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凌雪阁]颜光驻

　　By : Lila
　　Tag : 顾锋（厌夜） 迟驻 凌雪阁 剑三

　　人说思念之切痛不在生死两茫，而在苟活于世却无缘一见。顾锋明白这个道理用了十二年。

　　燕赵古多胸怀仁义的侠之大者。顾父每每教育自己调皮的幼子时，都不忘把自春秋到盛唐的幽燕壮士在他面前悉数慷慨一番，什么荆轲啊什么高渐离啊，顾锋听得耳根都要磨穿了。奈何顾家是沧州人尽皆知的忠杰之后，他又是家中独子，顾父饱读史书礼周仁重，志在入列朝堂为国分忧，他的人生自然也要如此繁累紧俏，不是文官就是武将，唉，每每此处，只得垂首叹息，大呼自己生错了地方。

　　不公平呐，隔壁家的阿迟也只比自己晚一岁，凭何活得那番逍遥自在，平日里也没见迟叔叔怎么管教，自己舞十次剑也没见他舞过一次啊……

　　好在每有被父亲罚去后院练功时，旁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许着他被隔壁探过来的小脑袋扯走去玩。虽说是玩，也总是迟驻闯祸他在旁瞧着多些。这个一口一个锋哥的半大少年，虽练剑咏诗不见刻苦，却是沧州巷里孩童间人人都怕的“混世魔王”。拉弓射鸟，拳脚伤人简直家常便饭，每每以一人身挡于众家子弟拳脚前而不怯，也从未见他吃过什么亏，末了掸掸身上的尘土，回头眯起眼笑着对顾锋说：锋哥，一会儿回家记得帮我在爹面前圆个谎哈。顾父自小礼义廉耻忠信双全地教了顾锋恍有十年，此时却悉数被他抛诸脑后，嘻嘻，当然是兄弟的屁股比较重要，迟叔叔的虎皮鞭可不比他家的短歌剑式差上几分哩。

　　青葱苦短，韶华难驻。顾锋刚及弱冠之年，顾父被委以御史之职，按朝礼需进驻长安悉待调遣，顾家只得举家搬离沧州。顾锋将消息告知迟驻，二人皆怅然若失。他俩自哑哑学语后再没分开过，秉性脾气无不心有灵犀，平日嬉闹惯了不察孑然之苦，现下离别在即，却是一贯奉以豪情侠骨的迟驻扯着顾锋的手不愿放开，顾锋只得由着他摁得生疼，缓以拥着他的肩膀道，“傻子阿迟，平时也不见你这番离不得我。男儿志在四方，你平时总说以后随我踏遍天涯，如今不过是我先去探探路罢了，想了就来长安寻我，又不是没长腿……”说罢脱身出来，不敢再瞧迟驻一眼。

　　三日后分别前夜，迟家设家宴重待顾家，行相送之仪，情至深处，女眷沾巾长者重语，迟驻却只喊了顾锋翻身上房对饮，一人扯了一坛女儿红，平日里少有冷场的二人此时却只在满月下噤声畅饮。迟驻的那坛最先喝尽，兀自又开了一坛，仍旧只是借着月光灌酒，似有所思，顾锋却会其意，由着他独饮，无意斗速。待自己那坛也喝尽了，伸手去够新酒坛，不想被迟驻拦下：“明天还要骑马赶路，你酒量不比我，少折煞自己。”顾锋只得笑笑，不再寻酒。迟驻攥紧手中酒坛，抬首望着盈盈盘月道：“哪朝若是念了便书信知我，不日即见。“长安之去沧州少说千里，他一无通天遁地之能，二不晓机巧飞鸢之术，岂能真凭区区几日赶至自己身侧，顾锋只当他是酒后夸词，打趣了几句，心下却又别有一番暖意。

　　迟驻所料非虚，抵达长安不出半月，顾锋对迟驻的思念日渐难抑。父亲命他出门办事，惊觉身侧再无人时，念；踱步觅闲以避闹市至深巷，抬首见垂髫孩童们嬉戏打闹时，念；厨娘私改了晚膳单目，多了一道沧州名吃桂花糯米糕时，思念最甚。迟驻嗜甜，最喜甜糕汤饮，往日顾锋哄迟驻比剑，总以怡春堂的名点芙蓉踏雪酥为约，屡试不爽。迟驻这小子自小虽少有在他面前挥刀练剑，与他比试间却赢多输少，顾锋每每存下些许闲钱，几乎尽数赔了进去。害得顾锋念及此处，总不禁疑思，阿迟莫不是为了掏空他的荷包，当个稳吃祭品的灶神爷方练就此等身手的吧……

　　又捱了一多月，庭中芍药刚谢，却再难勉强，自夜不假多思提笔数言，倾其所思，次日天亮放飞信鸽，心下方安。半月后，迟驻风尘仆仆驾马赶到顾家宅邸。

　　此后四年间，每过清明直至霜降，迟驻皆或与家人共往，或独自驾马驱驰，总是寻了各种由头赶来京畿，却是再不去等顾锋的飞鸽。迟母笑嗔道：你若不就寻个宅子在长安住下罢，仿佛现下一年到头，别是在那边呆的时间多些！

