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百象

　　得了钱财的青城，走在大街上都抬头挺胸起来，步伐豪迈有力，看向这烟火人间的目光都变得多彩有神，看见好吃的嘴里也可以理所应当理直气壮地流口水。

　　为啥？因为老子有钱啊！

　　“给我来一壶你们这最好的酒。”青城屁股刚沾上椅子，就往桌上放下一锭银子，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做一回花钱不用眨眼的人了。

　　青城也算长得眉清目秀，一袭卷云纹的衣裳风度翩翩，虽说君子佩剑环玉，但这腰间唢呐一别，倒也别有一番姿态，往这红豆阁的人群里一座，年轻的漂亮公子也引得几个姑娘家的注目。

　　忘尘给他安排的座位是二楼高坐独间，每桌看客都有独立的半透屏风阻隔开来，恰巧青城左右两桌都是女眷。

　　“不知那是谁家公子哥？似是没见过？”一个头戴和田水玉步摇的年轻姑娘，用蜀锦杭绣的团扇半遮着面，向身旁似是闺中密友的另一位姑娘说道。

　　“倒是眼生，可平江城内能来红豆阁看一出戏，还能独坐一桌间的公子，想来也就那么几家，可他怎么独自一人没带随从？”另一位姑娘向青城这边打量了两眼，说道。

　　“许是怕麻烦吧，说不定这公子身手不错，足以自保。”那姑娘的口脂明丽，水嫩地透红，巧笑地扬起嘴角。

　　屏风这边的两位姑娘出一趟门，以她们的身份地位，身边必是要有人跟从着的，这不丫鬟随从都带了近十个，只是留了两个在身边伺候着。

　　“想知道，托人去打听打听就是了。”

　　“那公子生得清俊，看气度应当也是世家中人，回头我让父亲打听一回。”那位戴步摇的姑娘眼神一直瞟向这边，隔着屏风青城都能感觉到……

　　“公子，她们在谈论你耶。”阿晚吃着小点心，一边抖着龙须一边说道。

　　为了不让她们察觉自己举止有异，青城连给阿晚递点心都得悠着点，最后还是借机把阿晚从头上拿下来，用自己身体挡住了桌上的它，也免得它把一通的点心碎屑吃掉在自己头上。

　　“这证明小爷我长得帅气讨人喜欢。”青城说道。小二给他上了酒，居然是众生醉。

　　“看来这云梦众生醉，真是走遍天下都能喝到。”说着青城给自己酌上了一杯。

　　这红豆阁不愧是全城最有名的酒楼客栈，格局品味丝毫不差——

　　酒楼里的木制桌椅和承重支柱，虽看起来年岁久远，但被保养得很好，用的不知什么木材，纹理清晰色泽深沉，坚硬而稳当。

　　全间酒楼里没有什么繁华的金银装饰，更多的是古朴而精致的气质，各种木浮雕和蜀绣点缀着高雅，连给客人上的点心都是小巧到一口便能吞下，且分量不多，但价格可不便宜。

　　下方一水坐的大堂几乎都是富贵商户人家，人言嚷嚷，二楼独间大多数是权贵或是自诩独流风雅之人，人人都在等着戏台上一位角儿的登场。

　　青城也很期待，见一面传说中的平江城青衣名角儿。

　　都说江南孕育美人，这的姑娘都生有如烟云春水般有灵气，而若说平江城春色十分，红豆阁青衣白羽衣便独占八分。

　　这一路青城见过王清浅这样的清雅女子，也见过伏厌思一般的明媚女孩，还有归寻尊主这位高岭之花，不知这白羽衣白姑娘又是怎样一位绝色？

　　忽然间，锣鼓开响，戏，开场了。

　　在场看客都在同一瞬，不约而同地禁了言。

　　粉墨登场的角儿，随着鼓点云步上台，身段婉转而流连，一转盘腕云手，兰花指捻，几步圆场，便是百媚千娇。

　　白羽衣抬眼亮相的第一面，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戏台声高，簪粉胭浓，台上人描丹凤一笔，水剪双眸雾剪衣，明眸流光的百转千回间，青丝三千，轻袖曼袂。

　　戏台忽而幽暗，唱腔低婉，时而却又忽然吊起，台上韬光养晦是她，华服缭绕是她，眸敛锋芒是她，满腔柔情还是她。

　　“玲珑红豆抛，相思入骨伤……醉梦沙场卧银枪，回首佳人不堪看……”

