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霍都梦

　　霍都抱着小龙女，任杨过领着他直往古墓里去了。踏入墓口的一刹那，他竟有空闲低声对怀里说了句——
　　“龙姑娘，得罪了。”
　　他在告什么罪？
　　大约是非请而入的罪，亦或是打破古墓从不收留外男之过。
　　但，也终究算不得什么大罪了。毕竟在他之前，已有一个杨过打破了这处活死人墓的规矩。
　　古墓漆黑，从未有过这般体验的霍都仿若目盲，眼不视物，全赖着敏觉的其余几感才能勉强跟上杨过慌乱的脚步声。
　　“把姑姑放在这里吧。”
　　霍都闻言，腿往前伸，膝盖正撞在一块冷得似冰的大石头上。顿时吃了一惊，忙道：“不可。龙姑娘身受重伤，又怎么能躺在这般至寒之物上头。”
　　杨过“啊”了一声，连忙引他又往隔壁石室，说：“这回到啦。”
　　霍都依言拿手背触了触，虽仍是石床，但比之先前那块已好上许多。他确认过后，方才轻轻将小龙女从怀里放下。
　　她刚一卧倒，又是“哇”的一口喷出血来，正溅在霍都尚未收回的手臂上。
　　他摸得衣袖粘黏濡湿，知是又咳了血，连忙坐上石床将人揽回怀中。只期盼用自身体温暖着，免得她受凉一激，弄得伤势更加严重。
　　霍都瞧不见小龙女究竟呕了多少鲜血，在古墓已生活了足足两年的杨过却看得清晰。这一幕登时激起了儿时眼见孙婆婆在跟前吐血而亡的景象，吓得手足无措，登时又落下泪来。
　　小龙女靠在霍都胸口，只道人之将死再不在意，淡淡一笑，说：“我把血喷完就不再吐了，有什么好伤心的？”
　　杨过擦着泪蹲在石床前，哭道：“姑姑你别死。”
　　小龙女却道：“你自己怕死，是不是？”
　　“我？”闻言，杨过满脸惊讶之色，竟连哭也给忘了。
　　“我死之前自然先将你杀了。”小龙女语气平淡，似只是在与徒弟聊着今晚吃什么这样的话题，“我若不杀了你，独留你一个人在世上无人照料，又怎么有脸去见孙婆婆？”
　　霍都听她说着便欲撑起身来，连忙拉住她的手腕将人轻轻按回自己胸前，出声问道：“杨过，古墓里有什么疗伤的没有？”
　　小孩儿一愣，叫道：“有的，有的。”
　　“那还不快去给你姑姑拿来？”
　　说罢，便听见杨过“咚咚”的脚步声渐远又渐近，奔回来时手里已舀了一大碗玉蜂蜜浆。
　　那气味香甜，嗅着似有凝神之效。
　　霍都目不视物，便让杨过端着喂他姑姑一口一口喝了下去。而后小龙女果真不再吐血，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了。
　　杨过心中略定，抬头看霍都，见他也是一脸疲色，但仍忍不住轻声问道：“小王子，姑姑不会真要杀我吧？”
　　霍都摇摇头。
　　小龙女自小生长在与世隔绝的活死人墓中，许多观念与常人不同。他此下也拿不准她先前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杨过亦是如此想法，低着头默默想了一会儿，忽道：“小王子，你替我照看着姑姑，我出去先躲一躲好不好？”
　　霍都思忖了片刻。
　　“罢了，你便去我帐子里瞧瞧，拿些治内伤的药来。”
　　“什么模样的？”
　　“你闻着有药味的便可。一并拿来，我届时再选。”
　　杨过应道，轻声缓步地就出去了。小孩儿一走，古墓里又复归了寂静。
　　悄无声息的黑暗，睁眼闭眼于霍都并无分别。耳畔听着小龙女浅浅的呼吸声，心神渐定，搭在脉上的手指仍源源不断地输送内力进去。也不知累了多少时间，自个儿也靠在石壁上睡着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怀里面有动静，立刻睁开眼来，轻言软语地说道：“龙姑娘，你醒啦？”
　　静了一息，便听见那如玉般好质地的声音问：“过儿呢？”
　　“我叫他出去给你拿药了。”
　　“那他怎么还不回来？”
　　霍都沉默不答，小龙女亦不再说话，挣扎着就要从他怀里脱出。
　　他如有所感，轻轻巧巧地便离了身，扶她重新在石床上躺好，自己则顺着墙壁倚坐了下去。倒也不管什么冷不冷、干净不干净了，小龙女先时呕了他一前襟的血，一股子血腥气，他亦不嫌弃，更逞论此刻直接坐在地上呢？
　　身在漆黑的古墓中，一双眼睛什么也瞧不见，心却出奇地安静下来。
　　“龙姑娘，你还好吗？”
　　无人回应。
　　霍都轻笑了一声，又道：“你还在气杨过吗？他的确不应丢下你就这样跑掉的，可他要是不躲，兴许就该被你杀啦。”
　　仍是一片寂静。
　　他本以为小龙女不会再理睬自己了，又忽然听她开口道：“霍都，你们外面的人都这么怕死么？”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却问的是如此难回答的问题。倘若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然要斩钉截铁地立在姑娘面前说“不”。可他偏偏是霍都，是午夜梦回魂归故里的霍都。
　　他叹了口气，道：“也不尽然，世间总有些人心有所托故而将生死之置于度外。”
　　“什么是心有所托？”
