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神

　　“雷安，你说这世上真的有神吗？”金发的小小少年在奔跑中突然停步，问着前方的黑发少年。
　　“当然有，我们神官说过，神就住在天上，他们的国家叫天国。”
　　“是吗？真想去看看啊。”少年喃喃道，抬头望向天空。
　　他的同伴转过身，正遇到一阵风从绿野尽头吹来，茂密的草丛向同一个方向倾倒，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金发少年身上。
　　“修伊斯……”黑发少年惊恐地望着金发的少年越来越透明的面孔，看着他像一个脆弱的气泡般瞬间消失在空气中……
　　“贤者！醒醒！贤者！”
　　雷安，现在被神官赐名麦达亚，雾隐国有史以来最年轻也最胆大妄为的贤者。他蓦然睁开眼，漆黑的瞳仁盯住上方的穹顶，神殿高高的天窗半开着，拼凑成棋盘状的玻璃透进朦胧变形的阳光。
　　……又是梦吗？
　　他闭了闭眼，疲倦地道：“罗依，现在是什么时候？”
　　“早上九点了。”侍童罗依恭恭敬敬地回答，叫醒了贤者，立刻垂手退到一旁。
　　“外面怎么样？”
　　“侍神学院和皇隐学宫的学生仍在皇宫广场上绝食静坐，皇帝的卫队守在旁边，皇帝本人和军队都没有动静。”
　　“废话。”麦达亚坐起身，一边套上宽大的白袍一面没好气地道：“伊底亚斯王子就是靠军方的力量才登上皇位，你凭什么指望军队会背叛他？”
　　他拉上头套，将一头半长不短的黑发和鼻梁下的半张脸遮住，只露出一双罕见的纯黑眼眸。
　　站起身，他朝着供在神殿正中的神像随随便便行了个礼，几步走上去，在神像脚下掏摸一阵，摸出一把枪来。
　　“贤者！”罗依倒抽一口冷气：“您又……这是从辰星国走私来的吧？被外面知道了可不得了！您还把它藏在神像……神会震怒，会降罪我们——！”
　　“闭嘴！”麦达亚低叱一声，成功止住侍童的歇斯底里。
　　他垂眸看了看那柄枪。现今大陆上五国并立，和平的局面已经维持了三千年，除了精于制造武器的辰星国，其余各国都把枪支列为违禁品，尤其在崇尚神力的雾隐国，平民携枪者杀无赦。如果被人知道神挑选的贤者居然携带走私枪支，后果不堪设想。
　　麦达亚胡乱把枪塞进白袍底下，低声嘟囔道：“要不是神官丁点法力都不肯传给我，我何必要这玩意儿？总不能让我空手去送死吧？”
　　“走吧，罗依。”他转过身，背对着高高俯视众生的神像，大踏步走向神殿大门。
　　“我们去会会传说中的‘神之子’吧！”
　　****
　　雾隐国“神隐宫”前的广场上，数千名白袍的侍神学院修习生和黑袍的皇隐学宫学生井然有序地坐成数个方队，远远望去黑白分明，正是象征神迹的棋盘图案。着深蓝色军服的卫队团团包围住皇宫与学生们对峙，整个一触即发的局面安静得甚至听不到一声咳嗽。
　　皇帝陛下最亲信的青年武官，皇宫侍卫长彼德站在宫门内的长廊上望向广场。烈日炎炎，不时有学生支持不住晕倒，立刻有人上来将他扶下，再补上他的位置。
　　彼德轻轻叹息一声。
　　“侍卫长。”
　　彼德回过头，在身后呼唤他的是一个半秃的中年男子，往常飞扬跋扈的神态被沮丧代替，倒显得比平时顺眼些。
　　“左丞相。”彼德向他行礼，被他一把抓住手臂。
　　“侍卫长……”左丞相舔了舔嘴唇，艰涩地问：“陛下……还是不肯见贤者吗？”
　　彼德一愣，见他不时瞄向窗外，恍然道：“难道左丞相的公子也……”
　　左丞相点了点头，期盼地望着他。
　　彼德心下也代他难过，却不敢表示什么，默默地行礼后转身走开。
　　走得远了，回头仍见左丞相痴痴凝望着窗外。
　　“咣咣。”彼德轻轻敲响房门。
　　“进来。”一个柔和悦耳的声音道，仿佛竖琴流泄而出的最华丽的音乐。
　　房门推开，窗前的男子微笑着转过头道：“你来晚了，彼德。”
　　男子这一笑，从窗口透进的阳光似乎更灿亮了几分，角落里的灰尘清晰可见地翻滚着，这间普普通通的书房突然华丽得像金碧辉煌的殿堂。
