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霍都梦

　　悠悠几月过去，霍都竟然又回到了中原的地界。
　　他本抱着终身再不踏入汉人地盘的打算，终究是忘了大胜关一事。倘若梦境无错，他，兴许又要见到她了。
　　却也不一定。
　　梦里的她是为了杨过离了终南山，这回……她可是会为自己么？
　　别玩笑了。
　　霍都不由苦笑。
　　也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心里思念，这些日子里眼睛一闭，那人音容笑貌便显现在了脑海中。
　　噢，也无笑。
　　龙姑娘是不爱笑的。
　　她总拿那双清灵通透的眼眸望着自己，仿佛置身于泉水，周身的污浊都被洗涤了个干净。
　　却……
　　仍没能洗透他当初的精虫上脑。
　　带回蒙古的侍卫与人喝酒吹牛时，把他当初留在终南山上的理由天花乱坠的讲了出去。
　　后来，就连金轮法王瞧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同了。他对自己说：“红颜枯骨，万物皆空。”还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云云。
　　霍都这才后知后觉，大家早已把他痴情于中原汉女的故事编出了花样。
　　他惯来讨厌底下人议论，也本可以雷霆手段叫所有乱嚼舌根的家伙今后一生都再说不出一句话的。可……也不知究竟为了个什么，他默认了下来。
　　像个厚颜无耻的负心汉，不制止，不认可，不作为。甚至还在心里隐隐希望，天下人谈论起古墓派之主时，“小龙女”这三个字旁边的会是“霍都”。
　　他采用了最卑劣的方式把两人的名字绑在一起。
　　距大胜关愈近，霍都的心愈躁动。面上无甚波动，但旁近的人却能隐隐察觉札木合部落的小王子逐渐变得雀跃。
　　这一变化，在他们到达大胜关英雄会的当天达到了顶峰。
　　号角声起，鸣吹不止，紧接着便是浑厚中正的击磐之声。金轮法王、达尔巴、霍都等一行数十人便在一声“迎接贵宾”的呼喊中步入陆家庄堂前。
　　在场两百余英雄好汉们尽不识他们，只道是个披着红袍、身材瘦削的藏僧携着大和尚徒弟和一位容貌清雅的贵公子来赴英雄宴。
　　故而，当作小乞丐打扮的杨过望见霍都时，见的是一张极为倨傲的侧脸。
　　面貌俊朗，高鼻深目，单从此论不知会引得许多小姑娘青睐。偏偏他垂眼看来的眼神真是太引人不适了，不是道家那种万物不入心的清净无为，而是明明白白的——“我看不上你”。
　　这种程度，起码得有十年以上的修为。
　　除却杨过，见过他面容的郝大通、赵志敬、尹志平三道人俱是大惊。
　　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料想到，那个在他们终南山住了四年的姓霍的年轻公子竟和蒙古人混在了一起。
　　思绪一开，随之立刻便想起了曾经“霍都王子求娶古墓派小龙女”一事。
　　所谓姓霍，便是霍都的那个霍咯？
　　“好小子。”
　　赵志敬咬牙切齿恨恨想到。
　　火烧重阳宫，扰乱英雄宴，顿时新仇旧恨一时间同时涌上心头。偏偏如今形式兹事体大，三人代表全真教的体面不好发作，只得按捺下来落回席位。
　　堂内还有许多人的眼神在他身上扫动，伴着的便是叽里咕噜低低的议论声。
　　霍都无意理睬这些虾兵蟹将，只远望过去，果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生得浓眉大眼、国字脸的男子正同身侧贵夫人般的妻子说些什么。
　　那自然便是郭靖与黄蓉了。
　　他们两夫妻知是大敌来犯，却并不声张。走上前来向躬身行礼，金轮法王昂着下巴倒也受了。
　　“各位远道到来就请入座喝上几杯。”