　　“大约胸有壮志意图报国罢。不过若是魂牵着一个美丽的姑娘，那人自然是不愿死去的。”
　　“为何？”
　　“因为不愿自己辜负誓言，独留心尖上的姑娘哀婉悲戚一生。”
　　“霍都。”
　　她又唤了他一声。
　　“怎么了？你心口又痛了不是？”说着，便要起身搭手去号她的脉。
　　“不是。”
　　霍都一怔，不解其意。心里焦急一消，脑子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手指所触及小龙女细腕时的感觉。
　　肤若凝脂，却冰凉如玉。
　　也不知是伤势所致，还是天生便是如此。
　　他被烫了似的缩回手，强装了若无其事，道：“你不要太担心你的伤势。我学得一法，已在你睡着时助你将郁结之气冲开了。只需沉心静气，少急少怒，再养些时日便无大碍。”
　　小龙女安静地听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心中倏地升腾起一股奇异之感，却是从未有过的。有些暖，有些朦胧，仿佛晨间林里的雾，温温润润，湿漉漉地从心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说不清楚，也不觉讨厌，想起之前与霍都谈论的“生死”话题，又问他：“倘若日后有个姑娘要你与她赴死，你甘愿么？”
　　他笑道：“我哪有这个福分，能得个愿和我殉情的姑娘。”
　　“若真有呢？”
　　兀的一愣，被这一追问，霍都才恍然发觉好像自懂事以后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样为自己而活。梦里梦外，他皆未思考过这类事情，且时至今日，他也总是为自己而活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因从未尝过世间温暖滋味，便道世人皆是薄凉。
　　他没有爱得情愿付出生命的人，只有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才能解恨的对象。
　　霍都不愿再细想，否则，连他自己也会觉得札木合部落的王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鬼。于是含糊其辞，对小龙女再回答已是应付了事。
　　“我不会为她而死，她亦不会为我而亡。”
　　听见这个答案，小龙女先前自心头生起的雾气霎时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眼里再见霍都，已觉无端的烦躁。她冷冷道：“霍都王子身为男子，踏入古墓已是破戒，更逞论待了这般久。你且走吧。”
　　霍都不解她为何突然动怒，又恐她郁气于心，于是一边起身一边顺从道：“确实是霍都唐突了，我这便出去。”
　　小龙女躺在石床上听见窸窸窣窣一阵就没了动静，偏头又看，见他仍立在原地，蹙眉道：“你怎的还不走？”
　　霍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比不得姑娘夜能视物，不知该如何出去。”
　　小龙女觉得他言之有理，于是便把从这里出去的路线亲自口述了一遍给他。
　　霍都一惊，知晓她已铁了心要赶自己出墓，只得细细记下，又嘱咐她务必保重好身体之后，才依言左拐右拐，绕了不多时出了墓去。
　　走至墓口，但见外面与阴森黑暗的古墓全然不同，日头高照已是正午时分，显然距离他抱着小龙女回来之时已过去许久了。
　　却不知杨过究竟去了哪里？
　　他蹙了眉头，暗道那小孩儿素来敬重师父，不应是恐惧小龙女杀他就逃了才是。可要究其它原因，霍都又说不上来。
　　只得脚下运了轻功，往自己扎在活死人墓后边的那处帐子飞去。回到自己居所，褪下血迹斑斑的外袍，洁了面、重纶了发，再换上崭新的尚有皂角香气的衣裳才作罢。
　　直到这时，霍都才想起去看看自己放药的地方。这一眼，就教他发觉不妥之处来。
　　杨过确实按他的嘱咐，拿走了他屯在帐内的所有药物，偏偏小孩儿的人却没了音讯。既不躲在这儿，亦未往古墓去……
　　他细细思索，一个想法涌上心头。
　　莫不是杨过路途中又遇见赵志敬与尹志平那两个小人寻仇，故而久去未归么？
　　糟了。
　　霍都立刻携了扇子，出帐去寻他。一路处处留意，始终不见半个人影。他心里犯疑，只待这临近下山之路再瞧不见，就要溜去重阳宫探探了。
　　正想着，远处路的尽头忽然显出一道人影来。
　　霍都把眼一眯，但见那人身穿一件杏黄色道袍，明眸皓齿，肤色白皙，手里执着一根浮尘，正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来。
　　而这道姑打扮的美貌女子，正是古墓派的弃徒、小龙女的师姐，赤练仙子李莫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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