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霍都梦

　　无论如何，该算是小龙女胜了金轮法王，蒙古兵退，陆家庄前前后后当即欢声雷动，喝彩不绝。
　　庄内下人也趁此重开筵席再整杯盘，欢庆力退大敌之喜。
　　杨过半生苦楚遭受许多轻贱，今遭可算是扬眉吐气、意气风发，由郭靖执了手亲自迎向席间。
　　黄蓉对小龙女也很喜爱，便拉了她在身边问长问短。
　　相较之下，原本众星捧月的郭芙便显落寞了。她瞧着群雄皆殷勤于父母、杨过、小龙女，而自己除却大小武在身旁外已是黯淡无光。
　　郭靖与杨过相谈之间，总算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抬头见她带着武氏两兄弟要起身出门，便招手唤道：“芙儿，你到这儿来。”
　　郭芙回过头，又看见母亲亦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心中总算舒坦了些，走近，贴着黄蓉坐下了。
　　郭靖向黄蓉笑道：“你起初担心过儿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济难及芙儿。现下总没话说了罢？”
　　他说的直白，杨过、小龙女、大小武俱是一怔，而郭芙早已羞得满脸通红了。
　　“他为中原英雄立了这等大功，别说并无什么过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错了事，那也是过不及功了。”
　　黄蓉点点头笑道：“过儿人品武功都好，我也是欢喜得紧呢。”
　　郭靖听妻子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心中大喜。他性子直爽当即向小龙女道：“过儿过世了的父亲当年与在下有八拜之交，杨郭两家又累世交好，我们夫妻俩意欲将小女许配给贤徒。他父母都已过世，此事须得请龙姑娘作主，不如趁着今日群贤毕集、喜上加喜，咱们就请两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订了亲事如何？”
　　小龙女从未经历过此事，偏首望向杨过要看他的意思。
　　却见他脸色微变，站起身来便向郭靖与黄蓉深深一揖，说道：“郭伯伯、郭伯母养育的大恩、见爱之情，小侄粉身难报。但小侄家世寒微人品低劣万万配不上你家千金小姐。”
　　郭靖一怔，又复笑道：“终身大事，过儿无需腼腆。”
　　杨过又是一揖。
　　“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遗，小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婚姻之命却实是不敢遵从。”
　　郭靖见他举止慎重大为诧异。
　　黄蓉心中埋怨丈夫事先不与自己商量便直白托出，平白叫女儿难堪，连忙打起圆场，道：“芙儿年纪还小，婚事何必心急？今日群雄聚会还量商议国家大计要紧，儿女私事咱们暂且搁下罢。”
　　郭靖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险些儿以私废公了。龙姑娘，过儿与小女的婚事咱们日后慢慢再谈。”
　　杨过却仍垂着头，作揖不起。
　　小龙女见他如此推拒，便想起了他先时坐在台下同自己说起下山经历时遇见了陆无双、程英、完颜萍三位奇女子。心下一思索，便已料到过儿必是属意了其中一个了。
　　她不愿看他为难，便道：“过儿已心有所属，断不会再娶你女儿为妻的。”
　　杨过猛一抬头，不料竟被姑姑看破了心事，也就顺势坦白道：“郭伯父，郭伯母，小侄确实已有意中人了。”
　　偏偏被问是“哪家千金”时，又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他要如何说呢？
　　说他属意了天底下恶名昭彰、人人闻风丧胆的赤练仙子之徒么？
　　他始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名字，郭靖便当他是胡诌，只是为了糊弄过订婚一事。不好纠结，转而对小龙女道：“龙姑娘，你赢了金轮法王便已是武林盟主啦。”
　　小龙女摇摇头，道：“我却不爱做什么盟主，你如果喜欢，你便当吧。”
　　郭靖脸色一变，郑重道：“龙姑娘此话差矣，本是你费心费力地胜了，怎的……”
　　还待要再说，已被黄蓉打断。
　　“龙姑娘若当真推让，也当给前辈英雄洪老帮主。”
