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霍都梦

　　孤独是什么？
　　霍都说不上来。他从前听人说，孤独是痛苦的，是众叛亲离，仿佛大坝决堤般澎湃。
　　其实，他觉得不是的。
　　孤独也会细水流长，来得没有那么彻骨也没有那么气势汹汹。它会像一条小小的溪，一点一点浸入了周身各处，会在未来某一天成为巨石龟裂崩坏的最后一滴无辜。并非无所事事，而是什么也不想做，就像他现在这样仰面躺在石头上，耳畔是微风拂过，眼里是青翠欲滴，心里偏偏空空如也。没有悲伤之事，亦不觉得欢喜，只是静静地任由阳光撒在脸上，他仿佛听见了岁月流过的声音。
　　“嘿！”
　　一声叫唤尚透着无忧无虑的少年气，与此同时，眼前的阳光也兀的暗下来一块。霍都应声睁开眼，果真看见小杨过那张倒挂自己在面前鬼脸。
　　“你怎么来了？”杨过让开空处好让他顺势坐起来，“你不怕你姑姑打你屁股吗？”
　　小孩儿面上忽的一红，似想起了拜入古墓派后第一天夜里挨的那几下，又怕露了怯被笑话，立即收腹挺胸仰起头，道:“姑姑才不会打我呢。”
　　霍都眼里瞧得明白，并不点破，复笑道:“那你来找我玩吗？我可不和小孩子玩躲猫猫的游戏。”
　　“呸！”杨过跳起来，怒道，“小爷我好心好意来瞧瞧你是不是要孤独终老了，结果你居然这么不识好歹！”
　　霍都笑了起来，知道杨过吃不得口上的亏，于是附和了一声。
　　“谢谢。”
　　谁料，这句道谢反而使杨过僵硬下来，如果眼前这讨人厌的蒙古来的王子破口大骂也好处置，可他偏偏温顺得不像个合该趾高气扬的王家贵族。
　　他挠挠头，扭扭捏捏道:“不谢。”
　　至此，两人算是结下了交情。再往后，杨过练完了功，得了些许空闲便多来找他玩耍。从他这里要来一些山下孝敬给蒙古王子的有趣的小玩意，然后借花献佛，拿回古墓给小龙女看。
　　究其起因，不过是杨过一日找他来玩时，恰碰见霍都安排在山脚下的那几个护卫定期给他采买置办物品罢了。当杨过第一次从他那儿要走了一尊小木雕，霍都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孙婆婆去后，古墓派已再无人下山采买了。
　　既然老人在临终前将这一大一小托付给了自己，霍都也不好明知邻居难处却不相帮。索性吩咐下去，日后再多备一份送上山便是了。
　　小龙女先是不允，日日喝蜂蜜饮露水活得倒像个仙人一般。只是俗话说得好，“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杨过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练武又耗费体力，哪是她那种清淡似水的饮食可以满足的呢？思及杨过前些日子还按捺不住馋虫、偷偷烤了麻雀来吃，霍都又锲而不舍地按时送来，她终于不再阻拦，只当默认了。
　　杨过那小子向来机灵，发觉姑姑不再不喜自己找霍都玩耍，心中暗喜，来往之间更加熟稔，就连要东西也变得正大光明了。
　　“你要这块白布做什么？”
　　“自然是拿去给姑姑作衣裳的，”杨过朝他翻了一个白眼，“你不也这样打算的吗？”
　　霍都不言。
　　“好啦，”杨过故作少年老成，踮起脚拍了拍霍都的肩膀，“我会在姑姑面前多美言你几句的。”
　　“霍都并无此意。”他辩解道。
　　杨过却并不听他细说，抱着布匹绸缎就跑了。
　　霍都立在原处见那小子连影子也不见了，才叹了口气。他矜骄的王子脾气，竟然被这么个顽皮猴子给磨了个干净。
　　他为人本就思虑周到，加之又有杨过时常告诉他些自家姑姑的喜恶习惯，于是，送往活死人墓的东西最后竟然毫无缺漏，处处顺遂了小龙女心意。
　　她喜琴，霍都便送琴。
　　小龙女先前张说不得很好，霍都贸然带兵求亲的那日还给崩断了弦。费心再续，已觉得硬涩许多了，后来全赖着她本身指法娴熟而悦耳动听。
　　霍都耳朵灵敏，因此送来把花大价钱购来的先人古琴。小龙女起初不愿，也不知杨过那张嘴劝说了些什么，最后她还是接了。因而，他平淡无奇的生活里除了练武和逗弄杨过，又添了偷偷靠近古墓静静地听她弹琴。
　　那琴声静谧悠远，中正平和，霍都只觉一声入耳，万事离心。
　　对了，忘了仍有一事。
　　他此下已往全真教的藏书阁去过多回了。也不知是道教落没了还是怎么的，那书阁里鲜有客人前来借阅，小道士们除却按时的清扫也不多留，反倒便宜了他这个蒙古子弟。
　　霍都专挑一个月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那几天的子夜，偷偷携了根蜡烛就去拿书。原先是留在书阁里看一夜再走，生怕被清扫弟子察觉。后来日子一长，他才发现根本无人会在意某个书架上是否多出一部或少了一部。
