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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上
这个故事就要结束了吗?
不,以刚才船身划过错肩的几秒划分,恰恰是故事的本体的开始。
我也曾以为到此为止就是我生命最浓墨重彩部分的结束,再接下来只有死去的颜色的日常,黑夜我挽起裤脚去收撂在船尖上网鱼的沉重的腥味滑腻的鱼桶,勉强在浅水下马步移动。
我打翻了桶。原本让鱼只进不出的竹须也没能阻止所有鱼冰冷地绕过我的脚脖子争先恐后地潜逃。再加上船梢木棍的一头狠狠打在我的太阳穴上,我坐在冰冷的水里哭了起来。
我在寻找一扇门。
我现在想起来玛简塔在我眼中是什么形象了。她的剪影像地狱门与末地门,是猩红废墟上立着的一个人形门框,而里面吹来的诱惑的明媚碧绿就是新世界之风。她是唯一存在的通往外界之间一道撕裂的口子。向往她是我逃离之前十七年生活的一次逃亡。
然后在前往新大陆的最后一步,启蒙运动的女神告诉我,我没有被允许得到船票。
我与其爱她,毋宁说是爱她身上一洗别样的秩序,不是整天只有分辨这个垃圾比那个垃圾贵几毛钱的新世界。
既然我已经被捡垃圾那段经历烙上了肉身(右手和颜色)与精神的罪的烙印,那么我越渴望越不得得救。她超过一个虚空匙孔以外的有血有肉的人的部分,我归根结底其实并不认识。
我又做梦了。好像是随着距离靠近越来越明晰地。她清亮的纱像照不进船舱底部的月光一样无风拂过我的额头。她欲言又止三缄其口的淡蓝的少女的唇略显孩子样苍平像皮肤上一道翻白的伤口,每个晚上她就站在我床头,我迷蒙中想要伸手就立刻隐入水一般的黑暗。你想要跟我说什么吗?抓不住她的手腕。
醒来的我不禁思考,世界上有另一个我吗
一开始跌落地点毫厘之差的雨水,就因为些微的上行或者下行,就此开始千里诀离的旅途,一个汇入光明的河水,另一滴潜入地下漆黑的的湍流。
世界上有另一个我吗,如果生在更加丰富爱怜的环境,如果饱受优质知识教育和尊重宠爱,穿戴上那一身过于古旧而发白的珍珠,会是昨晚站在我床头的鬼魂的样子吗?
另一滴的我,流到哪里去了
这个世界远比我想象的要大,以至于迁徙对我来说是一种阵痛的切除手术。我发现我以往理解的星避国全部不过局限于画室之内。我们经过画过的蓝橙交泱的列商船队列,有红色旗子的游筏,它们蠕蠕地移动着将整个河道塞满;经过没有画过的破烂渡筏,十个有九个船头有渔妇浸泡皱且通红的手正在浆洗。
远方隐隐出现水气球般的巨大不规则球体群。细胞经络是它的淡白的道路,其中隐隐有城堡轮廓,夹杂城郊农田的粉蓝与粉绿碎屑汇聚成塑料的蜡色。
蓬瑟尔(pencil)城是下游最大的城市。它有着与它的名字相匹配的魅力:容错性。在其他落笔无悔的严厉画材面前,可修正的铅笔宽容像唯一宽容允许下至罪人上至王公贵族居住并且平一视之的城市,也是星避这个国家的国都。
因此这样的城市注定吸引落魄消极的忧郁者。而像我这种人是非常善用铅笔的。我的整个绘画体系的构架,就建筑在“不断犯错,每一个举动都是罪恶,每个举动都在破坏前一个举动,但是在犯罪中渐渐完成建筑和创造”中,而非铅笔以外笔种“错”就是”废“。
