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安

　　枫睁着眼看着以前熟悉了的天花板，连哪里有团黑色都清楚明白的天花板，忽然有些陌生的感觉，可是对身侧的人，却觉得无比熟悉。

　　枫翻身撑着头看着她，她居然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看来那句话还是随口说的吧，她究竟有没有当真呢？从他回来后，她就是这样一幅惶惶不安的样子，对他的一切都很担心，都很紧张，她说，她爱他。

　　可是，已经习惯了她不理会他，已经看惯了她冷淡的无情，突然之间，无法接受她的关心。枫摇摇头，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下，开口很小声地说，“凄月，其实，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得到你，我以为就算我用尽一切办法，你也是不会爱我的，可是我想，只要陪着你，只要在你身边，为你做所有事情，就会很快乐的吧……哪怕一辈子也听不到你说爱我，哪怕，只能在临死前听到你那么说……”

　　枫其实是记得的，昏睡前她最后的一句话，那句没有说完的“我也”，他知道她当时要说我也爱你，可是，在他要死去的时候，她才会说这种话吗？为了挽留他？而他偏偏就为了能够完整听到这句话，死撑着活过来了。

　　“凄月，我是不是真的很不上进？和他们所有人比起来，我一直都只顾自己的事情，没有想过其他，父母，事业或是成就……可是……”枫没有说下去，看着凄月依旧熟睡的脸，可是，怎么都做不到，背对着她去忙自己的事情，爷爷的事，父母的事，人世间的事业、成就、权利，在没有得到她之前，都没有意义。

　　枫看着面前的人，明显感觉到自己克制不住的欲望，摇摇头收回就快碰到她的脸的手，重新躺好了看着天花板发呆，慢慢睡去。

　　凄月是在凌晨五点左右清醒的，突然睁开眼看到黑色的空气，一下子窒息，颤抖着伸手去，摸到身边的人了就一下子坐起身来，没有开灯，只是凑近去看着他。不是叶子安，也不是别的什么人，思念过一千遍一万遍的容颜，是她的爱人。

　　凄月松了口气，深呼吸了几下才觉得呼吸顺畅了，微微笑起来。凄月忍不住伸手感受着他长长的睫毛，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一样的感觉，软软的有些扎手的。

　　“枫，就算郁蕴突然出现告诉我，现在所有一切都是幻想，都是我疯掉了之后幻想出来的，我也绝不会离开你了，如果可以一直守着你，就算是疯掉了，也不要紧的，只要我还能爱你，还能看到你，还能和你在一起，其他的我都不在意。”凄月在他耳边诉说着，整个人几乎都贴着他，她顾不上时间还早，吻住了她睡着了的王子。

　　枫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闭着眼接受他亲吻的凄月，一下子意识清晰起来，停下动作看着刚睁开眼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在睡着的时候把她压在身下了？

　　凄月露出一个不清楚的表情，“我刚睡醒。”

　　枫觉得自己莫非真的是变成禽兽了，没睡醒就做了这样的事？“对不起……”枫就要翻身离去，凄月却勾住了他的脖子带着他重新和她近距离对视着。

　　“不用道歉，现在时间还早，而且……刚才是我吻你的。”凄月说着再次抬头去咬他的唇瓣。无时无刻不想要确认，他存在的证明。若是幻觉可以这么真实，那她不再需要任何真实了。

　　“诶？”枫没有反应过来就重新压住了身下的人，他还在努力想明白凄月刚才说的话，她说是她先……那为什么最后是他压住了她？根本没有解释为什么他会像个野兽一样嘛！

　　“你不喜欢在上面？”凄月看他在走神，松开他问了句。

　　“啊？”枫动了一下手臂，觉得……他好像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他什么时候把手伸进她衣服里面的！神啦，救救他！

　　“那……我在上面吧？”凄月说着翻了个身，虽然她觉得说出来有点奇怪，可是枫的反应也很奇怪啊。

　　这下子变成凄月压住他了，枫看到她靠近来要继续刚才停顿的接吻，一下子清醒过来，从她背后抽出手，“等等！”扶住凄月的肩膀，枫喘了口气，“凄月，你先让我确认一下是在做梦，然后再继续好不好？”