　　郭靖说罢，便有人吩咐张罗了另一席，邀蒙古众人坐下。
　　其间安排席次少不得挪动许多原先已摆好的位置，人影攒动间，霍都终于也在一处最偏僻的角落瞧见了一直目光灼灼的杨过。
　　见着他，霍都已有准备却仍免不了心头一震。
　　他不知自己落荒而逃的那日过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见杨过竟如梦中所示一般站在了这里，便隐隐猜测所有轨迹并没有改变。
　　她……
　　会来的，是吗？
　　在其位谋其事，道不同终究不相为谋。霍都敛下了目光，不再看他，稍稍稳定心神过后转而以汉语朗声道：“师父，我给您老人家引见中原两位大名鼎鼎的英雄。”
　　金轮法王坐在上首，双眼似睁似阖，漫不经心，却在听见介绍郭靖曾是“蒙古西征右军元帅”间斗然睁眼，目若有精光，从郭靖身上扫过，而后再谈起黄蓉的话又不很在意了。
　　霍都知晓他眼高于顶瞧不上世人，也不再给他讲底下那些什么中原的劳什子英雄好汉。眼神在周遭一扫，再次提高音量道：“这位便是在下的师尊西藏圣僧，人人尊称金轮法王，由当今大蒙古国皇后册封的第一护国大师！”
　　此话甫毕，众人哗然。
　　不过是道“咱们此次是商议抵御蒙古南侵，怎么来了个蒙古的国师”云云。
　　郭靖抬手安抚了众人，淡淡地说：“各位远道而来，请多喝几杯。”
　　瞧上去宠辱不惊，端的是一身正气。霍都心里对他不免有些敬佩，但仍记得自己等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酒过三巡，再次起身。
　　“我们师徒未接英雄贴便贸然来此做了不速之客，原应告罪，但想来众英雄齐聚于此是为了推举一位武林盟主来，倒也算不得造次。”
　　话音未落，一个矮小凶悍的汉子跳起来大声道：“我们已推举了洪帮主做了武林盟主，现下正商议副盟主一事，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霍都执扇笑道：“此言差矣。大家伙可还不知那位洪帮主是死是活就推举了个鬼魂做盟主，不是玩笑么？”
　　又是一阵喧哗，其间要属丐帮弟子显得尤其愤怒，污言秽语顿时齐出。
　　霍都在梦中做过十六年的丐帮弟子，对那群粗野的家伙自然不甚熟悉，又加之心中厌恶“何师我”的那个身份，面色愈冷了几分。
　　他冷笑道：“既然洪七公在世，何不请他出来一见？”
　　“洪老帮主云游天下行踪无定，哪是你说要见，便见得着的吗？”
　　“莫说洪七公死活难知，”霍都冷冷道，“便是他此时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论武功德望又哪里及得上我师父？”
　　他不叫任何人插嘴，言语间片刻也不停顿，紧接着又说：“各位英雄且听好了，当今天下武林盟主除了金轮法王再无第二人当得！”
　　最后一句话暗运内力，顿时震得大厅烛火摇曳不定。被压下声势的群雄一惊，不免就一同看向了郭靖黄蓉二人。
　　黄蓉机敏聪慧，人近中年更比儿时懂得大局的权衡。群殴亦可胜，却不能赢得蒙古人心服口服。
　　当下便道：“此间群雄已推举洪老帮主为盟主，这个蒙古好汉却横来打岔要推举一个大家从未闻名、素不相识的甚么金轮法王？洪老帮主在此原可与金轮法王各显神通，一决雌雄。只是他老人家周游天下，到处诛杀蒙古鞑子，铲除为虎作伥的汉奸，没料到今日各位自行到来。”
　　一席话许多讽意，霍都听得明白，余下的蒙古人大多不懂汉语，倒也没有什么拍案而起的动作。
　　“不过，好在洪老帮主与金轮法王都传下了弟子，就由两家弟子代师父们较量一下如何？”
　　说罢，黄蓉笑着看向霍都，霍都亦抿着嘴勾起唇角。
　　她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只言片语就排干净了旁人的事，只叫他与达尔巴与郭靖比武。
