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霍都梦

　　如墨般深沉的黑夜，四周高台的火把忽明忽暗，被掷得残影片片的金杵如飞箭般平射而出。
　　砰——
　　正撞胸口，登时重伤。他一动也不动地横卧台下，欲待旁人探查死状之时以命相搏。
　　他只是不甘心就如此死掉。
　　就算死，也定要拖一个人下来陪他！
　　嗤嗤——
　　两枚石子破空而来。
　　剧痛。
　　一口鲜血喷出。
　　黑暗。
　　猛然惊醒！
　　霍都从床榻上惊坐而起，急促地粗喘着气，手掌不自觉抚上胸膛，那里头的一颗心砰砰直跳再活力不过。
　　他还活着？
　　簌簌——簌簌——
　　帐子厚重，把外面的湿气隔得严实，暖意依旧，偏偏唯独他遍体生寒。
　　他听见了雨滴落下时打在篷顶的声音。倘若换个儒生来必要心有所感吟诵一首，霍都此时却只觉心烦意乱、浑浑噩噩若大梦一场。
　　摸摸头发，白日里束成一条一条的小辫散开披在肩头。再向下移，手按在老虎皮毛的垫子上，柔软的触感浸润着掌心的冷汗。
　　南柯一梦？
　　可这也未免太过奇幻。
　　以至于此刻满脑子都是那梦中杂章错乱的场景，还有那些平生从未见过的人——杨过，郭靖，黄蓉，郭芙，耶律齐……
　　霍都捡了搭在一旁的外袍披上，穿上靴子，下床点燃灯烛。
　　光亮刹那间便充斥了帐内，抬眼望去尽是熟悉装饰，好像一切从未有过改变。他仍是尊贵倨傲的王子，是金轮法师的徒弟，而非鸠占鹊巢、改换容颜躲藏在丐帮苟延残喘的何师我。
　　是了，是他着相了。
　　梦魇而已，什么生了死了不过都是虚幻。
　　吹灭烛火，褪了衣裳重新躺回被褥，可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心中终究难以平静。
　　他师从西藏喇嘛金轮法王，本人却向来不信神鬼，今忽逢前世今生、午夜梦回之事，不免也将信将疑默念了几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念得累了，好不容易浅浅睡着，只觉得过了不多久就突然听得帐外吵闹。
　　他睁眼。
　　原来天已大亮，阳光透过毡门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映出几束弧形的痕迹，些许刺眼，惹得昏沉的头更疼了。
　　“什么事？”
　　被扰了清净，他话语中不免带了几分怒气，帐外顿时一静。片刻后，才听见有个胆大的提起音量回话:“王子，国师请您过去。”
　　国师自然指的是他的师父金轮法王，只是不知道他唤自己此去是为的什么事情？
　　“本王知道了。”他抬手揉揉眉心，吩咐道，“告诉师父，待本王收拾妥帖后就到。”
　　下头的人得了令赶去回复，这时候在帐外的侍女们也鱼贯而入，捧着盛了清水的铜盆和华丽的锦袍伺候他起身。贵为王子需得处处精细，但他们蒙古人毕竟不似中原汉人有那般诸多繁文缛节。
　　只消片刻，霍都便收拾整齐，出帐往金轮法王处去了。
　　昨夜还是狂风骤雨，翌日清晨就驱散了乌云滚滚。他一面走着，一面任由混杂了青草和雨后味道的湿气浸润着胸腔。
　　今日所见与平日许多年里经历的并无任何不同，可一旦思及那个梦魇，便觉得一切都清新可贵起来。
　　金轮法王在蒙古的地位颇高，帐子比之王孙贵族也不逞多让，虽说装饰不显精美，可护卫在周围的士兵分明肉眼可见的更多。
　　霍都眸色一暗，随即恢复正常，换上一副谦和恭敬的面孔，由侍者撩开毡门，躬腰入了帐。
　　只见一个身形高瘦、脑门微陷的黄袍老者正以入定状盘坐在蒲团上阖眼假寐着，似不知有人进来一般动不也动，毫不理睬。
　　这人正是蒙古国师，号金轮法王。
　　要说是睡着了，霍都不信。他这师父不过是因为自己来得迟了而欲敲打一番罢了。于是他不出声，也不拿王子的架势，只默默地立在跟前。
　　蒙古人好斗，他又自幼习武，体格自然不是娇弱的汉人公子可比的。莫说立这一会儿，就算站上一整日也不是什么大事。