　　彼德深吸口气，即使日日相见，他仍是会为对方的美貌与气度震摄。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神之子”的力量。
　　“陛下。”彼德躬身道：“臣去巡视广场了。”
　　伊底亚斯皇帝眉梢一挑，笑道：“有什么感想吗？”
　　彼德迅速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轻道：“臣看到那些孩子……臣不知该不该佩服他们……”
　　“哦？”皇帝踱步到案前坐下，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彼德也认为朕应该屈从他们，召见那个所谓神选择的贤者？”
　　“陛下，只是见一见他就能化解这一场灾难！”
　　皇帝发出一阵动听如音乐的笑声，抬起一双晴空般湛蓝的眼眸盯住他，轻柔地道：“你用‘灾难’来形容这一切。老好彼德，可见你不是不明白，是你的善良蒙蔽了你的智慧。灾难是无可避免的，就像雾隐国累积了三千年的神权与皇权的矛盾，只需要一个把矛盾激化为冲突的借口……”皇帝用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抚眉骨，笑道：“就像我一直说的，所谓神，只是人类做出某种自己也不相信的行为的借口。”
　　****
　　麦达亚带着罗依来到广场上，学生们很快认出他，整齐的队伍开始骚动起来。
　　麦达亚挥动双手示意他们安静，自己走上广场正中的升旗台。
　　他抬头看了眼象征雾隐国至高无上皇权的黄金旗，轻蔑地一笑，扬声道：“神的孩子们，你们还能坚守你们的信仰吗？”
　　底下的学生狂热地齐声叫道：“能！”
　　“你们不会辜负神的信任吗？”
　　“绝不！”
　　“神需要你们的血肉，神需要你们的灵魂，神需要你们背弃亲人与国家，神需要你们绝对的忠诚，你们的回答是什么？”
　　暴晒在烈日下的学生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身体虚弱，精神却异常亢奋，拼尽全身力气喊道：“我们舍弃，我们献出，我们只忠于神！”
　　数千人齐声高喊，气势可谓排山倒海，连训练有素的卫兵都不禁面面相觑。
　　“很好。”麦达亚面罩下的脸在微笑，黑眸冷冷地望着那群已被他牢牢掌握的孩子。
　　侍神学院和皇隐学宫的学生都是侍神院士和贵族的子弟，他们出了事，整个雾隐国的根基都会震动。看他们的样子，最多还能坚持两个小时。
　　他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右手敲在左臂上，在宽大的袍袖遮掩下，做了一个粗俗的手势。
　　就看看我们谁能撑到最后吧，皇帝陛下！
　　****
　　皇宫书房内，伊底亚斯皇帝含笑望着升旗台上的身影，捕捉到他最后的小动作，眉梢轻轻一扬。
　　“彼德。”
　　“陛下。”
　　“那些贵族和侍神院的院士们怎样了？”
　　彼德微怔了一下。
　　“因为陛下吩咐这几天不见人，我把他们一律挡在宫外了。不过据臣的属下回报，几位院士和贵族曾出现在右丞相府。”
　　“嗯，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啊。”皇帝仍是笑着，悠然道：“彼德，雾隐国是大陆五国中唯一一个能够由侍神院和贵族联合弹劾皇帝的国家，这是我们三千年来引以为傲的民主……可是，民主真的值得骄傲吗？”
　　“陛下是说——”彼德惊得瞪大眼：“他们居然敢——”
　　“当然敢。”伊底亚斯皇帝的笑容充满嘲讽：“你忘了吗？我这个来历不明的王子从来没有得到他们的承认，对他们来讲，我只是军方推出来的一个傀儡。”
　　“不！陛下是‘神之子’啊！”彼德激动地道：“是雾隐国当之无愧的国君！”
　　“外面那些孩子才是真正的‘神之子’，至于我……”只怕是时刻想要弑神的“逆子”……皇帝左手撑在案上，缓缓站直身，瞥一眼侍卫长的面红耳赤，转头望向窗外。
