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霍都梦

　　是夜，众人不再赶路，安营扎寨只待休息一晚。这阵营也分得格外清晰，两堆火将人们远远隔开，霍都一行人一簇，那些有点功夫便野心勃勃的一簇。
　　“霍都王子，”随行中有个胆大的中原草莽遥遥问他，“你此行大费周章从蒙古来，就是为了娶那小龙女？”
　　霍都只觉与他说话是自降了身份，于是不开口，仅矜持地朝那人颔了一颔首。
　　也不知究竟瞧见了没有，其中一人又嚷道:“王子不怕她实则形貌丑陋吗？莫不是个丑妇，才会搞这种比武招亲还赠财宝的噱头。”
　　众人大笑起来。
　　“要我说，若真是个绝世美人，让我把命给她都甘心，哪儿有让她倒贴的理哩？”
　　霍都手指兀的收起，握紧了扇子。
　　这些人，明着质疑小龙女容颜绝美的真实性，暗里却是在讽刺他被传言冲昏了头，只听见了一个虚虚实实的消息就从蒙古巴巴地跑过来求亲了。
　　殊不知，那位龙姑娘的美貌是传言的几句也不能形容尽的。
　　那是在英雄大会上的惊鸿一瞥。
　　只可惜梦里的自己当时正与南帝段家的那个书生打得热烈，并未敢细看。等到真有机会正大光明瞧她时，自己落败被嘲，只觉自惭形秽不愿再把注意力锁在她身上。是以，他仅仅依稀记得她的清丽绝伦，瞧着病弱实则武功高强，身穿白纱，整个人朦朦胧胧犹似在雾中。
　　哼，哪是这些泥猪癞狗可以想象的？偏偏他们只当自己这一行人汉话不好，明目张胆地调笑着些淫词秽语。
　　霍都顿觉气闷。
　　他不愿和这些人待在一块儿，索性换了便服，独自离了营地散心去了。
　　离开蒙古已有许多时日，入了中原地界之后便是成片的荫林遮天蔽日地长着，不似他们蒙古黄沙莽莽、平野无际，以至于行走其间都会让人无端的敛色屏气起来。
　　簌簌——
　　树枝摩擦交错的声音。
　　他顿时神色一凛，停住脚步，伫立着倾听。
　　四周静悄悄的，仿佛方才的动响只是错觉。霍都暗骂自己谨慎多疑以至于草木皆兵，不禁觉得羞臊，正欲举步再走，就在此刻树林里突然窜出一道人影来。
　　霍都惊了一跳。
　　他方才已松懈了心神，此番躲闪未及，急忙以手里紧握的乌金铁扇朝那人影挥去。
　　不料，却被一把抓住扇柄，登时动弹不得。正欲舍弃扇子而逃，竟又被扯住袖子一下拉回，按住了肩头几处大穴。
　　他心头大骇，只当自己这回性命难保，正欲解下腰间携带的剧毒与之同归于尽，却听那人道:“克儿克儿……”
　　嘴里叫得甚为亲切，对自己倒好像并没有加害之意。
　　霍都冷静下来，这才看清抓住自己的人竟然是个蓬头垢面、胡子与头发胡乱勾连在一起的疯疯癫癫的怪老头。
　　“你是何人？”霍都沉声问道。
　　他却不答，满是雪白短须的脸一下子就凑近了他，一边瞧着霍都的样貌，一边道:“克儿克儿，你是我的克儿吗？”
　　这疯老头口里不住地喊着这个名字，一双手更如同鹰爪般紧紧扣住了他的肩头，一时根本挣脱不开。
　　霍都正欲发怒，忽然转念一想:这人是他梦里都没有的人物，莫不是老天爷怜惜自己特意赐下了救命贵人？毕竟，寻常疯子可没有这样好的武功。
　　霎时间态度大好。
　　这怪老儿头脑浑浊、连自己是谁也不知，看见面前浅衣锦袍的俊美公子突然面色温和起来，也不多想，只管执着他的手欢喜地叫道:“克儿克儿，爸爸终于找到你啦！”
　　霍都唯恐他发疯对自己不利，索性顺着他的话头道:“是我，爸爸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找了许多地方，去过海边去过山里，”他呵呵地笑着，话头一转，“没想到克儿你现在还用扇子。爸爸早与你说过了，扇子这种东西威力不足，哪能用来作兵刃呢？”
　　听此话，那位“克儿”也是个使扇子的。霍都琢磨着，那怪人高鼻深目不似中原人，想来他儿子与自己也有几分貌似，才会黑灯瞎火让人认错。
　　“克儿，让我看看你的功夫。”
　　于是便把刚才夺来的扇子扔还了他，霍都接过，却立着不动。
　　“是了是了，你一定是怕我笑话你，”怪人道，“那爸爸教给你一些好东西罢，到时候就算用扇子也不怕打不过别人啦。”
　　等等，什么？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他悄悄负手在后，待一会儿得了空当就拿扇子打他眼睛，然后趁机逃走。
　　怪人并不知晓霍都的心思，只一下颠倒了身体，倒立着，极小声地，颇有几分神秘的意味。
　　“过来，你且听好了。”
　　霍都虽不信他，但又按捺不住好奇，不禁朝他那边又多走了几步。
　　想来他两只手总归跑不过自己两条腿的。
