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霍都梦

　　霍都撞伤了鼻子。
　　武功练到他这个境界的，若不是比武时伤的，其它方式好像怎么也说不过去。但，偏偏他真是从两头绑在树上的绳子上跌下去、又提气扭身好一通灵活应变，最后一头撞在树上碰破了鼻头。
　　面上无甚大碍，不损俊朗，额角几处修养几天后也不会留下疤痕，只是，鼻尖的伤结了痂倒显得比其余部位颜色深上许多。于是，讨人厌的古墓派小孩儿见了便一声一声地叫他——
　　“黑鼻子小狗！”
　　都怪杨过！
　　霍都恨恨地想到。
　　若不是那小鬼从龙姑娘那儿学来了睡绳子的招数，又跑到自己面前来炫耀，他怎么会昏了头也牵了根绳子绑着练呢？也怪他天资聪颖，试了几遍竟琢磨出了点门道，于是放心大胆地躺上去，睡意一沉就跌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拿“以后再也不给带东西”轰走了杨过，天一暗，霍都且见一道白影来了。说来小龙女这昼伏夜出的个性，真真像极了那些志怪话本里描写的……呃，女仙。
　　“龙姑娘。”
　　霍都朝她行了一礼，神态间颇为潇洒。只是一抬眼便瞧见小龙女那似有似无游移在自己面部的目光，险些绷不住。
　　定是杨过同她讲了，那，她是来看自己笑话的？
　　霍都摇摇头，又觉得不像。定睛一看，小龙女还是那个小龙女，冰雪一般通透纯净的人，面色从容，无波无澜，必是自己多想了。
　　“我教你罢。”她突然道。
　　无头无尾的一句话使得霍都一怔。他不得其意，追问:“教我什么？”
　　“你不是想学睡绳子吗？”
　　“啊。”
　　小龙女见他仍愣愣的，复问:“你学是不学？”
　　“学，”霍都怕她一生了气转身就走，忙道，“多谢龙姑娘。”
　　得了他的话，小龙女点点头，便将其中诀窍要点讲给霍都听。
　　她讲得很认真。
　　夕阳的最后一缕阳光洒落了青丝，亦洒落在面颊、眉眼，他能看见她脸颊上细细的绒毛和仿若白瓷般娇嫩的肌肤。她好像夏日里的雪人，美得不似人间应有之景，亦梦幻得好像下一瞬就会在他面前化为虚影。
　　霍都耳朵里一字一句地听着，心神却已不在那上面了。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
　　一眼万年。
　　在小龙女澄澈又疑惑的目光里，本该事事从容不迫的霍都生涩笨拙又慌张，磕磕绊绊地表示自己听懂了，而后很丢人的落荒而逃。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不似往常的快。
　　咚咚——咚咚——
　　好像一柄鼓锤敲在他的心上，让他思绪空白，像个讨厌的傻小子。
　　兴许是练功练岔了吧？
　　都怪那颠倒逆行的内功，把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他将来不会也变成怪老人那样的疯子吧？
　　霍都这样想到。
　　他似逃避又似真在潜心修炼，白日里修习外功，夜里便去往全真藏书阁里与马钰论道。加之杨过修行也渐渐走上正途，能出来找他玩耍的时间更加稀少。
　　约莫只有这样，他的心境才能重新归于平静，而不会成为一个上下颠倒、倒行逆施的疯子。
　　与马钰论道时，两人除了谈论道法，他亦会教霍都些养生延年的法子。
　　那些也都是先时翻出的重阳子那册薄本子上记载的，霍都看不太懂，马钰便拆解了同他讨论。
　　呼吸吐纳，静养化气，聚性止念，又凝神气穴，心息相依，才能性命双修，祛病强身。他起先并不很看重，行住坐卧皆融入了内功修炼，只当做对理解逆行内功的一点小裨益。可时日一长，当真显出非常的成效来！
　　气、力、意、心俱合，体内竟又多出了一条细细若溪水的内力，流转不息于八脉间。
　　按理说，三气相叠，经脉应更加承受不住，可奇怪的便正在此处。
　　这第三道内力偏偏纯净中正，不似《狂风迅雷功》的气势迅猛，也不似无名内功那样诡谲刁钻。由它作协调，气息至阴至阳又似至柔至刚，从此正行、逆行皆行云流水再无激斗之相。
　　霍都大喜过望，干脆将全身心都投入进了修习武功。心无旁骛，了却杂念，两年岁月亦匆匆而过。
　　这两个春秋，正是他平生中少有的快乐日子。
　　在终南山上，不会有人因他仪态有失亦或因札木合部落的曾经而看轻他。他可以放肆洒脱，可以懒散地躺着，可以不再小心翼翼地算计，而是随心所欲地读着蒙古人不耻的汉书、避弃所有潜心练武。
　　他不是蒙古王子，他只是霍都，亦或者那个与丹阳子亦师亦友化名霍蒙的年轻人。
　　待霍都终于从一昧练武的劲头里出来，才恍然发觉十六岁的杨过已然不是两年前的毛孩子了。他身量拔高，喉音渐粗，由孩童过渡而显出了俊秀多情的少年体态。
　　而年纪渐长的小龙女在褪去了青涩后，更是出落得清丽绝伦，貌美无双。那是多一分便显得木然、少一分就会觉得凄凉的冷清，她似冰似雪，似不食五谷亦不谙世事的姑射神人。
　　自己想这些又作什么？
　　摇摇头，叹了一声。不过，倒也不知杨过最近在练什么功夫，频繁出墓，也时常来问些自己有关全真教的东西，什么“涌泉”、“泥丸”、“十二重楼”……一来二去，霍都才恍然发觉约莫不是那小子自己想问，而是古墓里的那位龙姑娘十分感兴趣罢。
　　这日，杨过更是偷偷摸摸向他问道:“我说小王子，你常在全真藏书阁走动，那你……知不知道《全真大道歌》呀？”
