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生

　　我在十八岁那年就已经死了。

　　杯子碎在地上的声音没有盖过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嘶吼，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满地狼藉里拣起一片发亮的水晶，悄么声地溜回房间锁上门。

　　水晶磨在腕上有点疼的，我抖着手很坚定地磨，在其中获得一种隐秘的满足，固执想要地把水晶变成红玛瑙。

　　一团柔软挤到我手边，猫依旧是冷艳的，带着矜贵的目光打量我的红玛瑙，谨慎地伸出舌头点了点，然后发出了嫌恶的尖叫。

　　我有些失望，伸出手想把它搂住，可它开始拼命地挣扎，咪呜声听起来很凄厉，一点也不优雅。我生气了，把它按怀里，不让它逃开，挠我的力度终于慢慢减弱，我怜惜地吻了吻它的头顶，把安静下来的猫放在膝上，继续塑造我的玛瑙。

　　水晶由浅粉转为深红，我完成了我的杰作。我有点高兴，把它攥在手里，抱起好像睡着了的猫。

　　我把猫的脑袋摆弄到肩头，其实我有点头晕，扶着快要掉下去的猫摇摇晃晃地走到客厅里，争执声突然停止了。我笑着把手掌冲他们打开，得意地向他们展示我的挚宝：“爸，妈，你们看。”

　　我记得猫从我身上掉了下去，我在捂住耳朵不听女人的尖叫和去捞住下落的猫里犹豫了一会，最后只是安静地闭眼握紧了我的玛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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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天堂，大家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有的衣服和我一样，有的和我不一样，是白色的长大褂。

　　穿着长大褂的是指引天使，他们都对我很温柔地笑，问我想不想要喝水，饿不饿，想不想要去楼下的花园玩，去晒晒太阳。

　　我有点喜欢这个天堂，这儿没有人会问我为什么要喜欢男人，问他们有什么做得不好，让我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喜欢男人，也不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我只是喜欢的人性别和别人不太一样而已，可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我不可以喜欢同性，为什么他们要那么惊慌？

　　我向天使长提出了这个问题。

　　天使长叫德希亚，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他总是戴着一副银框眼镜，这让他看起来更加温柔文雅。我喜欢盯着他嘴角终日挂着的笑意，盛在很浅的酒窝里，像浸过蜜糖。

　　我趴在他宽大的书桌上向他提问，他翻书的修长手指顿了一顿，视线从书本移到我脸上，和阳光一样，是温暖而和煦的，我被阳光熏红了脸。

　　他轻声地开口，像怕惊扰被珍视的宝物：“诺卡喜欢男生吗？”

　　我有些紧张，他会不会也认为我是怪物？认为我是错的，是不听话的小孩？但不能对天使长撒谎，我只好含糊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有些害怕地等待他的回答，德亚却笑了。我听出这和那些嘲讽的笑声不一样，有点诧异地抬头，被他摸了脑袋，他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小动物，力道轻得像风拂过头顶，又带着略高的温度，我有点舒服地眯了眯眼。

　　“这当然不是错的。”他的声音依旧很温柔，我放心地喘了口气。“没有人被规定必须喜欢异性，诺卡没有错，诺卡只是和别人有些不一样而已。但这不是错误和罪过，这只是爱。”

　　我盯着他的眼睛，透过薄薄的镜片确认他不是在假装不厌恶我，我看到湖泊一样的安稳，荡漾起一点温柔的水波，让人感到可以信任与依靠，我在里面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像被驱逐的人回到故乡。

　　我冒冒失失地开口，像想要求证一些什么，带着不可言明的期待提问：“那您呢？您喜欢异性还是同性？”

　　我漂亮的天使长愣了愣，笑了起来，然后凑近我的耳边，像最亲密的朋友交流一个秘密。

　　他说我和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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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始愈发频繁地往天使长的房间跑，和他待在一起让我感到安心，像在不同的物种里找到了自己的同类。

　　天使们看到我会善意地微笑，“诺卡又去找德希亚先生吗？”

　　我说是的，他们就会塞给我两颗糖，或者一小块蛋糕，说：“和先生一起分享吧。”

　　德希亚总把两颗糖都给我，蛋糕只吃一小部分，但他说两颗糖要分开吃，不能一次吃掉。他知道我嗜甜，有时还会给我煮奶茶，我喜欢在甜甜的奶味混着醇厚的茶香里翻看他给我的书，有时是一本诗集，有时是一个童话。

　　我喜欢向他提问，像一只不安分的麻雀叽叽喳喳，他总是很耐心，回答我那些简单的，可有可无的小问题。我们就在这些繁琐里打发掉大把的时间。

　　“德希亚，这是什么花？”
　　“这是白鹤芋，诺卡喜欢吗？”
　　“它很漂亮。”
　　“诺卡可以带一盆去你的房间，你会照顾好它的，对吗？”
　　“我可以吗？！当然，我会照顾好它！”

