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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鹄之志
读到最后,肖曼再难忍住心中悲恸,眼泪夺眶而出,一手撑地,不致身子摔倒,一手捂口,不致哭声外传。
“关望,关仰机,你个王八蛋,你好狠的心啊,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丢下小新,就这么走了?”
“几日之内,虚兰师傅没了,小妹没了,老爷子没了,你也走了,马上就要收麦子,外面兵荒马乱的,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望哥,我撑不住了,撑不住了啊!”
肖曼拼命捂住嘴,往日种种,心里的委屈、悲恸,全部像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再也控制不住。
以前支撑她坚持下去的那根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了。
这乱世之中,孤儿寡母,该如何生存?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从眼眶里奔流而下,最后化作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宝石,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四分五裂。
她用手拼命地捂住嘴,不让哭声突然扩大,惊动了外面的人。她感觉自己捂住的不是一张嘴,而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口,岩浆翻滚聚集在喉咙处,越积越多,似乎快要炸开了。
她娇小的身子几乎压制不住这股宣泄的冲动,浑身抖得厉害。
哭着哭着,她突然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肖曼不知道的是,同一时刻,远在京师,也有一女子手持书信,泪如雨下。
那信上写的,与关望的书信,别无二致:
奈何,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
女主人肖曼晕倒,关家大乱,人心惶惶。
最后还是关三爷站出来,带着吴管家忙前忙后,才把事情安定下来。等宾客和看热闹的都散了,一帮人坐下来商量妥当明天葬礼上的安排,也都各自散去,只留下关新照顾床上的母亲。
三更天,肖曼悠悠醒来,动了动干疼的喉咙,侧头望去,床上只有自己一人,床边趴着儿子关新,睡得正香。
肖曼慢慢直起身子,给儿子披上外衣,自己也披上一件丈夫的长衫,悄悄下了床。
夜很深,很静,浅浅的月光流进了破落的村庄,从破损处挤进蒙着牛皮纸的窗户。
风轻轻梳理着窗外的树枝,嗓音很低,犹如婴儿梦中的呓语。独坐窗前,从牛皮纸透进来的朦胧的光,照着室内寂寞的人。
身后偶尔一声响动,是关新在睡梦中翻身,或者老鼠在噬咬家具。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和脉搏的声音也清晰可辨。
有跫音急促,邻家的狗狂吠起来,过路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犬吠也戛然而止。房间四壁霎时间显得无比辽阔、旷远,却又塞满了孤独、冷清。
肖曼缓缓推开窗子,一轮皓月当空,把院子刷的一片苍白。院墙上爬着一串串白白的、黄黄的,亮闪闪的小花,从墙根开到墙头,星星点点,花香蕴满全院。
墙头的花倒映在墙角的一口古井里,辘轳上长满黑斑的麻绳,结实地栓吊着木桶。
夜风微凉,肖曼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把下巴放在窗台,两手垫着,睁着忧伤的大眼睛望着空荡荡的院子。
从院门口到古井,共有二十一块青石板,其中两块是断裂的。距井口最近的那一块石板,最大最厚,因为离水源近,石板上布满厚厚的青苔。
木桶上的铁箍,生着红红的铁锈,几乎快腐蚀断了。井口周围是一圈厚厚的苔藓,上面还有淘菜时遗留下的白米饭、菜叶子,以及两粒鼓胀得快要发芽的黄豆。
离井口再远一点,是一片沒膝的杂草,里面经常会潜伏着青蛙蟾蜍,还有恼人的蟋蟀。
肖曼耳边仿佛还能听到丈夫的吟诗声,有时候高亢,“掩卷歇笔间,望极千万山,荣登三甲子,声震九重天。”有时候低沉,“明月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眼角两行清泪,悄然滑落。怪只怪当初自己爱的太深太坚决,所以今日的分离才如此的痛苦,更想不到当初的山盟海誓,转眼间化为尘土,洒落在人生某个偏僻阴暗的角落,直到忽然有一天,心灵的马车不经意间路过,才会把尘土再次扬起,迷住行人的眼睛,使他泪眼朦胧。