　　郭靖武功盖世，连洪七公都未必能胜得过去。倘若霍都仍是从前那个霍都，必败，可如今却很是不同了。
　　他从未真正与郭靖交过手，一身武功大成过后也鲜少出手。此番有意下场一试，便望向身侧。
　　“师父……”
　　金轮法王瞧见他双目盎然，不由一怔。心底且不觉得中原人有什么厉害的，于是颔首道：“去吧。”
　　“多谢师父！”
　　比武一事刹那间传开去，在偏厅、后厅中饮宴的群雄纷纷涌来。一时间廊下、天井、门边都挤满了人，赶着替郭大侠叫好助威。
　　霍都正要下场，一个身穿蒙古官服的胖大汉子却走了出来。
　　他一怔，这人虽穿着蒙古装束、留了蓬蓬松松的满鳃大胡子，帽子低垂遮眼却分明是丐帮中曾经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
　　霍都却不知他是何时投靠了蒙古，还未说话，便听此人立在上头大声道：“素闻丐帮的镇帮之宝有一套叫做甚么打狗棒法，是洪老帮主生平最厉害的本事。我们王子意欲领教一二，不知郭大侠肯么？”
　　郭靖只习得降龙十八掌，却是不会这的。黄蓉承袭此功，偏偏正在孕期不得动武。于是，在座数百人会打狗棒法的便只剩下功力尚浅的现丐帮帮主鲁有脚了。
　　彭长老本是担忧王子自大，不知郭靖深浅而落了下风坏事，这才出此一计。霍都明知此缘由，心中仍因被人看轻而略微不悦起来。
　　也罢，便是按照梦里的轨迹再打上一回又如何？终归他要替金轮法王拿到这武林盟主之位的。
　　他望向郭靖，见他面色凝重，笑道：“郭大侠，你意下如何呢？”
　　“洪老帮主的打狗棒法向来不肯轻用，你就来领教领教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好了。”
　　说着，步出座位，往前头一站，便有若渊停岳峙、气势非凡。
　　霍都也不惧，复笑道：“我师兄曾与阁下在终南山重阳宫有过一面之缘，当日郭大侠不是自称全真门下么？如今怎又成了洪老帮主的弟子？”
　　郭靖一怔，正要辩驳，便听他又道：“一人投拜数位师父本来也是常事。然而今日乃金轮法王与洪老帮主较量功夫，阁下艺兼众门也不知能否显现出丐帮的真实本事？”
　　这番话不可为之无理，郭靖本就拙于口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厅里的群雄又吵嚷起来。
　　鲁有脚见郭靖为难，又知黄蓉孕期内息不稳之事，料想霍都年纪轻轻不过仗着师父威势狂妄自大罢了，当下跳出来，执着竹棒大声道：“在下是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虽然打狗棒法十成还学不到一成，可阁下既然想看，我便用来打个狗儿给大家开开眼见罢。”
　　霍都大笑。
　　“中原人果然各个言辞敏捷，不甘落于下风。如此也好，小王便来讨教鲁帮主几招！”
　　他由金轮法王身侧走出，缓缓步上由七八张桌子临时搭起的擂台，却忽听四下的群雄低低议论起来。
　　紫这种颜色，总带着一股难以把握。淡则显冷，深则显傲，再艳一些便会沾染上俗气，鲜少有人驾驭得了。
　　霍都今日恰是一袭朱紫长袍。
　　立在台上，倒比起檐下更能让人看得清晰。落在众人眼里偏不觉老气，亦不觉艳俗，反衬得他容颜华美，举止雍容，就连握着折扇的手指也似玉般白得发亮。
　　这讨人厌的蒙古小子哪像个粗野的异族人，反倒似天子脚下最富贵人家才养得出俊俏公子。
　　“像个紫色的大番薯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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