防护罩与交通系统的肉色薄壳内侧,城市本体是一种多彩的旧珍珠的灰暗,足以称之为古雅,傍晚小孩牵玩具跑,被父母因为不够文雅捂着嘴拉回来轻训。蓬瑟尔城以他的诗歌的文学性而非物质性编织起巷道房檐黑影形状的的重复节律,灰黄色垛墙缺口像钢琴键。
走在其中你就会感到,蓬瑟尔之美来自居民的普遍知识素养,像怎么也撕扯不断的软绵透明的饴糖,诗情画意如洒在随便哪个街角的小提琴独奏曲旋律。蓬瑟尔街景的主题是酒红色,淡漆木纹和金红落照勾边的灰瓦,和路过路旁花店抱着高直分节粗茎郁金香、对衣冠楚楚中年男人仰慕地抬头喊“诗人!”的少女。
我到达的时候是冬天,支棱的冰凌和逐渐粘稠的河水使我们半途放弃了船。最后冰冻到河上可以行走如道路的程度了,我们进城时大量保暖防护全副武装的孩子在冰上穿着高高的单齿木屐,挥动鞭子一样的弹性长棒锤子殴打陀螺,木陀螺被打的高速旋转,底部镶嵌的金属珠在坚冰上磨下白色的螺旋浅印。
星避王国宫廷坐落在富人区毗邻市场(是故意如此选址还是先有宫廷再有环绕宫廷吸接脂膏发展起来的市场?)扭糖般的俄罗斯顶建筑,像华硕的金与玉的牡丹。更高的山上次第排列着梯台型建筑,鳞次栉比的密集尖塔素净而高洁肃穆地笔直刺向天空,中间夹杂着镜子碎片镶嵌的穹顶犹如内部磨空的巨大的珍珠,那里是教廷。
这就是我旅途的暂时终点,这个国家的首都,我比“她”或者缇尔付出更多才在这里立足。
第一晚我睡在充满煤灰的木箱里,这经历让我回到小时候,连粗糙久用的盖布都蘸满尘埃黑暗。
让我想起最早时也是在如此狭小不堪的地方做着梦,像水气球一样的梦终于被饲养长大,到庞大不堪,像敦威治的怪物挤破薄薄木板镶打的蓬屋,然后带着主人飞起来。低空贴地飞行。
最后我没睡着,不是因为喀得人骨点发青的床板,而是因为路灯飞蛾的灰粉老是抖落到我的鼻孔内壁让我打喷嚏。有一个小女孩在鲸脂路灯(蓬瑟尔富庶如此)下背着手踌躇,睡不着的我索性爬起来和她说话。
“你也睡不着吗!”我问,“啊——”她发出了近乎愉悦的声音,然后才是吞吞吐吐,“我打扰到你睡觉了吗?对不起!”
我又往前走了一步。她的叫声濒临惨叫。于是我发现了问题:我踩在她的影子上——她的影子被人踩有感觉。
“只有晚上我可以出来自由地走,白天我必须躲在建筑物的影子下,不然就会被发现!”她涨红了脸,在冷灯光下是一种透明掺白的玫红。
“你被踩不是很舒服的样子吗?”我大跨步,又直接像钉子一样瞄准踏在她影子的头部。“就是因为......所以不能让人发现我如此羞耻的天赋啊!”两个影子像剪刀一样交错,她开始还击。简单的踩影子的游戏我和她路灯下玩了一整晚。
第二天亢奋而毫无睡意的乱发的我被赛蒙找到了。“别玩了,今天去面试。”
于是我穿的像个土包子站在据说是托大师的关系应聘我的画室。这里的颜料气味比汀还要成分复杂,说明这里有我没使用过的颜料。
这里的画师用活的少女需要混合的两色涂于上下唇,抿唇来混合调色。
毫无疑问在这里美丽是一种属于优逾的特质。只有童年衣食无娱,看惯奢华丰富的色彩质感,饱尝宠爱和温暖。唯一的忧愁是孤独。才会哺育起的品质。
因此是我所轻蔑的特质。
“名字?”带着厚眼镜底的中年人头也不从正在进行的画布里回。
“抄写者拉碧斯。”
“蓝的?”他终于上半身转过来翘眉,狐疑地看着和“青金石色”没有任何关系的我,“我们招的是画匠,怎么是抄写者?”