　　天宝四年，时谷雨刚过而炎夏未至，顾母爱花，遂植数种名花于后院自赏。迟驻此次随家人来访，恰逢庭中海棠尽放，高烛红妆，灿耀春光。迟顾喜其娇艳无双，宴罢人散月至中天时照旧携酒上檐，发觉满园春色皆收眼底，大喜。顾峰酒量不济，兴起觅剑，却回想起自己的佩剑早已卸于寝内，于是摸向迟驻腰间佩剑，欲解以舞。迟驻见他双颊渐粉，呼出气中淡淡酒香，不觉可爱非常。捉了他的手故问：“往日比剑尚有赌约，今日反不战而缴人械，佩剑乃男子最珍视之物，你准备拿什么来换？”顾锋闻言大笑，“你素来丢三落四，我信手拾来何曾数过，也没见你哪次看得这样紧。这回想吃什么说就是了，我又不是不知你。”说罢解剑一跃而下，再不理他。

　　漆夜花海两相宜，时有微风拂面，吹散了树梢上浓雾迷醉的海棠香，四下袭人。顾锋身着天青色柳纹锻袍，腰系茶色琉璃带，手中所握青峰剑借月光之势，映得通身好似仙家之派。
　　…………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问散马蹄！”
　　口中朗朗，足下却轻浅惬意，屡屡点地后跃起回刺，由着垂首的花枝荡在自己头上拆出条条青丝，却只顾咏诗荡剑，回眸浅笑，放浪不已。
　　…………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一时花海纷扬，美不胜收。檐上的迟驻瞧着呆了，忘了手中尚有酒壶，直至酒洒到袍子上惊感凉意，赶忙回神收住。眼睛却是不曾离开过花席之上的舞剑人。

　　一首舞毕，早先吃了酒的顾锋运功发汗又被凉风一吹，不觉有感衣凉贴身。迟驻瞧了出来，索性将身侧杏花酿即刻抛出，却是先掷物而后方才唤人，顾锋仰头瞧见后忙道了句”不好！“，赶紧伸出双手去接，右手的青峰剑无暇相顾，咚的一声，已转落池塘底。

　　夜黑池深，再难寻。落剑人还抱着酒坛子呆在原地，房檐上的迟驻却是早跳下来先一步捧腹嘲笑他。顾锋闻声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可惜了我上好的青峰剑呐，就这么被你喂了鱼。锋哥，这回踏雪酥和琼林酿都算上怕是也不够赔的，你还打算赔我些什么，嗯？”迟驻说罢眯起弯月般的双眼，凑去跟前轻佻佻捏了捏顾锋的下巴。顾锋知他是刻意调戏，却也燥得脸红。“赔你一把便是了……不若你把我的先拿去用，横竖不比你的差几分……笑得那么大声作甚，一会儿把我爹引来了，可有罪受。您倒是不日就回沧州，可怜惜怜惜我，到时不知要被罚在庭中把家训背几遍！”迟驻淡然一笑，掠了他手中的酒，轻声说道：“瞧你可怜得紧，那剑就不必赔了，只那坠子是我娘亲手帮我挑的，说是腾凤嵌和田，吉祥得紧，保不齐有傻姑娘瞧我此等英俊倜傥愿委身下嫁，”说着更近一步，凑到顾锋耳边“你如今算是把我未来媳妇弄没了，可能赔不能？”顾锋哪里还能听下去，忙羞得推开他几欲先走。迟驻却不依不饶，不忘在后面跟了句“当你答应了！”，又定定瞧着顾锋走远了，方才踱回房中。

　　二人皆一夜无眠。

　　次日趁着饭罢顾父与迟父闲聊时，迟驻扯了顾锋至假山内，不假多言，独臂撑于面前后附身吻了下去，臂弯内的人却不躲，只由着他轻轻啃啄。迟驻心下大喜，吻得愈发用力，二人心跳如雷，顾锋恍然惊觉身侧有动静，忙拽着迟驻蹲下，盯着远处扫地的老仆终于走远了，方才敢站了回来。抬眼瞥见迟驻目光如炬，忸怩不安地别过头：

　　“……下回……几时来？”

　　“父亲追随天策军起调幽燕，欲唤我同行，回沧州后不等几日便出发。我此次来就是为了探探你的心思，倘若短期我们不得相见，我也好知道自己所思所想之人是否也这般挂念我……战事虽日渐频劳，终有结日，况且我只是随军，并不在册内派受调遣，行动还算自由……阿锋……等我！”说罢重重拥上，直至亲眷来唤方舍得松手。

　　光阴难驻，旧梦自破。迟家返回沧州后，迟驻与他的飞鸽传书便断了。时年秋霜降时，罪责欺身难自保。神策军夜围顾府，抓走父亲困于牢中。又一年，李林甫之手绞党，欲斩草除根，顾父不屈忠节，冤死狱中，顾母悲伤过度随父而去，顾家散。

　　李泌于刺客血泊中救下昏迷的顾锋，待他醒了第一句便问，迟家如何？得来的是一声摇首叹息。

　　翌年春，顾锋入凌雪阁。李泌问他可有想好的名字？

　　答：醒觉生离苦，寒夜犹不厌。愿以厌夜作名。从此生死尽抛，只身赴守幽燕，只盼能在死前见那人一面。

　　霜雪赤枫雁留处，却是最难归家人 。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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