　　武林盟主是学武之人最尊荣的名位，小龙女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随口道：“好罢，姐姐你怎么想便怎么做吧。”
　　这番荒唐局面，却是郭靖黄蓉二人始料未及的。
　　黄蓉当即道：“现下夜快深了，众位英雄不若先回去休息，推举武林盟主之事我们明天白日里再议？”
　　群雄亦附和。
　　厅内人群渐渐散去，经由方才一遭郭靖也不知该和杨过说什么，挥了挥手，便派人为他们师徒二人安置好房间了。
　　小龙女却有话问杨过，于是与他同行到庄内庭院，问：“过儿，你属意了哪位姑娘？”
　　面前不是外人，杨过方嗫嚅道：“是……是陆无双。”
　　“啊，是师姐的那个徒儿么？”小龙女点了点头，“那你当对人家好才是。”
　　“过儿知道，却是当日与李莫愁武关镇上酒楼一战后，便与之分别。也不知她现下好不好，有没有被她师父再抓去？”
　　小龙女想了想，道：“你郭伯父总逼你娶他女儿，那我们便不再在这里待了吧。”
　　杨过亦欢喜道：“好，明早天一亮，就向郭伯父郭伯母辞行。不过……”
　　“怎么？”
　　他见姑姑望向自己，小心翼翼问道：“姑姑，我们走了，那小王子怎么办呀？”
　　“他是他，我们是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杨过连忙称是，又和小龙女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便托词溜走了。
　　他觉得姑姑也着实奇怪，分明心悦却不说，因小王子不辞而别才下了山，如今问起又说自己毫不在意。
　　唔，不够痛快。
　　他正想着，一抬首，忽瞧见屋檐上趴着一道黑影，那双浅色的眼睛似猫头鹰一般正定定地盯着自己。
　　“你——”
　　他正要叫嚷，却见那影子嗖的一下跃近身前，道：“嘘——是我。”
　　杨过放下戒备的招式，言笑晏晏。
　　“是你呀，小王子。”
　　“当然是我。”
　　霍都白了他一眼。
　　“你先前那般坑害我，现在倒好意思对我嬉皮笑脸？”
　　“那时候民族气节为重，我只好那般做啦。”
　　“你小子还懂什么气节？”霍都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神色转而柔软了许多，“你……你姑姑呢？”
　　“兴许还在庭院里坐着呢。怎么？你要去赔罪了？”
　　“我答应了你，自然言而有信。”
　　却是先时在擂台上杨过所说的“亲口求饶告罪”。
　　“好吧，那你快去。我先时同姑姑说起时，她似乎仍心底有气。”
　　霍都笑道：“什么你呀你的，估计今晚之后你便要叫我姑父了。”
　　“呸，不要脸。”
　　杨过对他扮了个调皮的鬼脸，便运起轻功跑得没了影。
　　霍都亦唇角含笑，朝杨过来时方向走去不远，果见庭院花坛间立着一竖月影般的倩影。
　　夭夭若桃，明明如月。
　　正所谓近身情怯，轻轻巧巧缓步而来，竟似怕惊扰了月下仙子，叫她又消散回于天宫。
　　他连大气也不敢出，怔怔立着，忽见仙子如有所感回首朝他看来。
　　“霍都？”
　　“是我。”
　　他这才大着胆子凑近了她。
　　“你来找我做什么？”
　　小龙女冷着面颊时着实很有一番威势，独独霍都瞧见了她那双柔和的眼。
　　那其中并无十分的责怪。
　　心中一颤，他腆着脸凑近了她，身上再无那种趾高气扬的王子作派。
　　“我来认错。”
　　“霍都王子又有什么错了？”
　　“我那日不应当……不应舍你而去。”
　　他用那张俊美贵气的脸作足了温顺小意，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出拽住了小龙女的袖子。
　　而她并不拂袖，霍都就已觉得欣喜。
　　于是得寸进尺顺势拉她在花坛边坐下，道：“我离开终南山以后便径直往蒙古去了，并未在路上鬼混。至于我不告而别的理由……盖因为一想到你，心里欢喜又是忧虑。”
　　小龙女不解地望向他。
　　霍都一笑，道：“欢喜因是你，忧虑也因是你。”
　　“你忧虑什么？”
　　她却不问欢喜。
　　“忧虑你会不会不喜我，或许，因我当日举止轻浮而欲杀了我。”
　　他不说尹志平，小龙女自然不知。她的声音低若蚊吟，只道：“我并非不喜你。”
　　霍都一怔，而后便咧开笑容。
　　“不过……”
　　“不过什么？”
　　“倘若你日后再有背弃，我便杀了你。”
　　“不会，”霍都挺起胸膛，斩钉截铁地许下诺言，“龙姑娘放心，若真有那么一天，霍都心甘情愿将头颅奉上。”
