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百象

　　蔚氏琼花宴设在尊琼世深处，用的是曲水流觞的宴席样式，听闻这河渠蔚氏挖造了半个多月，设了假山流水的一方景致在这遍布琼花的山脉中，下游还有丝丝管弦乐竹声传来，附庸风雅。

　　来客皆坐在河渠两旁，不分门第上下，酒食乘着缀金箔的玛瑙琉璃盘放置上游顺水而下，到了下游还有专门的门人弟子收回，无论酒食动没动过都会被取走，自有源源不断的鲜食放置上游，有好些青城看着眼生，想要吃上一口但没来得及捞着的东西飘过去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了。

　　见过了云梦王家大宅的富贵精致场面，这蔚氏尊琼世的场面倒也毫不逊色。

　　不过历烨和伏厌思都挺照顾他的，历烨坐在青城偏下方一位，伏厌思也坐在历烨身旁，青城捞不到的东西历烨会帮忙捞，历烨捞不到的阿蜀会在帮伏厌思捞的时候顺便帮他捞……青城觉得这是自己来到人间之后最得宠的一刻！

　　连阿晚都吃得满嘴满爪子的食屑，小尾巴摇得可得劲了。

　　美中不足的是青城听说人间的曲水流觞是王权富贵家玩的东西，每每开宴时宾客身后都有伺候的小厮，但蔚氏并没有安排。不过青城也不是计较这等子事的人，不过觉得自己老是捞不上自己想吃的东西有点不快就是了。

　　青城酌了一小口杯中清酒，听闻这桌上美酒乃是“琼花酿”，取这山间琼花酿造，甘甜清冽，酒气清香。可青城觉得，还没云梦的众生醉好喝。

　　他偷偷从怀里掏出一壶“众生醉”，这是他在云梦时买的那一壶，只喝了一口就觉得不入喉再没喝过，扔了又可惜，虽说花的是历烨的银子。不过最后他还是带着在身上。

　　比起琼花酿的不知味，倒显得众生醉更能入口，后劲有味。

　　历烨看他拿出了众生醉，也没说什么；倒是伏厌思，吩咐阿蜀去给她酌一杯。

　　“这众生醉倒是入喉有余香。”伏厌思说道，一饮而尽杯中酒：“比起这琼花酿好多了，闻起来清香四溢，入口却无味显苦。这琼花宴也是，看似花样多，其实内里都是将这些琼花闷煮炸炒的，千篇一律，贪心太过。”说着她又喝了一杯。

　　确实，这些菜摆盘精致看似丰盛，吃起来起初两口有趣，但吃多了也是觉得不过如此，只是每样的花样众多，一时不觉罢了。

　　青城吃了好几样的菜肴摆盘后，也觉得嘴里索然无味了。

　　这话被对面的一位老者听了去，他媚笑着解释道：“圣女殿下有所不知，这江陵琼龙脉既是上古福祉，以琼花闻名，这琼花宴自然也是琼花为食。且这琼龙脉的琼花以上古龙神的灵气养着，吃了可益寿延年啊。”说着那老者端着身板摸了两把自己嘴边的鼠须：“这可是蔚氏的宽宏大量，心系众生。”

　　伏厌思对此不以为意，没把那个老者放眼里，接着说：“琼花之妙最是入药为主，药食次之，这样的作法反显暴殄天物了。何况这琼龙脉乃是天地福祉，不过是恰巧让蔚氏在此地立了门派而非本属其物，你这话倒是说得像是蔚氏执掌了天下惠泽万民似的。”

　　青城一旁看着，暗暗观察那老者脸上的神色，只见他一脸吃了屎又不敢吐的尴尬，青城默默在心里给伏厌思叫好——那个老者是风氏门主，佩剑上的剑穗和身后的子弟无一不彰显着他的身份，其中一个子弟还是青城曾在云瑶镇见过，出入在林宅的那位。

　　想起风氏曾参与的那些事，青城看这个面相狡猾的老家伙肚里也没憋什么好水，也就伏厌思的性子和身份让他吃这个瘪，青城在心里暗暗叫爽。

　　历烨一如既往的面色不改，只是劝说伏厌思道：“殿下莫要醉酒了。”

　　伏厌思却有意地凑过去，调笑撒娇地说：“若我醉酒了，你就把我抱回去吧。”