……………………
兔子滩的一处林中坟园里,一个老妇人提着竹篮来到一座低矮的新坟前站住,默默无语地将篮子里的祭品拿出来放在坟头。
妇人四五十岁年纪,面容憔悴,头发散乱,看起来刚刚大病一场的样子。
麻雀在枝头不知趣地打闹,对着老妇人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快嘴快舌。忽然有一只麻雀看见了坟头的馒头、熟肉、鱼干,兴奋地俯冲而下,咬了一口馒头后急忙跳开。
老妇人却似乎没有看见,仍然对着坟头一动不动,其他麻雀见了,一哄而上,在老妇人的眼皮子底下大吃大嚼起来。
正当麻雀们吃得高兴,远处走过来一位美丽的少妇,二十多岁,头发胡乱地挽着,容貌秀丽但风尘仆仆,一样的憔悴落寞。她长满粗茧的手上,拎着一只同样的竹篮,里面也放着馒头、烧纸、熟肉和鞭炮。
少妇没有理会旁边的老妇人,而是赶跑了麻雀后,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枝,在坟前划了一个圆圈,把篮子里的祭品放进圈内,然后把烧纸和鞭炮点燃。
顿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扑棱棱”,所有的麻雀都向天空飞去。
少妇用枯枝拨弄着未曾燃尽的烧纸,眼睛里涌出一串泪珠,但她似乎生怕老妇人看见,连忙转身,偷偷用袖子擦拭了,然后把食物放回篮子,转身离去,整个过程与老妇人没说一句话,似乎两人素不相识。
“小曼!”在少妇离去的那一刻,老妇人忽然叫道。
少妇似乎没有听见,仍然往前走着。
“你……我……”老妇人连着说了几个字,却没有组成一句完整的话。
那个少妇却突然崩溃了,手里的篮子掉在地上,她突然转身,指着老妇人激动地说道:“都怪你,你为什么要逼死小妹?啊?为什么?虎毒不食子,你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放过,你好毒的心啊!”
老妇人急忙争辩道:“我原以为那胡家……”
肖曼打断了她的话,“你以为?胡家再有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是被钱迷住了眼吗?也开始卖儿卖女了?”
老妇人急得什么似的,连连摆手,“不是的,你听我说,小曼,你也不容易啊。这些年为了咱一大家子,你和小岚总是拿夫家的粮食补贴家里,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啊。因为这事,小岚跟她公婆吵了多少架?又挨了多少打?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有你自己,虽然姑爷大度,关老爷也心善,可总是这样,谁家也受不了啊。背后有多少人骂你,骂咱肖家是趴在关家身上吸血的蚂蝗?吃人嘴短……”
肖曼气得一脚把篮子踢走老远,提高了音调,大声叫道,“你管别人说什么?别人咒你死你就死吗?我丈夫公公都没说什么,别人说什么都是放屁!我乐意这么做,怎么了?谁看不惯让他过来当面说,我拿他们家一粒米了吗?”
肖曼又指着母亲骂,唾沫四溅:“你们真是个滚蛋,全家都是滚蛋。小妹嫁人,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哪怕她这辈子不嫁人,我肖曼也愿意养她一辈子。要嫁也不能嫁那个杀猪的,实在不行,嫁给我丈夫做妾,也比嫁给那杀猪的强。”
“你胡说什么啊?”肖大娘被女儿不要脸的话惊呆了。
“我胡说?”肖曼指着母亲,样子像个泼妇,“就算姊妹共侍一夫,也比害死她强,命都没了,还要什么脸?我丈夫比那杀猪的好一万倍,就算是做妾也比在胡家过得快活,我不在乎…”
肖母也恼了,脱口而出:“既然他那么好,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正说得激动的肖曼,突然愣住了,就像突然被人捅了一刀,霎时间疼得说不出话来。
肖母说完,马上开始后悔,这时候还在女儿伤口上撒盐,那真的是太狠毒了。
肖曼忽然想起丈夫经常给她说的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枝头上的小麻雀怎么会明白天空中飞过的大雁的志向?
肖曼心里突然有点明白了丈夫的悲哀和苦闷,那是大雁生活在麻雀群里的悲哀,是凌云之志对苟且偷生的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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