　　“朕改变主意了，你去传那位贤者进来，朕忽然想听听，‘神’又想向他可怜的孩子要求什么。”
　　****
　　在数千示威者的欢呼中，皇宫卫队分成两列，滚出红色地毯，侍卫长彼德当先领路，皇帝以国宾礼仪将贤者麦达亚请进了皇宫。
　　罗伊被留在宫外，他指挥着学生们暂时不要离去，以防皇帝对贤者有意外举动。
　　麦达亚先还耐着性子跟在彼德后面徐徐而行，很快焦躁起来，不停催促，彼德只好带着他穿近道来到大殿前。
　　“吱——呀——”裹着黄金皮的沉重殿门无风自敞，彼德先一步跨进去，躬身道：“陛下，贤者麦达亚已经到了。”
　　麦达亚没他那么恭敬，进殿后四下一望，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也不管周围的侍从抽气声不断，两条腿伸直了搁在另一张椅上，这才抬头望向皇帝。
　　一眼望去，心下又低咒一声。
　　原来皇帝端坐在大殿正中的高台上，头戴冠冕，冠前垂下密密的珍珠链，像一个珍珠面幕，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麦达亚在心里骂，装神弄鬼的家伙！
　　他倒没有想到，以白袍上的面罩遮住半张脸的自己也光明不到哪儿去。
　　“伊底亚斯皇帝陛下？”他问了句废话，接着道：“我以神的名义来向你要一件东西。”
　　侍立一旁的彼德惊讶地偷觑了眼皇帝，陛下说对了，“神”的贤者果然是来索要某物。
　　“‘神’想要什么？”当皇帝优美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仿佛空气的涟漪也有了颜色，一圈一圈花瓣般艳丽地铺陈开去。
　　麦达亚直接道：“雾隐国的镇国之宝——水心。”
　　话音刚落，大殿内众人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彼德。”皇帝平静地道：“你把他们都带下去。”
　　彼德行了个礼，带着一众侍从退下，细心地掩上殿门。
　　大殿内只余下两个人。
　　皇帝抚摸着座椅扶手上精美的纹饰，轻柔地道：“水心是我雾隐国三千年前开国、立国之宝，与国运同存，凭什么你一句话，我就得给你呢，雷安？”
　　麦达亚不耐烦地道：“又不是我要，是神——”他陡然醒悟：“你叫我什么？”
　　抬头望去，皇帝掀起冠冕前的珍珠帘，湛蓝色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唇边带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微笑。
　　“你、你是——”麦达亚震惊得结结巴巴。
　　“居然忘了我吗？真让人伤心啊。”
　　麦达亚从椅上跳下来，急步蹿上高台，抓住皇帝的肩膀，仔细地瞧那张脸。
　　“天，真的是你！修依斯！你还活着！”
　　皇帝微笑着，一把扯掉头上的冠冕，也不管头皮剧痛，一直微笑着。
　　“好久不见了，雷安，我亲爱的……朋友。”
　　****
　　麦达亚想笑，眼睛却干涩得发疼，脸上的神情怪异，只懂得抓住他的肩膀，发出“荷荷”的怪声。
　　皇帝用蓝眼睛温柔的看着他，轻抚他的背助他放松情绪，不着痕迹地将他拉进怀里。
　　好一会儿，麦达亚终于想起说话，一口气不歇地道：“修依斯我以为你死了伤心了好久你是怎么逃掉的这些年……这些年……”他骤然顿住，低头看着他一身华衣，手掌下的肩膀也不再是当年童稚娇弱。
　　他颓然松开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到了他的腿上，挣了挣，他不肯放。
　　“你……你真的是皇帝？”
　　“是。”
　　“你是伊底亚斯？”
　　“是。”
　　“就是那个纵容军队欺压平民，企图以专制统治取代侍神院和贵族议事的伊底亚斯皇帝陛下？”
　　“……是我。”皇帝抬起手，轻轻抚平麦达亚白袍上的衣褶。
　　麦达亚拍开他的手，粗鲁地骂道，“这到底是该死的怎么回事？”