　　历烨不说话，端坐着默默拿起了桌上的茶水。

　　阿蜀只在一旁埋头布菜，为伏厌思的餐盘酒杯上拾去不时飘下的落花。

　　不远处靠近上游的一桌上，蔚净的眼睛总是看向伏厌思这边。

　　上游高坐的是蔚氏门主，蔚桀。此时看着座下众人，百家仙门，得意地举起酒杯，高高在上地伸出手：“诸位今日，拨冗出席我江陵蔚氏的琼花宴，这曲水流觞都是我蔚氏最好的酒食，各位放开了尽兴！尊琼世有的是楼院门房，诸位若酒醉，休沐之处也绝不少一间。圣女殿下，也还请尽欢。”

　　说罢酒杯一转，独敬了伏厌思，可伏厌思只是坐着举杯草草示意了一番，没怎么多青睐蔚桀一眼，好像他说这话和自己关系不大一般，不过确实也是关系不大。

　　这番话是在炫耀自家仙门的气派吧，顺便捎带让众人看到这琼花宴能够有神族圣女出席。青城对这个蔚桀这个人的举止言语喜欢不起来，总觉得他在别有用心地彰显着什么。

　　“江陵蔚氏不愧乃名门世家，气派尊崇，待下有礼，实堪我仙门百家之表率啊！”那个留着小鼠须的风氏门主奉承道，举起酒杯隔空敬上游高坐上的蔚桀。

　　“风氏门主说这话不妥吧。”青城冷眼看着这两个人一捧一受，说道：“云中历氏亦是仙门中颇有名望的名门世家，多年来为众生万民斩妖除奸，谨记修真初始之道，这才该是仙门百家众人之表率吧。”

　　此话一出，在场的宾客都低声了言语看向历烨和青城一行人，这管弦丝竹声便格外清亮。

　　可历烨依旧不言语，淡定自若。

　　“公子。”阿晚轻声提醒：“这风氏乃是依附蔚氏的门派，自然会帮蔚氏说话。”

　　“吃你的。”青城拿起一个琼花饼塞进阿晚嘴里。

　　“你又是何人？”风门主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颇是轻蔑。

　　青城自然也对他没有好脸色，挺起了身板，字句清晰有力地回道：“凤麟洲洲主之子，青城。青山微雨纷，城中晴色明。”

　　“呵！胡扯！”风门主一脸刻薄不屑：“在座仙门百家诸位众人皆知，凤麟洲乃是上古异族凤凰所出之地，满洲九天霓火，且洲主为上古霓凰一脉，世间异族除了鹿蜀，别无其它异族可化人形。你小子，胡扯也不看在谁的面前，就敢在蔚氏琼花宴上大放厥词，你这是要扫谁的面子呢！”

　　一时间宴席上言讨声四起，对着青城指指点点。

　　可见蔚氏在修真仙家众门中的地位，风氏不过一方小小仙门，家学修为不高名望不响，如此嚣张出言，众人附和，就因其背靠的是蔚氏。

　　人族中有一句话叫做“狗仗人势”，说的就是风门主这种人。

　　“凤麟洲是如何模样你又怎知？”伏厌思出言道：“我神族之后乃是大地始祖的后裔，我曾游历四海八荒，却也敬着海上十洲的异族一脉曾是上古先祖故交，不曾轻易踏入其隐居地，你一个小小修真之人又是如何得知凤麟洲全貌的？”

　　伏厌思不屑和风氏计较，不过她护短，而且也看不惯风氏的做派。

　　青城笑风氏这些人自以为是还狂妄自大：“满洲九天霓火？说得跟你见过似的。我自小便在凤麟洲长大——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洲上多凤麟，数万各为群。又有山川池泽，及神药百种，亦多仙家，曰——凤麟洲。这样的话难道不是你们人族的记载吗？怎么，风门主不知道吗？”

　　阿晚此时也出言维护：“我家公子是人族与鸾族的孩子，自襁褓便被白尊上养在凤麟洲。我乃龙生之鳌，公子看护。”

　　看到阿晚的龙头龟身麒麟尾，众人看向青城的眼神又变了，多了几分惊讶和新奇。

　　“且所谓上古霓凰可并非你所说的浑身浴火，而是凤羽如雪，洁白素净光华，乃是世间至纯的百鸟之王。”青城挑着眉看向风门主：“既没见过就该承认自己无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方为智也。风门主看起来这把年纪，活得却也不怎么通透嘛。你自己无知也就罢了，可别还误导了其余仙门百家子弟，变得跟你一样。”

　　说完青城造势挑衅般地一饮而尽杯中的众生醉，一口入喉，此刻倒是辛辣刺激又爽快！

　　风门主被气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纵你是凤麟洲洲主之子又如何！小小年纪不尊长辈，也配列席这琼花宴！？”