　　“德希亚，它好像看起来有点不开心。你看，它的叶子蜷缩起来了！”
　　“这是因为它不能一直放在阳光下，它会受伤的。诺卡可以把它放在房间里面。”
　　“是我没有照顾好它吗？”
　　“你只是还没有学会怎么照顾它而已。我会给你带书，也会教你怎么照顾它，你会学得很好的。”

　　“德西亚！它开花了！它真好看！”
　　“是的，它非常漂亮，是诺卡把它照顾好了，你很棒。”

　　“德希亚，它有花语吗？他们说花都有花语，它的花语是什么？”
　　“是热烈，美好，与一帆风顺。”

　　德希亚注视我的眼睛，温柔里是热烈，像白鹤芋，用纯淡温雅包裹住张扬的金色的芯。

　　“就像诺卡一样，热烈而美好，拥有一帆风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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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掉的人还会有未来吗？

　　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得不到答案，反而想到了其他。

　　我真的死掉了吗？这里真的是天堂吗？

　　我想起我叫那些人“天使”的时候他们总会善意地笑起来，想起除了我没有人叫德希亚“天使长”，再想起除了天堂还有一个地方，大家都是穿着白衣。

　　那么德希亚的温柔可以是对于病人的关切，对于年幼者的宽容，总之不会是我在隐秘地盼望着的，不能开口询问的那样东西。

　　我不再往德希亚的房间跑，我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为自己的自做多情感到害臊。

　　天使，或者说护士们察觉到我不再去找德希亚，于是来问我怎么了。我只是摇摇头，说我不想去打扰先生。

　　我不再称呼他为“天使长”。

　　我把碎碎念转移到白鹤芋身上。

　　“你今天很好看。”
　　“今天依然很好看。”
　　“你是想让他看到吗？”
　　“他一直没有来看你。”
　　“他是不是忘记你了？”

　　我失望地看着白鹤芋的花枯萎了，他却没有看到它最美的样子。

　　像我还没有开始过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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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决定离开这里。因为这里已经不是天堂了，也不再有天使长。

　　出院手续有些复杂，但我还是坚持着办好了它。我没有什么行李，最后只打算带走那盆白鹤芋。

　　打开门我撞到了一个人怀里，我抬头和德希亚相对视，他不知道怎么有些狼狈，眼镜都快滑下鼻梁，鬓角汗湿，眼尾带着急切的绯色。

　　我默默地退后一点，避开他的手，他只好尴尬地扶了扶眼镜。

　　“你要走了吗？诺卡？”还是德希亚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哑，像是匆匆赶过来，还没有喝上水。

　　“当然，我已经知道这里不是天堂了。”我低头看我的白鹤芋，它已经没有花了，我很轻声地说道：“你也不是天使长。”

　　他好像有点受伤，但是很坚定地堵在门口，语气有些焦急：“那么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我是说，你还会来找我聊天吗？我还有很多……”

　　“可是你也一直没有来找我。”我有些生气，盯着他，“你没有来找我，白鹤芋等了你很久，它开花了，你没有来看，然后它枯萎了……”我开始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像赌气的小孩，只是想要发泄，然后我不由自主带了哭腔：“你把我们忘记了……”

　　我突然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罩住了，我想挣开，却被抱得更紧。一个安抚的吻落在我头顶，像我吻过那只猫，但这个吻带着虔诚，我忘记了要挣扎。德希亚把下巴搁在我头顶，很轻很轻地摩挲着，声音依旧很温柔：“对不起，诺卡，对不起……我以为你对我并不是……所以我不敢来找你……可是你要走了，我很着急，也很害怕……”

　　我懵懂地想为什么他会着急？为什么会害怕？我又开始挣扎，带着窃喜却又恐惧那个答案。

　　德希亚按住我的肩，很认真地开口，为我揭晓谜底：“诺卡，我爱你。”

　　“在你问我喜欢同性有没有错的那天，在你喊我天使长的那天，在你对我说白鹤芋很漂亮的那天。”

　　“喜欢同性没有错，我喜欢你也没有错，这不是罪过，这是爱情。”

　　我愣愣地知道他吻了我，然后我知道我说了我也爱你。

　　以前我觉得自己是不可赦免的罪人，是难以饶恕的恶徒。有一天他告诉我我没有错，我只是和别人不一样。又有一天他吻了我，对我说这是爱情。

　　我依旧胆小，喜欢自我否定，恐惧别人的好意。但我开始学着接受他的爱情，因为我也爱他。

　　白鹤芋的花期会结束，但它也会再次盛开。

　　我可能还是会厌恶这个世界。

　　但我决定为了他再争取多活几年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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