箴言

　　楚箴回国那天Z市暴雪，飞机延误三个小时，落地的时候已是国内凌晨一点。
　　非节假日深夜又恰巧赶上恶劣天气，机场里的人寥寥无几。等楚箴缀在大部队末尾慢悠悠地办完手续出来，接机口只剩下了一个一身黑的高个男人孤零零地戳在那儿，十分醒目。
　　楚箴拖着行李箱，顶着男人充满杀气的目光不紧不慢、旁若无人地朝出口走，直到停在男人面前才没忍住笑出声。许明承忍了又忍，还是对着来人肩膀给了一拳，咬牙切齿地勒住楚箴脖子：
　　“你小子长进了啊！敢让爷爷我等三个多小时！？还在这故意拖延时间！你怎么不干脆在里面睡一觉再出来啊？？？”
　　楚箴笑得停不下来，抬手拉松许明承勒着自己脖子的胳膊，喘匀了气道：“你早说啊，我在里面就问问地勤睡一晚机场地板多少钱了，顺便把你那份也付了，你看怎么样？”
　　“爷爷我懒得和你计较，”许明承磨磨牙，接过楚箴手里部分行李，“走吧楚大少爷，我还说带你去吃个夜宵，谁知道这鬼天气不给面子，再不走等我们到市区就是吃早饭了。不然等会上车先点个外卖吧，等到地方了直接就能吃，你有没什么想吃的？我记得你原来特爱吃火锅来着，也不知道这时间还有没有外卖……不然吃点清淡的？吃完正好睡觉，爷爷我明天放假，你沾光了啊，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许明承。”行李箱滚轮的声音停了，楚箴的声音响起来。
　　“喊爷爷我干……”许明承闻声回头，剩下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嗓子里。
　　楚箴站在那里，笑得很温和，眼圈却红了：“许明承，好久不见。”
　　“你小子原来还知道……”许明承话里的气势一个字一个字弱下去，自己也红了眼。他看着楚箴拉着行李箱站在机场光洁如镜的的地板上，身后是空旷无人的机场大厅，眼前仿佛重合了六年前送别时的情景。
　　那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记忆，许明承回过头不再看他，瓮声瓮气地蹦出几个字：“回来就好。”
　　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在别人眼里楚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于陪着他、看着他走过来的知己好友而言，回来就好。

　　等楚箴和许明承磨蹭过一大圈坐进车里，已经快到凌晨两点。
　　许明承把手机扔给楚箴，发动车子，打开暖气，动作一气呵成：“想吃什么自己点，你不饿我都快饿死了，为了来接你晚饭都没怎么吃，结果还撞上延误，你还在那磨磨唧唧，差点明天头条就是‘某男子为接友人饿死机场’了知不知道！”
　　“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一回吧，我这不是太久没回国了吗，什么都不熟悉，怕走丢了回头您还得去领我，那多丢人。”
　　许明承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楚箴笑笑，低头点着屏幕，把记忆里许明承爱吃的几样菜丢进了购物车。车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楚箴。”
　　“嗯？”
　　“你这次回来……还有人知道吗。”
　　“没有。”汽车已经驶出了地下车库，平稳地滑行在夜色中。楚箴抬头看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落下来，隐入尘泥。
　　“可这里毕竟是Z市。如果是别的城市还好，偏偏就这么巧你被调回这里。短期内还好说，时间一长，难保没人发现你，到时候万一……”
　　“停停停，你说的我像个逃犯是怎么回事？”楚箴截住话头，“我记得我只是正常出国读书工作吧，你在国内犯了什么法让我背锅了？等会是不是下车就有警察来抓我啊？”
　　许明承气结：“爷爷我就该把你扔在机场自生自灭！！！”
　　玩笑归玩笑，楚箴当然知道许明承在替他担心什么。六年前他为了逃避这座城市的人和事，孤身离开；现下却因为一纸调令不得不回来。这意味着他也许要被迫面对往事，也不得不与“故人”相见。
　　“回都已经回来了。”楚箴口吻淡漠，未尽之言两人都心中清楚。
　　已经回到了这座城市，在接到调令到飞机落地Z市这段时间里，楚箴有无数机会选择放弃，既然选择面对，就应当考虑清楚后果。
　　许明承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行，回来了就不想那么多了，大不了爷爷我帮你瞒着，能瞒一时是一时！就算姓邵的真的知道你回来了，他要是敢来找你麻烦，爷爷我大不了再和他打一架——”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许明承赶紧截住话音，小心翼翼地用眼角去瞟楚箴的反应，而后微微愣住。
　　副驾驶上的人正低头划着手机，屏幕的光反照在脸上，映出一脸平静无波，似乎完全不被许明承的话里所提及的人影响。
　　直到这一刻，许明承才恍惚从心底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楚箴，和六年前离开Z市时的那个楚箴，完全不一样了。
　　六年时光雕琢出了另一个更加平和内敛的楚箴，一个能够安然回到故地、即便听到“邵言”这个名字也能维持平静的楚箴。好友间的亲密淡化了久别再见的疏离，但是终究在微小处显露出与许明承记忆里那个人的差别。
　　挺好的。许明承心中思绪乱乱地转过几遭，最终只蹦出三个字概括所想。
　　坐在一旁的楚箴并不知道许明承在想什么，却知道许明承的突然安静是因为提到了那个人。他手下回复工作邮件的动作未停，面色无恙，精力却终究不能再完全集中于屏幕上那些繁复的英文单词。
　　最后一个符号敲下去，楚箴疲惫地放下手机。暖气将车厢打造成了一个小型温室，催人思维昏沉。车窗上覆了一层薄雾，随着窗外掠过的一排排指示灯，隐约可倒映出一名黑发青年的脸。 楚箴目光扫过自己的面容，轻轻哈出一口气，模糊了车窗上的人影。
　　雪又大了起来，如同鹅毛倾落。银色的轿车划破夜空，平稳地朝市区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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