　　皇帝低垂眼眸，看着被他拍开的手。
　　“……你呢？你又是怎么成了贤者？若不是你那双罕见的黑眼睛，我也不敢相信你是我认识的雷安。”
　　“是神的旨意。”麦达亚难得严肃的表情，郑重地道：“神官告诉我，神指定我为贤者来找皇帝要‘水心’，作为成功的奖励，神将复活全村的人。”
　　“是吗？”伊底亚斯在心底冷笑一声，还真是算无遗策啊，居然想到利用他和雷安的关系。
　　麦达亚瞪着他：“你还没告诉我——”
　　“雷安，你知道村子里的人为什么死吗？”
　　麦达亚怔怔地望着那双波澜不惊的蓝眼睛，忽觉一股寒意爬上脊梁：“不是火……火灾……”他当时在神宫学习，两天后才得知村子遭遇意外火灾，全村人无一幸免的噩耗。
　　伊底亚斯缓慢地摇头，诡异地微笑。
　　“是因为我哦。因为我的父亲，乔治三世皇帝陛下不想把皇位传给忤逆的太子，于是想起他还有一个遗落在民间的野种，他要给那孩子清白的出身，就必须毁掉一切与他的过去有关的东西……”
　　“不要再说了！”麦达亚吼道。
　　叫声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殿外的侍从想开门察看，被彼德制止。
　　他转过头，深思地望向广场上尚未散去的人群。
　　****
　　麦达亚急促地喘息着，良久，转向伊底亚斯。
　　“把水心给我。”
　　伊底亚斯看了看他伸出的手，又看向他，轻道：“对不起。”
　　“为什么？”麦达亚尖锐地道：“你不想村里的人复活？”
　　“你不明白吗？雷安……”伊底亚斯站起身，徐徐步下高台，“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
　　“不对！神官明明传达了神的旨意——”
　　“那是假的。根本没有什么神的旨意，当年神殿从我父皇的刀下保住你，就是为了今天。他们甚至不需要你做什么，水心只是借口，只要你时机恰当地出现在我面前，就等于他们在告诉我，他们有证据证明我根本不是什么伟大的神之子，而是一个可耻的私生子，他们能随时把我从皇帝的宝座上拉下来……你还不明白吗雷安，他们用外面那些孩子来威胁我，用你来威胁我，就是逼我向他们妥协，让神殿的权力永远凌驾于皇权之上……这样的贪婪无耻，就是所谓神在人间的代表！”
　　“我不信！”麦达亚愈听愈惊，他在打破他的信仰，颠覆他的整个世界，他脑中一遍混乱，只懂得抓住最后的执着：“神一定会复活……”
　　“复活？”伊底亚斯猛地转过身，蓝眸迸射出最炽热的火光，足以焚天灭地：“他们被杀死的时候神在哪里？温柔的乔安大妈，巴里叔叔，还有我们的小妹妹罗依……他们在火光中哭嚎呼救，挣扎求生的时候神在哪里？我亲眼看见这一切，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我向神哀求的时候，神在哪里！？”
　　麦达亚胸口像被堵住，呆呆地望着伊底亚斯，无意识地叫：“修依斯——”
　　“我是伊底亚斯！修依斯从那天起就死掉了，从身体到灵魂，都被地狱之火烧成了灰烬！”
　　“砰！”像是被他声音中的激愤感召，殿门被重重撞开。
　　彼德跌跌撞撞地冲进来。
　　“陛下！”
　　伊底亚斯深吸口气平缓了呼吸，转头看着他，已恢复成言笑自若的皇帝。
　　“怎么了，彼德，外面情况有变？”
　　“是……”彼德惊惶地道：“一些巨人和矮人手持武器冲上广场，逢人便杀，广场上的学生抵挡不住……”
　　“哦？卫兵们呢？”
　　“没有陛下的命令，卫兵不敢行动。”
　　“做得好。”伊底亚斯微笑道：“想必巨人和矮人们也冲击了右丞相府和侍神院，你去吩咐两地的驻军，没我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
　　彼德震惊地望着他：“陛下！”
　　“你还不明白吗？老好彼德。”伊底亚斯柔和地道：“等到异族‘强盗’杀死该死的人，皇帝再派兵灭掉强盗，岂不是更大快人心？”
　　“那些巨人和矮人是……陛下派去的？”