　　“配不配又不是你说了算。”看他满脸的气愤，青城反而心里畅快，言语间云淡风轻。

　　“你……”风门主还想说些什么，蔚桀看情景如此，自己作为东道主不好让场面变得太难看，手握邀贴之人便可自行带同行者前赴琼花宴，这确是蔚氏的规矩。但蔚桀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另一个清冷的声音开口——

　　“青城是我带进来的。”历烨说道，语气毫无波澜：“他说的，没有错。”

　　蔚桀示意了一眼身旁的蔚净，蔚净明意，起身劝解道：“风门主，看是今日琼花酿酒劲太过，你醉了吧。”

　　风门主的脸色憋屈，瞪了青城和历烨一眼，只好坐下，结果落座的一刻，不知怎地居然整个人和面前的食桌一并都猛地前扑，掉落进了曲水流觞的河渠里，溅起好大一阵水花，掀了河渠里自上游流下的酒食！

　　呛了满嘴满头水的风门主爬上来的时候，发丝糊了满脸，还有糕点食屑粘在脖子上，衣物全湿，狼狈之极。

　　所有人都看见了，是伏厌思手里的一节红绳拉扯着他的桌椅脚，她做事向来明目张胆光明磊落，做坏事也不例外。

　　风氏子弟连忙把自家门主扶上来，其中几个气势冲冲地淌过流水对面，作势要对伏厌思拔剑。

　　历烨依旧端坐着，但握紧了鞘中的泽光将剑身挡在伏厌思面前，人虽未起身却已起势，阿蜀也站到了伏厌思侧身前方。

　　阿晚放下了爪子里的琼花饼，爬到了青城面前，警惕着。倒是伏厌思仍然一脸的无畏。

　　蔚净趁在他们都还没有拔剑出鞘前出言制止：“风门主，如此不当心，可是让众子弟都为你担心坏了。”后面一句他特意加重了语气，眼神也盯着风门主以做提醒。

　　风门主自然是知道的，缓过劲来立马示意子弟们回来：“我老了，连坐下来都得当心，还让少门主和门主见笑了。”

　　伏厌思乃是神族圣女，生死皆由万民而起灭，福泽大地，受众生奉养，身后是整个神族。

　　蔚氏自然也是恨不能供着，只是她不想做蔚氏的座上宾，拒了蔚桀给她安排的高位。伏厌思可以肆无忌惮，但他们不能和她计较，也不敢。

　　众人还是给蔚氏面子的，毕竟这东道主乃是名门世家，且这在人家的地盘上，也就面上平息了。

　　蔚净落座时，瞥了一眼见伏厌思一脸天真烂漫的得意，他也不为人察觉地笑笑，但下一刻，他又见她两手捧着双脸娇嗔地凑到历烨身边。

　　“诸位尽兴啊，也要小心足下，可别在众人面前摔得难看了。”蔚桀端着门主之仪发话道，可眼神却瞥着向青城，似是说给他听的：“此外，趁此机会，还像诸位说明一事。”

　　说着，蔚桀的眼睛看向了历烨，历烨也像是有所感应，目光转向了上游。

　　蔚桀说道：“此前，我蔚氏两名子弟同风氏十名子弟共同游历，为百姓除恶斩妖，却不想在云梦遭了人毒手，风氏十名子弟无一生还，我蔚氏的两名门生倒是拼死逃了回来，说是一只藏色的三眼九尾狐妖所做。”

　　那风氏门主听了，起身拱手说道：“蔚门主，还请蔚氏务必诛杀此妖，为我门下十名无辜惨死的弟子讨回公道，以正人间秩序啊！”

　　青城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倒是阿晚有些着急：“公子，他们说的可是九卿？”

　　“放心。”青城说道：“那日我与历天师已将此事告知了蔚氏门主。”

　　蔚净带着人马遇见伏厌思那日，后来被正在尴尬对峙的历烨和青城碰见了；那时青城为了转移话题，打哈哈问了一句这是要去做什么，蔚净只高高在上地说了一句“门中自有事情要办，此行子弟派往云梦除恶，保百姓平安。”

　　青城听了便知大约是为了九卿杀了一众风氏十人的事，素来是听闻风氏依附蔚氏的，历烨也想到了，自然想到此事会牵扯出王清浅和九卿，于是前去向蔚氏门主蔚桀说明，青城也跟着一块去了。

　　当时蔚桀答应得好好的，说是既然九卿得了惩罚，那么蔚氏的人自然也不会再追究，风氏那边会有蔚氏前去安抚。

　　只是还是要派人到云梦将那些子弟的尸首带回来安葬，所以那队人马是不能撤回的了，不过蔚桀说会让人传信告知他们不去追究，只带回风氏子弟的尸首便可。

　　如今不知蔚桀要在琼花宴上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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