　　而且大早晨的，他会有其他企图的，虽然接吻已经很美好了。

　　“是呀，我们是在做梦，那要不要做下一步？”凄月的手顺着他睡衣的领口往里走，慢慢解开他的扣子。

　　“等一下！”枫彻底疯掉了，抱着凄月坐起身，“就算是做梦也不可以做坏事的，凄月！”

　　“是吗？”凄月的手仍旧撑在他胸口，然后伸手抱住他，让自己贴着他，“枫，你一点都不想我吗？不想和我那样？真的真的不想吗？”

　　枫怎么觉得凄月是在诱惑他，而且用的都是些什么词语啊，这个梦也太乱七八糟了！虽然这三年来他做过各种奇怪的梦，可是这个真的是最奇怪的，因为梦里面的凄月一直都很冷淡，这个好像是完全相反了。

　　“凄月，做这样的梦是我不对啦，你快点恢复正常好不好？”枫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凄月这才没了勾引他的兴致，冷了下来，淡淡看着他，“枫，你觉得我不理你才是正常的吗？”

　　枫伸手捧住她的脸，在她额头吻了一下，无比自然的动作，在梦境里重复过太多次，已经不再有负疚感的动作，“是啊，凄月，像现在这样对我就好了，没必要太迁就我。”

　　凄月一言不发任由眼泪落下来，感觉到枫在吻着她的脸颊舔舐她的眼泪，她忽然好恨自己，她突然明白这三年来他是怎么在梦境里度过，梦中的她，是不是又重复了那些年的冷淡和无情，一次次让他伤心难过……他已经不习惯她用其他方式对待他……

　　他不会相信，她说爱他。

　　凄月伸手隔开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林竹枫，看清楚，我是真实的，我不是梦。”

　　枫一下子呆在那里，怎么会……忽然灯亮起来，枫一瞬间就看清周围的一切，凄月的确不是梦中的模样，她的头发齐肩，眉眼间有了女人的妩媚。他恍惚间想起来，他已经回国了，凄月不再是三年前的二十岁，她现在……二十三岁了。

　　“怎么大清早的……”林妈妈开了灯后说了这半句就退出房间去了。

　　现实太残酷，无法面对，枫脸色苍白地面对着眼神锐利的女子，他觉得有些陌生，有些可怕。

　　凄月擦了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过的笑容，“枫，对不起。”她只是紧紧抱着他，那是——她的爱人啊。她爱的人，爱她的人，可是……却无法再触碰到他心底的人。

　　如果她说爱他，他就会当成是虚幻吧？

　　“凄月？我没事，你不要自责了。”枫抚着她的背，看着她在肩头的头发。他明明应该相信她的，她说喜欢他，不是一直以来想听到的吗？她爱缠着他，不也是一直想要的吗？为什么，忽然之间无法接受？

　　“枫，我昨晚说到哪里了？”凄月起身的时候笑着问他，她收敛了痛苦，并不是心不疼了，她只是想要前进，她要治好他，让他明白，她的感情，让他接受，她对他的好，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更多的……都给他。

　　“哦，说到你见到了你哥。”枫靠在床头，没有起床的打算，看她在身旁轻声诉说。

　　“是吗？”凄月这么说着笑了下，接着说，“其实我们每年只有冬天在新年前后才会相见，那时候他是我身边唯一一个不会丢下我的人，因为住的房子里保姆总是不在家，我当时以为，我这一辈子，都只需要他，也只能依靠他。”凄月伸手抱住了枫的胳膊，安心下来后接着说，“可是他十五岁离家了，那一年，他想要我和他一起走，他试着和我发生关系，可是我用他送我的刀弄伤了他，这就是为什么我害怕别人碰我的原因。”

　　枫只是听着，有些吃醋的感觉，什么叫做只需要他，只能依靠他啊……不过，那时候的凄月，身边只有一个人的凄月，能做的也只有这样吧？枫伸手环住她的腰，在她额头吻了一下，“可是你现在有了我。”

