑话看，那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一切只怪年少太轻狂，将脑中的记忆过了这么多遍之后，聂宜欢觉得自己每每面对楚辞的时候，真是太卑微了，太不值得了！
　　她虽然没有看到楚辞后来是怎么样的，但是掉进悬崖之后，楚辞竟然和其他人一样没有来找她。始终让聂宜欢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从今往后，楚辞就是楚辞，聂宜欢就是聂宜欢。她还有阳关大道要走，何必要挤他的独木小桥？

　　恰逢此时，窗外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了两声，好像在应和似的。

　　连鸟儿都同意，聂宜欢觉得压在自己心上的大石头立马消失了一半，顿时神清气爽。

　　余光瞥见已经嘀嘀咕咕许久的芙蓉宫侍女，聂宜欢皱眉：“连翘——”

　　只听其中身子格外高挑的那一个瞬间应了一声，快步走了过来，声音始终没有底气，听起来像蚊子哼似的。

　　“公主有何吩咐？”

　　聂宜欢理了理身上莲袖锦纹齐胸襦裙，有意无意道：“你觉得本公主长得怎么样？”

　　连翘一愣，张口就来：“公主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明眸皓齿眉如黛兮鼻若琼兮……是大梁第一美人。”

　　她虽读过几年书，但若没有常年苦练，也达不到这种程度。

　　“哈哈哈嗝，那你说——为何我长得如此可人，怎么楚辞他就是不喜欢我呢？”聂宜欢眉眼间的笑意逐渐落了下来，眸中似乎有光斑坠落。

　　即便伺候公主这么久，每当看到公主不生气时候的笑，连翘还是会有一瞬间晃神，反应过来觉得头大，这是一道送命题。

　　“可能……可能楚太傅他心有所属吧。”连翘迟疑道，她鲜少接触男女之事，倒是没有听说过楚太傅真的有喜欢的女子，但男子若是不喜欢一个女子，究其原因，不就是因为喜欢另一个女子嘛？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聂宜欢下巴微微从手上离开，怔怔小几上的果盘，脸上划过几丝落寞。好像，也只有这个原因了呢……

　　“公主，您难道真的喜欢楚太傅不成？”连翘问得小心翼翼，连呼吸都轻了一些。从开始传出公主喜欢楚太傅开始，大家时不时就会讨论，说是公主不过是一时好玩而已，并非真心喜欢。毕竟这样的事情也不在少数。之前尚书家的公子便是一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一时间芙蓉宫陷入长久的沉默，连翘瞧着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为难之际才终于听见公主问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悄悄话？”

　　连翘一愣下意识转头，瞧见小姐妹们赶鸭子上架似的，对她比了比手势，眼睛一闭咬牙道：“公主，您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没去上书房，若是贤妃娘娘过问起来……”

　　连翘话没说完，但见聂宜欢已经变了脸色。她并非生气，只是陡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聂宜欢的生母是大梁皇后，奈何在剩下她后不久就薨了，之后她便被养在没有子嗣的贤妃手下，她与贤妃向来不和，除去小时候，没有一次见面不是唇枪舌剑。

　　昨天晚上在梦中，她猛的发现，有些事情她错的彻底。怎么之前没有发现贤妃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呢？思及此，聂宜欢犹豫了一会儿，想着就这么躲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便说道：“行了，明日就去。”

　　连翘顿时惊愕地睁大眼睛，又连忙垂下头去。公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不过话说回来，公主今日好像着实有些地方与之前不一样了。

　　聂宜欢刚说完，便见一叫不上名字的侍女小跑过来，怀中抱着约莫五六本册子。跪在地上颤颤巍巍举着：“公公主，这些是是，是这些日子落下来的课业，还请请公主……”

　　听她说话，聂宜欢想起来，这个小结巴叫平儿。之前她还因为结巴笑过她。

　　“行了行了，本公主听你说话累得慌，将册子拿上来，你们都出去。”聂宜欢挥挥手，殿门阖上之后，望着桌面上的册子发愣。

　　且不说她现在心烦意乱看不进书，这么多，她怎么才能在一天之内看完？虽说她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却不可能一整天都坐在桌子前。

　　夜已深，芙蓉殿的琉璃灯盏却还亮着，门外趴着一堆小脑袋，看着案几前头一落一落的公主，都觉得不可置信。

　　“你们可知道公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我，我也不清楚楚，后日日要抽查课业，皇上上要检查。”

　　“啊公主从没将心思放在学问上头，啊难道你忘了之前？啊公主经常被皇上罚禁闭。”

　　“咱们要不要将公主叫醒，或者是披上一层毯子？”

　　“……”

　　“还还是算了吧，公主会发火的的。”

　　芙蓉殿四大护法散去，乌云遮了半弯明月又散开，静谧的夏夜，芙蓉殿一片祥和。

　　聂宜欢手支着脑袋，纤细的睫毛在面上投下蒲扇般的剪影，额上细汗渐渐渗出，只听见她断断续续从嘴里漏出几个字：“救我……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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