“抄写者的意思就是我擅长把复杂的纹理一笔不差地复制。”我艰难生硬(因为没做过)地陪笑。
他不齿地撇撇嘴。“佩尔珀,示范给她看。”
“好!”一个勤勉的学徒很快拿来了纸和一个小盒。我发现他并没有带笔。最上面的一张纸是镂空的,上面阴刻着一个最普遍的魔法阵。他把模具纸在白纸上铺好,就开始击打墨盒的侧面洒下烟一样的墨粉。
当他把微略弄脏的模具纸揭起来以后,我发现下面一张纸下奇迹地印上了我画过无数遍的魔法阵,边沿流畅锋利,绝对精准无比,整个过程不过十五秒,我差点没有当场吐血。
我用了八年学用这种简单方式就可以打印的画种。
像鸟雀啄打般的儒雅的敲门声响起,养尊处优:“有没有人可以画肖像。”
“太太请坐这里,暗房里请。”一个画师招呼。
随着贵妇人坐到光线的合适部位,透明带色彩的她的缩小印像跃然纸上——真正的跃然光线组成印在纸面上,通过复杂的透镜系统。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这里的画师撇嘴:“连描图都不会描?”。
巴特并没有欺压我们,是我们已经被时代淘汰了。欧帕像画室的脑。画坊的一切名副其实地作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摇转这巨人之躯,以至于没有人发现他的思维以外的世界,和发现我们的世界已经陈腐。
于是拉碧斯再次八年生命所学沦落为没有任何用处,并且第一份工作告吹。
不喝酒的颓废拉碧斯找到了消遣。蓬瑟尔的大图书馆是黑色斜抹顶的塔,城墙以贪婪拥抱的姿势将搜集来的知识堡垒般圈禁。
我倾身抽出一本书。书架对面的图书管理员们正在因为一本封面弄脏的外文书的归属争吵。“这是缝纫学指南。”我插嘴。他俩似信非疑地看了我一眼,开始继续争吵。
皂衫的土豆一般的苍老馆长到来以后,两人立刻向他请教,然后离我身后数步之遥的絮嚷声突然宁静了,我懒得管地继续坐在大方桌的一边看书。
后来图书管理员中的女性小心翼翼地推着白漆推车不发出轮音地逼近我,毕恭毕敬地俯在我耳边小声问:
“你能帮我看看这些书是什么书吗?”
“这本是战争历史,两个国家都不是我们国家的,”
我将小推车上的书山动作粗暴地分解,
“这是讲桃子的种植方法的,这是水利年鉴,”
她如救至宝地从我手下挽救回被乱扔的书,是因为她发自内心珍爱知识而并不是因为这些花体字复杂得像密码的书价值不菲,混在一起的书很快被整理出所属与前后排列桌上。
最后整个推车空了。
“你都认识这些字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是吧。”大概有百分之六十认识,其他靠的是我看过手迹就能知道内容的能力。
“你们既然都不知道这些书讲的内容了,那它也永远不会被再借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执著于将它归类呢?”我问。
她严肃又认真:
“我也许看不懂,但是我无法避免总有一天认识这些文字的人会来到图书馆。每本书的诞生都在等待读懂自己的那个人,超越时空,哪怕是要等到三千年后的漂流才会被外国人认可理解,我又怎么能因为我的无知破坏这种姻缘呢?”
我真的有点小感动了,不是因为她的一丝不苟,而是因为她说的超越三千年与国界的神交,这个时候拖鞋八字步“踏、踏”的声音靠近,土豆馆长来了。
“呣——”他说,晶亮的小眼睛打量着我,“也是个常客。”
“拿到书不用翻就知道大致内容?”他说,“你被图书馆录取了。”
就这样,我离开了颜料的味道,走进油墨,离开大师,甚至由于我们两个的性格,最后一次见面我们都没有道别。
我因此不知道,在我个体的生命离开颜料同时,大陆上正发生一场绘画由盛及衰的四起哀嚎的演替。画师被绞杀,然后更多被震慑者自愿改行。音乐全面取代了绘画,我童年时熟悉的绘画作坊鳞次栉比整条街、掉下一块布罩住的人十有八九是画师的盛景永远不复了。一切只因为上位者的深思熟虑或者随意起兴的一句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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