　　凄月笑了一下接着说，“其实，本来是想告诉你，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很偏僻，如果晚上没有灯的话，周围就会黑得像是地狱一样，白天看起来特别舒服的树木，在晚上黑了之后，都可怕得像是妖怪。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停电，我吓得哭了一整个晚上，明明觉得活着那么累，不如死了算了，可是还是害怕，害怕不可知的东西，害怕哥哥回来找不到我。”凄月说到这里就没了言语，喉咙疼得说不出话来，那时候的恐惧，原来并没有随着成长和时间流逝就消失。

　　枫的眼泪落到凄月头顶，他悄悄抹了泪轻轻抱紧了怀里的人，难怪高中的时候他每次见到她一个人，看到她的背影，就会难过得想要时刻在她身边陪着她。

　　“不过我昨晚说过了，因为很多灯坏掉了，我不再敢开灯，我害怕所有的灯都会坏掉，在我还没有足够高，能够自己换灯泡之前，就全部坏掉。”凄月深呼吸了几下，接着说，“后来就习惯了在夜里穿行，其实仔细分辨了树影，也不是那么可怕。”

　　枫没有能说话，只是抵着她的发顶，让她往自己怀里靠了靠，听她继续说，“在黑暗里成长的日子其实不是那么难受，习惯了之后，觉得其实安静的黑暗的地方更加安全，没有人伤害我，没有人打扰我。可是也很清楚感觉到自己内心的黑暗，因为太久远离光明的地方，看到街上的人们笑起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像是老鼠一样，害怕被别人注视，害怕太阳光，害怕自己其实早已经变成了一个幽灵，根本不能见到光明，害怕自己还没有能够证明自己还活着，就已经灰飞烟灭。”

　　枫捂住了眼睛，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枫，其实我小学的时候，曾经很喜欢一个男孩子，不是那种喜欢，只是普通的喜欢，普通的朋友那种。那是我跳级后到的班级，因为忽然从二年级跳到四年级，班上所有同学都不认识我，虽然以前就不怎么和同学说话，可是当时老师把我安排在他旁边，他是班长，他主动和我说话，问我需要什么，哪怕我一次也没有回答他，他还是每次都会问我，要不要参加春游，要不要帮忙买水，要不要帮忙做清洁。”凄月抬头看了一眼枫，他果然在吃干醋。

　　“虽然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其实并不是不想，只是说不出来。可是我那时候很关注他，因为他真的很像哥哥，非常温和，而且很善良，总是照顾身边的每个人，因为是班长，所以班里所有同学都很喜欢他，就和你差不多。”凄月以这句话作为了结束。

　　“好了，起床啦，早餐想吃什么？”

　　“喂，没有说完！”枫没想到她忽然就从怀里跳出去跑远了，搞什么嘛，枫觉得怀里空荡荡的，迟疑了一下跳下床追出去，忽然很害怕看不到她。

　　等到用过早餐，林爸爸林妈妈提议一家人一起去郊外郊游，两个大人就去超市准备东西了，枫死缠着凄月不让她也跟着去，他要逼问早晨没说完的早恋故事！他已经干着急了一个早晨了！

　　凄月只能对林爸爸林妈妈道过歉陪着枫待在家里，坐在沙发上重新接着讲故事。

　　“我们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他对我说，他喜欢我，希望我可以和他在一起。”凄月用了这句话开头，看到枫狠狠瞪着她，“我当时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就是每天可以和我一起做作业，送我回家，早晨接我上学，给我带早餐，中午可以帮我买午饭，陪我一起吃。”

　　枫哼了一声，冷眼看着她。凄月只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接着说下去了，“我当时没有回答，他说可以等放假之后告诉他，还说他家附近有一条河，如果可以，他想教我游泳。”

　　“停！”枫撑不住了，“为什么一直说这些，你是想说，你从小时候就喜欢我这一类型的吗？”