　　金轮法王打坐冥想，霍都亦静静地候着。
　　两人平日里积威甚重，帐外的人即便察觉里头静悄悄的，但也不敢进来贸然打扰，只留得他们师徒二人在内商议。
　　他冷了他约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睁开双眼。
　　黄袍喇嘛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偏偏一双眼睛却像极了草原上的猛虎，如有精光。
　　“师父。”霍都赶紧唤道。
　　见有王子身份的三徒弟难得如此乖顺，金轮法王的脸色也难得显出满意，不过嘴里仍道:“去坐下吧，杵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多谢师父。”
　　霍都这才迈动脚步，寻了一个蒲团来坐在他的下首。
　　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金轮法王怕是在等他开口，才主动出声问道:“不知师父此次唤徒儿前来所为何事？”
　　“你昨天提的事情，我答允了。”
　　霍都一愣。
　　他夜里没有睡好，此番忽听见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不免有点摸不着头脑。
　　赶忙细想，才回忆起原是有人向他禀报——中原的赤练仙子前些时候向天下扬言:她有个师妹貌美无双、仙子之姿，名叫小龙女，要在某年某月某日在终南山活死人墓中比武招亲。若是有谁胜得她，不但委身相嫁，而且墓中的奇珍异宝、武功秘笈也尽数相赠。
　　相传这赤练仙子本就容貌不俗，她又声称自己师妹远胜于自己，江湖上许多人就动了心思。更有好事者把这条消息报到了他这里来。
　　酒、色、财、气，许多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于霍都而言并不很值得上心，倒是那些传说中的武功秘籍嘛……
　　徒惹得他心中痒痒。
　　他在朝廷里的身份着实尴尬，并非当今大汗那样的正统王室出身，而是孛儿只斤·铁木真结义兄弟札木合的后代。当年札木合和成吉思汗失和交战，为义弟所擒后甘愿就死。成吉思汗念及旧情，又敬佩于义弟慷慨赴死的英雄气概，于是下令札木合的子孙世世代代封为王子。
　　霍都的王子之称便由此而来。
　　他也曾入朝为官，见过那些自诩贵族的人瞧他的眼神。说是坐享尊荣，实则不过是赐给手下败将的施舍罢了。
　　军政若不留他，他非要在别处闯出一番大的作为！
　　因此，昨日向金轮法王所求之事不过就是准了他带人去往终南山，以求亲的借口大闹毗邻古墓派的全真教，若是能带回无数秘籍藏典自然再好不过。
　　这是先前打算，可现在的他心中却如同有千层波浪被激起。
　　小龙女，杨过，古墓派，全真教……
　　他梦中经历的一切，仿佛又再次在眼前浮现。
　　金轮法王瞧他魂不守舍，不禁眉头一皱，“你师兄达尔巴也同你一起去，还有什么不满意？”
　　霍都听他沉声，一激灵醒悟过来，立刻起身行礼道:“如此甚好，多谢师父。”
　　金轮法王见他依旧恭敬，点点头，又多了句嘱托，“你现在的武功已经不弱，《狂风迅雷功》也至大乘。莫妄自尊大，想来在中原武林也可一战。”
　　“弟子定不辱师父名号。”
　　这终南山，霍都无论如何也是要去的。不光是活死人墓巨大宝藏的诱惑，还有关那个虚无缥缈的梦。
　　他不是一个会被梦境给吓倒的人，即便未来一切皆会悉数应验，那么一昧躲避也绝对不是办法。他且要看看，在自己纵知后事的情况下，未来的路又是怎样？
　　王子和国师吩咐下去的事情，自然多得是人赶上来效劳。事情很快办妥，一切准备就绪，霍都便领着一队护卫，同着他那师兄上路了。
　　金轮法王平生只收了三个弟子，大徒弟资质聪颖却英年早逝，霍都不曾见过，只偶尔会听金轮法王以怀念的口吻提起。剩下的两个徒弟，一个是霍都，另一个就是这达尔巴了。