　　不看白不看，因而来去自如行动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夏尽秋来，许多道家藏典他已然熟读于心。
　　这日恰是中秋，活死人墓里即便冷清也有杨过与小龙女两人为伴，全真教更是布置全备祈求福祉。
　　独独霍都孤身一人。他不过中秋节又无处可去，只好又携着蜡烛往藏书阁跑。
　　全真教不仅得汉人朝廷尊敬，就连蒙古政权也对他们有礼一二，因而财大气粗，藏书阁也建得极为浩大。其间藏书万千，不仅储有道家经典，还兼有许多佛学。
　　佛学会令他想起远在天边的金轮法王和一系列糟心事，于是，他一点也不碰，只执着道法看。不过今天有件怪事，他从压在最下边的一部《道德经》里抖落出了本薄薄的书。
　　霍都觉得稀奇。
　　这与其说是书，倒不如说是一本小册子。不过数页，连名字也无，伸手一翻，其间记载皆是蝇头小字。烛火昏暗，看不清晰，他又不敢将蜡烛凑近了，生怕引燃了火烧了典藏，叫全真教道人发现。
　　正费力瞧着，心里打算着临走前贴身带出去，突然听见一声轻轻的咳嗽。
　　霍都一惊。
　　好在手上很稳，离得又远，没叫蜡烛滑脱落在下面的小册子上。待他抬头时，已见一苍须老道自阴影里走出。
　　他不发一言，也无吆喝人来逮他的架势，霍都便放了心。可惜两只手皆拿着物品不知如何行礼。
　　却见那老道一甩浮尘，算免了他的礼了。
　　“晚辈霍蒙，不知道长是……”
　　老道不答他，踱步将藏书阁四周灯盏悉数点亮。刹那间灯火通明，引得霍都不适地眯了眼。
　　他始终未说话，等霍都勉强适应了光亮后再定睛一看，但见老道鹤发雪须，脸色红润，头顶梳了三个高高耸立的髻子，体态从容，一身道袍一尘不染，瞧着甚为不凡。
　　霍都梦里梦外也没见过此人，不知他姓甚名谁。于是吹灭蜡烛，将两物安置好后才恭恭敬敬告罪道:“请道长恕罪，晚辈来此处不过借道经一阅，绝无偷学全真武功之念。”
　　那老道轻轻颔首，这才开口道:“贫道知晓。”原来他早已发觉书架上少了几部典藏，又刻意留心了几日，摸清了“盗书小贼”的踪迹。
　　霍都听闻骇然。他每回“借书”必选那夜深人静之时，偌大藏经阁，他竟从未察觉这里有除自己另一人的呼吸。
　　“你说，你叫什么？”
　　他迟疑了一瞬，回道:“霍蒙。”
　　老道兀自点了点头。
　　霍都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敢多言，也不敢贸然逃走。面前这道人瞧着虽和善，可又哪里知道背地里是什么面目，因此不敢放松分毫。
　　道人一眼就瞧出了他的紧绷，笑道:“霍居士大可放轻松些，贫道并不会对你做些什么。来这边坐吧。”说罢，便引着霍都往一处摆了几个蒲团的精巧小桌走去。
　　老道盘腿坐下，亦示意霍都。他行了一礼，坐定。
　　“霍居士，能否让贫道瞧瞧你方才翻出的册子？”
　　他依言将小册子递上，不多言。
　　那道士掌了灯，一页一页细细翻看，眉头紧锁，直至看完一行字才抬起头来。他道:“此书乃是先师所留，我辈找寻多时无获。不想，今日竟被居士找着了，也是有缘。”
　　霍都连称不敢。
　　“居士喜爱道法？”
　　“道法精深，晚辈不过读其浅表，不敢谈喜爱二字。”
　　霍都靠着博闻强记，竟然与老道聊得不少。一问一答，由“道”一字慢慢衍生至天命自然、人生百态，涉猎甚广。
　　为了早日疏通内力一事，他这些日子里潜心默记，装了不少道法进脑子。不过仅仅是空记着，无人指点便只觉晦涩难懂，于武功乃至于心态也无甚裨益。此下坐着与老道侃侃而谈，倒觉豁然开朗，往日许多不懂之处刹那间就明了了。
　　老道性情平和，娓娓道来，正统道家清静无为的翩翩风度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霍都心悦诚服，暗道:全真门下蛇鼠众多，但瑕不掩瑜，也竟有如此仙风道骨的老道长。
　　于是不免联想到那日所见的郝大通，故有此一问:“不知道长对于‘人命天定’一话，如何看待？”
　　老道长曰:“天以气使人，谓之天命。穷理尽性乃至于命。以命言天。”
　　言简意赅，偏道尽其间联系。
　　霍都沉吟片刻后亦道:“天命不已，我便上达天命。”语罢，两人相顾无言，他心里对老道更是钦佩。
　　什么“命中该当有此一劫”，果真是屁话！想来郝大通也应和老道一辈，却成天不琢磨着修道，尽干些欺辱老弱妇幼的恶事来。
　　不过，此番思及郝大通的师兄师弟……
　　重阳子座下共有七徒，又号“全真七子”。郝大通、丘处机、孙不二他都见过，剩下应是长生、长真、丹阳、玉阳四位。联系众多传言再与眼前这位老道一一比对，性情平和，潜心修道，兼有一柄拂麈，莫非……
　　“敢问前辈可是全真掌教丹阳真人马钰马道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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