　　见他靠近，怪人才终于开口念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一张嘴便是类似于《道德经》里的话，接下来的句子更加精妙又晦涩难懂，他极顺畅地念着，一时间竟半点也不像个疯子。
　　霍都生起了疑心，迟疑的一瞬就被老人敲在额头上。
　　“爸爸教你天下第一的武功，你是不是不愿好好和我学？”
　　见他发怒，霍都连忙以赔笑安抚道:“这句子着实深奥难懂，儿子一时间没有记清，刚刚正想着呢。”
　　怪人见他恭敬有礼，愈发觉得像自己浑浑噩噩的脑海中的身影，于是又欢喜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克儿想学，爸爸自然教你。你不怕，爸爸再给你讲一遍。”说罢，果真又把前头的句子又背了一遍。
　　霍都怕他失心疯错解其意，并不敢一板一眼照全了做。只仗着天生记忆力非凡，没听清就问，记不清又再问，竟硬生生把所谓总纲和内功心法篇全死记硬背了过来。他越记得清晰，越觉得这内功精妙。倒运气息，由头至脚般气血逆行的路数更是闻所未闻。
　　他知晓的道藏不多，偏偏皆尽数暗合了这“天下第一神功”，想来这疯子得疯病之前也应是位累世不出的绝顶高手。
　　“克儿，我如今是天下第一，你学了这武功就成了天下第二。这世间再没有人打得过我们父子俩啦。”
　　遇见了梦里从未有过的人，还学了人家传给儿子的武功，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霍都虽然不是头脑死板的中原人，但一时喜出望外也乐得与他多说几句话。
　　“爸爸，你是什么时候出来寻我的？”
　　老人一怔，嗫嚅道:“我，我记不清了。但他们都告诉我你死了，我却不信，因而四处找你。”
　　“他们？”
　　此话一出，似乎触及了老人的痛处，引得他狠命敲打着两边太阳穴，嚷道:“我杀了他，克儿，我杀了害死你的那个人！但是你却再也没有出现……”
　　霍都见他打得用力，生怕生出什么好歹来，连忙去拉他的手，一叠声地唤道:“爸爸，爸爸。”
　　老人方才止住动作。
　　“他们都骗我，就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你还没有亲口叫过我爸爸，怎么会死呢？”
　　霍都沉思。
　　按这说法，他儿子怕是果真给人害死了，老人接受不能才得了疯病。至于他儿子从未叫过他爸爸？这里头，想必还有个什么渊源是不知道的。
　　不过老人自此流离失所，脑袋不清醒，说不得受了许多白眼。且自出现之后便待他极好，即便知道这份善意不是对他蒙古王子霍都的，难免也有几分意动。
　　他父母去的早，自长成以来，便见惯了在他面前形形色色的眼神。
　　要么是敬畏于王子身份的谄媚，要么是同朝廷里那些家伙们的轻蔑。金轮法王传他武功，却只因所谓“巧诈凉薄”而不为所喜。霍都从未料想，再一次用这样纯然的亲切善意的眼神瞧他的人竟会是个疯子。
　　须发尽白的老人执着他的手，越说越难过，兀的大哭起来。
　　若在从前，霍都必会嫌恶地甩开他的手，可如今得了他的真传又听他哭得实在情真意切，竟也被引动了几分真情，回手相握。
　　“爸爸，你若愿意，从今以后就跟着我，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好啊好啊，”老头抚掌连叫几声好，“我和你，还有克儿一起……”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滞，本就不甚明朗的脑海里忽然钻出个小孩子的身影来。克儿正在眼前，那么，那男孩儿又是谁？
　　越是努力地想，越发觉得头痛欲裂，登时发了狂，倒转身体，用头开始横冲直撞起来。
　　“我是谁？我是谁？克儿，克儿……”
　　“爸爸！爸爸！”
　　霍都赶在背后喊他。
　　他却理也不理，两手撑地，飞一般地在林间快速穿行，只几呼几息间就不见了踪影。
　　当真是霍都想差了。
　　先些时候若真逃跑了，定是会给捉住的，如此，之后的情形就不好预料了。此下天已蒙蒙渐亮，身后还有一大队人等候着自己去往终南，霍都不便再追。
　　只思量着待求亲一事终了，一回蒙古就下令去找。届时供奉着老人，不仅还了教习武功的恩情，还凭空多出一个助力，岂不美哉？
　　至此，便调转了方向重新往营地走去。
　　回去后又是达尔巴絮絮叨叨问他昨晚去了何处不谈，霍都牢记着“天下第一神功”的口诀只觉满心欢喜，想着抓紧修炼，再在全真教中对上郭靖也不至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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