　　他的二师兄是个光头大和尚，憨厚呆直，因力大无穷被金轮法王授予一根极长极粗重的降魔金杵。
　　霍都骑着马落在后面，看着他手中提着的那根金杵没由来地胸口一痛，好像当真被重重地砸过似的。
　　他忌讳于梦里情形，一路上并不愿多和达尔巴搭话。加之平日里就瞧不上他蠢笨如猪偏偏被金轮法师说成赤子之心的样子，师兄弟关系本就不甚亲厚，也就没叫旁人瞧出什么不同来。
　　倒是达尔巴常与他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来，霍都比之先前粘枪带棒也含蓄许多，竟也引得这蠢和尚高兴了几回。
　　“师弟师弟。”达尔巴策了马靠近他。
　　“怎么？”霍都一面应着，一面心不在焉地瞧着那匹正颤颤巍巍靠近自己、被达尔巴巨大身躯压得可怜的枣红大马。
　　“师弟，有中原人想要投靠我们。”
　　霍都听言眉头一挑。
　　这事不恰和了他的计划？煽动那些头脑简单的草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即便是败了，损耗的也不是他们带来的人手;倘若要是成了，拿些金银、兵刃打发了就是。
　　他心中暗喜，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道:“莫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叫他们也赶着来分一杯羹？”
　　达尔巴仍摇晃着那颗肥硕的脑袋。
　　“罢了，”霍都颔首，“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他本意卖弄学识，只是见达尔巴仍是懵懂状，不得不再对自己这师兄讲了一遍。
　　“叫这些朋友也跟着一起块儿吧。”
　　达尔巴虽弄不清他的打算，却是极听话的。他知晓自己聪慧不及师弟，也不多问就按着做了。
　　至此一路从草原往终南山地界走去，霍都一行人颇有了些招兵买马的气势。
　　如今蒙古势大，寻常小门小派皆畏惧蒙古王子的名头而不敢多加阻拦，加之霍都一入境后就伤了河南三雄，后来更在甘凉道上独力杀死兰州七霸，反引得更多包藏祸心之人的加入。
　　他本应胸有成竹且胜券在握的，但偏偏又想起了离开草原前一日做下的梦。
　　从前只当是梦，可这几日随着越来越多曾在梦里的面孔出现之后，竟使得他从人多势众的喜悦中猛然清醒了过来。
　　人数再多又如何？不过一群乌合之众，难成大事。一旦有哪处薄弱被击溃，大家自然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至于，那逆行挡路之人么……
　　郭靖。
　　霍都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
　　他早已有了准备，只是忽然真的亲耳听说梦里的这个名字真实存在，仍会觉得如在雾中。
　　成吉思汗曾经的金刀驸马，如今名满天下的郭大侠。虽同妻子远居桃花岛，但只需随口一打听，便可听到不少传奇事迹，什么九阴真经，什么降龙十八掌，什么通风报信给成吉思汗以至于札木合落败被杀……
　　离终南山愈近，霍都愈是心如火灼。
　　若是郭靖当真带着杨过那小子拜访全真教，那么他的大计多半会同应验般落空。那么接下来，就是自己不顾达尔巴安危落败而逃以至于被金轮法王厌弃，数年后在英雄大会又被杨过下了面子，再之后……
　　霍都不敢再想。
　　他早已不怕自己此行落空，只怕前路不可改变，“霍都王子”这四个字终究会因螳臂当车而被命运的洪流给遮掩了去。
　　从现在开始，他该怎么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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