　　“这个……”伊底亚斯皇帝抚弄着下巴，轻声道：“雾隐国一向以最接近神的地域自居，歧视巨人和矮人，种族矛盾早晚有一天会激化，我只不过提前了一点。”他转头看向麦达亚，笑道：“就像你做的事一样。”
　　彼德直勾勾地盯着皇帝，脸色阴晴不定，
　　皇帝没有察觉，他刚才控制不住情绪，对雷安说了过分的话，急忙要转身道歉。
　　“小心！”麦达亚面对着他，看到了他的身后，叫声出口，彼德已经扑了上去。
　　皇帝被扑倒在地，彼德拔出靴内的匕首，怪叫一声，直扎下来！
　　“砰！”
　　危急中麦达亚拔出枪，子弹击中了彼德，匕首只差一毫就刺入伊底亚斯胸口！
　　枪声震响整个皇宫，荷枪实弹的卫队迅速聚集在殿口。雾隐国法令：私佩枪械者无论有否使用，杀无赦！卫队毫不犹豫地瞄准殿内唯一站立着，双手举枪的人。
　　“住手！”皇帝绝望的嘶吼被枪声淹没，他推开彼德的尸体，扑向应声倒地的麦达亚。
　　“收！”副队长一声令下，卫队全体枪口向天，青烟从枪口缭缭而上，仿佛离躯升腾的灵魂。
　　伊底亚斯扶住麦达亚，他裹在宽大白袍下的身体柔软得惊人，与他刚强的性格反差如此巨大，以至他突然有一种不真实感，似乎他怀里的人这些年根本没有成长，根本没有变成与他针锋相对的贤者，他仿佛依然是当初与他一起奔跑在阳光下的小小少年……
　　“雷安……连你都要抛弃我吗……”
　　麦达亚努力睁大眼，眼前仍是模糊，他遗憾地想，再也看不到如同最璀璨阳光的金色发丝和那双天空般湛蓝的眼眸了……脸上忽然一凉，面罩被解开，一滴又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的脸上，是他的泪水。
　　别哭，伊底亚斯，别哭。他在心里说。他挣扎着，想告诉他一句话，多年来他一直在梦中追逐他的背影，眼看着他融化在光中，那句他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的话。
　　伊底亚斯听清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伊底亚斯，不要离开我……
　　他笑着，又一滴泪水坠到麦达亚脸上，他阖目的样子安详如熟睡，而他低下头，像是怕惊醒他一般，轻如耳语地道：“狡猾的雷安，明明是你离开了我。”
　　“让你离开我，是所谓的‘神’的惩罚吗？可是，连你都失去了，这个世界于我还有什么意义呢？那些被虚伪的和平掩盖的肮脏污秽如此让我厌恶，让我想要毁灭，如果真的有神的话，就让他来阻止我吧……或者……毁灭我……”
　　伊底亚斯闭上眼，再睁开时，轻轻放下麦达亚的尸身。
　　他直起身，看向殿外的副队长。
　　“时候差不多了，传我的旨令，军队出动，务必在一个小时内清剿异族强盗。”
　　副队长躬身答应，正要跑开，皇帝又叫住他。
　　“外面……示威者中有彼德侍卫长的亲人吗？”
　　“啊？不知道。不过听说侍卫长的未婚妻是皇隐学宫的学生。”
　　“……是吗？”
　　副队长见皇帝再没吩咐，躬身一礼，迅速跑去传达旨令。
　　伊底亚斯望着他的背影，一阵风从身后吹来，穿过“神隐宫”重重殿宇，却带着绿野的芬芳。
　　他抬起头，仰望着无垠蓝天。
　　耳边似乎有个稚气的声音道，神就住在天上，他们的国家叫天国……
　　风吹乱了他璀璨金发，阳光下，只能用神迹形容的美貌仿佛透明的随时可能破碎的泡沫。
　　“如果真的有神的话……我等着你来……毁灭我……”
　　****
　　隐历三一一七年，伊底亚斯皇帝一统大陆五国，高压统治庞大的帝国，以铁血手腕清洗所有神庙，放逐神官，烧毁典籍，颁布信仰有罪法令……至三一三五年皇帝驾崩，大陆上无人敢公开宣扬信神，无人敢肯定神的存在。这段时日，被后世称为“渎神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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