　　霍都蹙眉不解，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且你先时为全真弟子，却是连大道歌也不知么？”
　　“那时候赵志敬存心不教我武功，只让我清扫庭院干些杂活，是故……”期期艾艾显出委屈之色，只是他年纪渐长，瞧着已不如幼年时候那般惹人怜爱了。
　　霍都明知杨过在故意卖乖，但心里仍当他还是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童，于是道:“大约是个什么，你讲与我听，我也好给你背来。”
　　“那真是好极了！”他一抚掌，兴高采烈地把记得的那几句背给霍都听，“大道初修通九窍，九窍原在尾闾穴”云云。
　　霍都一怔。
　　这口诀他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马钰道长初时与他研究重阳子遗册上的养生之法时，便将这段讲与自己听了。他本以为不过是寻常强身健体的口诀，不想，竟然是……
　　“你怎么了？”
　　霍都醒悟过来，道：“我依稀记得在哪部册子上见过。”却不说自己与全真掌教论道一事。
　　“那你快讲给我听听。”
　　迎着杨过欣喜的眼神，霍都犹豫些许后下定决心：小孩儿曾为全真门下，这本是他应得之物。
　　最后还是细细讲与他听了。
　　虽不知有何妙用，但，终归是龙姑娘需要的罢。
　　杨过欢欢喜喜地背了口诀走了，而后又是许多时日不再找他。而霍都已习惯了孤身一人，尽管随小孩儿去了。
　　况且近来他正研究着往颠倒了招式的《狂风迅雷功》中揉碎掺杂进些古墓、全真、丐帮三派的影子，以便使之更加灵动流畅，又不失了本身风驰电掣之势。
　　前两者是他生活中触之可及的，而这第三派却源自于那个已与现实相去甚远、而不再需每每忌惮的何师我。
　　他的心境早已不同了。
　　霍都自初至终南山到如今，足足三年。在这儿，他颇有种占山为王的气概。
　　盖因为古墓派之主不喜外出，全真教的小道士们多被约束着练武，又即便顽皮如杨过，去的地方仍不算多。而霍都便很不同了，无人能拘他，一得了空闲就四处走走，甚至打起了该怎么把某处某地打造成自己心目中格局的计划。
　　终南山阴的一处，转过山坳便有一片浩大的红花丛，高至腰际，远至数丈，奇香扑鼻，犹如万片丹霞，娇艳烂漫，甚为好看。
　　霍都本就喜好优美艳丽好容颜的事物，故而值了春日便爱来此处走走。平日里这里从不见生人，今天漫步而来，远远就见遍野的绯红里无端的生出一片如雪般洁白的花儿来。
　　再近些细看，哪里若木槿一般？
　　分明是一朵晶莹剔透、柔和静美的天山雪莲，薄如绢纱，洁若玉琢，寒光凛凛。
　　花中仙子似听见了脚步声，转过身来，霍都便止步行礼道：“龙姑娘好雅兴呀。”
　　小龙女朝他颔了颔首，清冷之姿一如既往，数年无所更改。掐指算算，他们其实有许多时日未曾相见了。偶尔碰见，也不过打个照面而已。
　　“这是你种的花么？”
　　“龙姑娘说笑了，霍都哪有这样的本事？天地之馈赠罢了。”
　　她抿了唇，微微歪着头。那副难得的一丝小女儿之态煞是可爱，只听她不解道：“我却从未见过。”
　　霍都失笑，说：“兴许是不常出古墓的缘故。龙姑娘大可在外面多走走，天底下有许多事物值得人流连忘返呢。”
　　语罢，却见她摇摇头，很是认真地对他道：“不可。我曾依师父许下了誓言，终身不离古墓。”
　　霍都讶然。
　　他不知古墓派竟有这般规定。难怪杨过生性跳脱如此，也只央求自己与他带些新奇玩意儿，而从不曾下山游玩。
　　“那姑娘今日……”
　　“昨天过儿发现了这里，说正适合修炼《玉女心经》。夜里瞧不很真切，我便来看看。”
　　“《玉女心经》？”
　　小龙女看了他一眼，并不避讳，“我派至高绝学，练功时全身热气蒸腾，需解开衣裳拣空旷无人之处修习。”
　　“解开……衣裳？”
　　霍都怔住了。
　　小龙女长于古墓难晓世事，自小又习得那克制七情六欲的法子，故而谈及此心中坦荡，亦无他念。
　　他都知道的，偏不知为何会有一团火自胸中忽的腾起，烧得自己心疼，疼得连小龙女之后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你怎么了？”
　　小龙女见他神色古怪，薄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因而有此一问。
　　那火却几乎熏到了喉咙，令得霍都的嗓子低沉又沙哑，默默道：“无事。”
　　小龙女不疑有他，又说：“这门内功步步艰难，若中途出了岔子难保走火入魔、丢了性命。你可知这处平常有人来么？”
　　“龙姑娘放心罢。除却我以外，这里一向无人来往。”
　　“如此真是好极了。”
　　她矜持地点点头，再无话要与他讲，看架势兴许又要预备离开了。
　　他不应当有所想法的，可心底偏有个念头一直在不停地窜动。此刻瞧见她纤细的背影，兴许被花香迷了心智，才会终于忍不住开口唤道：“龙姑娘。”
　　闻言，她回过身，回望他的澄澈的眼里是明明白白的疑惑，似在问，“怎么了？”
　　头顶的阳光照在脸上，烤得他头晕目眩，咽下一口唾沫，他听见了自己十分克制的声音里仍有一丝难察的颤抖。
　　“龙姑娘，霍都为你护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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