　　“我不要你的头。”说罢，便轻轻向他身前靠来。
　　她的头正枕在霍都胸膛处，那骨骼皮肉下的一颗心猛然间错了一拍，而后便似鼓锤砸在心上般剧烈跳动起来。
　　咚咚——咚咚——
　　跳得快极了。
　　就好像胸口突然闯进了一只活泼的小鹿，带着夜晚的湿气，把心脏撞得“砰砰”直响。
　　霍都抿着嘴唇，晕晕乎乎的还有闲心想东想西。
　　跳这么快，它不会撞死吧？
　　小龙女靠在他心口，眼一瞥便瞧见了他落在身侧不知所措且包扎着纱布的左手。叹了一声，轻轻将它拉到面前，捧着细看。
　　“你还疼吗？”
　　她问着，素白的手指亦轻轻点在纱布上。厚厚的纱布隔绝着她指尖的温度，霍都偏偏觉得掌心直发痒。
　　几乎痒进了心里。
　　兀的又羞赧起来，他垂下眼睑将目光遮掩了些许，才道:“龙姑娘，你逾越了。”
　　小龙女半懂不懂，稍稍仰起脸，又拿那双清澈透亮得过分的眼眸望他。
　　“我下山后瞧许多女子便是这样的，你不喜欢么？”
　　霍都张了张嘴，而后又抿上。他不仅不可谓之不喜，反而心跳得厉害，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冷香，晕晕乎乎，如在梦里。
　　“你怎么不说话？”
　　她撑起身子，依旧望着他。
　　霍都舔舔嘴唇，终于抬起眼直视，面色如常，偏偏眼睑颤抖得厉害。他不复矜高自傲之态，倒像个涉世不深的毛头小子面对心上之人时一般青涩又笨拙。
　　“我喜欢。”他大胆地迎向她的目光，“龙姑娘即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无论是什么样子，也依旧让人欢喜得紧。”
　　“人，是谁？”
　　“是我。”霍都道，“龙姑娘，我心悦你。”
　　“那你怎么还管叫我龙姑娘？”
　　他一愣，忽然笑了，眉眼之间尽是温柔缱绻之意。
　　“龙儿。”
　　低低的嗓音也柔和极了，仿佛试探，仿佛叹息，不由引得小龙女一笑。
　　那笑也不是寻常姑娘的粲然而笑，仅仅唇角微微的弯起，在霍都眼里便胜过了世间万千。恰如千里冰雪刹那消融，初春的雪水淌过，他不觉清醒，反倒觉得胸口燃起了一团熊熊的火，炙热的火舌舔舐的他的心尖发痒。
　　他好像被蛊惑住了，失去了一向恪守的理智，脱口而出：“龙儿，你可嫁我？”
　　此话一出，引得两人同时愣住，似曾相识以至于不自觉就回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这样颇为冒失地笑问着，“龙姑娘，你可嫁我？”
　　当时不过戏言，两人无一把它放在了心上。而今乍然再听，竟又是另一番心境。
　　“我那时许你王妃之位，倘若我以后不再是王子了，你……可还愿嫁我？”
　　问完这句话，霍都便觉懊悔起来。
　　他明知小龙女是不在乎这些外物的，多此一问反显得自己一身的庸俗气。
　　他窘然，生怕她因此恼了他。可小龙女却并不觉恼怒，歪着头，一如往常冷清的嗓音却平白透出几分认真。
　　“霍都无论什么样子，也依旧让人欢喜得紧。”
　　她竟拿了他先前说的那句回复他。
　　霍都向来自诩阅经千帆处事不惊，今日竟被一通透的雪人似的姑娘拿一句话惹得脸颊微微发烫了起来。不过，这几抹红色倒更映衬得他华容明艳，与身侧冰雪般的姑娘相得益彰。
　　瞧上去般配极了。
　　这最后一句话，是杨过想的。
　　他趴在假山上，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扯来的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望着下面这对有情人——一个是他称作“姑姑”的师父，一个是已经嚷着要自己叫他“姑父”的似孔雀般炫耀招展的蒙古王子。
　　杨过在外面游荡了不少日子了，也在客栈茶馆一类的地方听人说了不少东西，早不是初出茅庐的野小子。
　　他希望自己的师父能得到幸福，永远快快乐乐，永远像还在古墓里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可……汉蒙之间的那些敌对和仇视，分明是无法忽视的。
　　姑姑向来不在意他人眼光，可，霍都能吗？
　　杨过眼里染上了担忧，再瞧两人，顿时觉得不忍起来。吐掉嘴里已经嚼得没了滋味的草茎，悄无声息地转身隐去了。
　　至少，姑姑现在很快乐，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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