　　场子里的浮华喧闹似乎都被晕在了虚空里，无论谁人此刻都是戏中人。

　　随着戏腔流转，在她的戏里，青城仿佛眼前能够看到战马嘶吼的沙场旌旗，江南水乡的弯廊绮丽，台上人的戏腔里，包含着北方粗犷的山峰和隐天蔽日的壮美豪放，也有南方的涓涓细流，杏花微雨和烟柳柔情。

　　似是台上戏里人冷眼看尽了繁华，也抛掷了往事缤纷，只在梨园中莲步云裳地唱着谁人的孽缘情债，说着什么相思成灾。

　　来之前青城做了一点点功课，白羽衣最拿手的是她自己的一曲“思”，唯有一字，道尽情肠。

　　这是青城第一次看一出戏，曾经在话本里的描绘，都不及亲眼一见——台上人入了戏，台下人也着了情，一戏终了，青城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待最后一个鼓点落下后，满场皆静。

　　突然间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仿佛要掀了这屋顶。

　　青城看懂了，这出戏是在讲一个故事，一个姑娘等待远征之人归来的故事。

　　可故事的最后，那个男子没有回来，那个女子死了，她等到鸡皮鹤发，红颜成了枯骨，化作一抔黄土孤坟，死前还叮嘱将她下葬的人，墓碑上只许写她自己的名字。

　　“那日大雨折花，君说定衣锦归乡许我十里红妆新嫁，此去七十二载花树下，君未归，我未嫁。”

　　最后一句，诉尽了一生等候——你没有回来，我也未作他嫁。

　　可我心虽是属意于你，但未嫁便是未嫁，这墓碑上我还是我，没有你的位置。

　　这大概是那个女子最后的倔强了吧，她还是怨他的，用了一辈子等他，至死都没等来他的十里红妆，死后任性地恨着他。

　　此刻青城似乎还沉浸在戏里，内心却也震撼着白羽衣的功底，不愧是名角儿，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道尽戏里戏外一腔情肠，颠倒众生。

　　青城跟着大家伙一块鼓起掌来，掌声不自觉地热烈起来，拍的他双掌都红了。

　　在场无论男女老少，此刻都毫不吝啬自己的掌声。青城曾在话本里看过的戏子皆为世人所看轻，可白羽衣不一样，在场的看客无一不是掷下重金求得一曲，连青城隔间那两个权贵家的小姐也是如此。

　　可阿晚却爬到青城身边，咬住他的衣角，提醒道：“公子，那位白姑娘，似乎不是人族。”

　　“你说什么？”青城愣住了，看了看台上的白羽衣，她也正看向青城这边，眼神温柔清澈，倒不像方才沉于戏中的千娇百媚。

　　“她是妖？”青城问道。

　　“也不是……但她绝对不是人。”阿晚纠着自己的两条龙须，绿豆眼拧起来：“我不知道她是什么。”

　　“你不知道？”青城震惊得喊起来，还好眼下大家热情高涨，没人注意到他的失态，他放低了自己的声音：“你们异族不是能够感知血脉气息的吗？”

　　“唔……可是，她不一样啊。”阿晚为难地说道：“她身上没有人族和妖族的气息，也不是神族。”

　　“也不是你们异族吗？”青城问道。

　　“不是，但是……她身上的气息很干净，比万物的气息都干净。”阿晚说道。

　　那是怎么回事？白羽衣不是人？甚至不是妖和神，也不是能够化为人形的异族。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王清浅的故交？

　　台上的白羽衣已经谢了幕下了台，青城看她下去的方向，正准备拿起阿晚下到后台去找她，他手里有王清浅拜托要交给白羽衣的锦囊，不管这个女子是谁，青城都要去会一会。

　　只是突然间，大堂里躁动了起来，传出了桌椅茶盏被掀翻的响声，瓷器琉璃盏等都碎了一地。

　　还有人把剑拔了出来，一时间吓得一众人纷纷龟缩到一旁，胆小一些的姑娘吓得手中的团扇都掉了，花容失色地叫起来，有的人直接就跑出了红豆阁。

　　青城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忽然就听见一嗓子盛气凌人地喊道：“你敢！”

　　这嗓门，这语气……好生熟悉啊。

　　等青城下到大堂，正从人群中努力挤进事件中心，突然间一张木椅被人一脚横踹地飞过来，正巧站在青城面前挡着的是一个高大且横着长的富家大汉，又正巧他躲得快，于是那张罪恶的木椅一下就砸中了青城的鼻梁……

　　青城倒下去的时候觉得自己鼻子里头热热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余光看见了那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姑奶奶正张扬跋扈地和一群拔剑的修真子弟对峙……每次碰到她，必挂彩，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八字相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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