　　凄月听他这么说，一下子忍不住笑出来，摇摇头，“你听我说完。”枫气呼呼地看着她，心里却是止不住的害怕，如果当年凄月答应了，是不是她的人生就会不一样，她就会跟那个男生一直走下去，他根本不会遇到她，即使遇见了，也没有机会……

　　“我想了两天，那个周末我没有去上补习班，我呆在房子里想，我真的可以让他送我回家，告诉他我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而不是孤儿院里，告诉他我也有父母而不是孤儿……我最害怕的其实不是他会不会和说的一样做，他会不会无法理解我的生活，我最害怕的是……”凄月停住了，往枫那边看过去，看到他坐的有点距离，伸手过去要拉他过来。枫于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感觉到很冰凉，便伸手抱住了她。

　　“我害怕我会带给他不幸，我觉得自己习惯了黑暗，肯定在黑暗里遇到了很多不好的东西，说不定被诅咒过，我害怕会带给他一样的遭遇，害怕他会受到伤害，被我伤害。”凄月低下头小声说着。

　　“所以你拒绝了他？”枫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

　　凄月靠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我想要答应他，那一年我才十岁，我从来也没有害过人，我想尝试一次。”枫没有说话，过了好久凄月都没有开口，他才试探着问，“结果他转学了？”

　　凄月摇头，“那，退学了？”枫不想往其他方向猜。凄月还是摇头。

　　“莫非他是骗你的？”枫实在不希望凄月再遭受更痛苦的事。

　　凄月抬头看着他，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感受着他的温度，“他死了。”枫震了一下没有动。

　　“我们上学的时候，老师说他不小心在家附近的河里淹死了，那条河从来没有淹死过人，那是第一次，后来就不允许去那条河里游泳了。”凄月闭了眼，任泪水流下来，“我当时听到老师那么说，我觉得五雷轰顶，我想逃，我觉得害怕，我以为是我害死了他，如果我没有想要答应他，如果我没有跳级，没有认识他，他没有说过要教我游泳……他不会死的，他不应该死的……”

　　“凄月，那不能怪你！”枫忍不住开口，凄月的泪沾湿了他肩上的衣服。

　　“可是那时候没有人对我说，不是你的错，我好多天都躲在家里不停不停地哭，我不敢开灯，可是又讨厌黑暗，我讨厌它们把我也变得阴暗，我觉得自己身上很脏，全是黑色，自己就像是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长大的臭虫一样，接触我的人都只会倒霉，都只会死亡，我害怕自己其实是死神的化身，我不敢再接触任何人，不敢和他们说话，不敢靠近人，我大概有一个暑假从来没有走出家门。”凄月擦了泪接着说下去了。

　　“凄月，那真的不是你的错，那样的事情谁也猜不到……”枫只能无力的辩驳。

　　“我知道，我从来不敢和别人说这些事，第一个人就是荆芥，那时候荆芥敲着我的头说，那个短命鬼是自己生来短命，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觊觎你长得漂亮，就算没有你，那个色狼还会喜欢上别人，还会去那条河里游泳，还会淹死一次两次三次一百次！”凄月复述着荆芥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我并不认为他是色狼，不过，荆芥的话像是圣旨，她让我明白，那件事的确不能算是我的错，因果循环可能真的是不可避免。”

　　枫也想起了荆芥的笑容，这种话果然……是她说出来的。

　　“枫，我说这些，只是想要告诉你，我认识你的时候，就害怕会发生相同的事情，我不敢相信你，不只是害怕你离开，我害怕，那种离开是因为我，可能我的因果循环就是身边的人都会离我而去……父母、哥哥、还有那个人，虽然我不再认为是我害了他，可是我以为，我身边的人会离开我，是天定的，不论是以哪种方式。”凄月抬头直视着枫的眼睛。

　　枫俯身直接吻住了她，凄月这次连习惯性的推挡都没有就接受了他。

　　林爸爸林妈妈刚开门进来，看到这一幕又一起退了出去。

　　“凄月，根本没有这种事，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我不舍得。”枫抱着她轻声说。他怎么忍心留下她一个人，光是想到她会一个人，就够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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