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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16 凤靡鸾吪
从天而降的太子妃落地后对着帝储行礼,宴酒靠在鲛人怀中懒懒应了一声,傀儡师并未看远道而来的太子妃,杀人的手小心翼翼捧着女殿的黑发,从腕上抽出同色黑带仔细将头发箍成一团。
秀丽的女子见状只是笑了笑,弹了弹白衣上的红色血迹,柔声开口汇报,“我已经按照殿下吩咐将征天军团引到这里,如此师兄和那笙也将很快抵达。”
苏摩对此并不知晓,两国事宜彼此互不干涉,只是在苍梧之渊,他和白璎各有必须去做的事情,宴酒这副样子也不会掺和进来,傀儡师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不免皱眉,“你跟我一起去解封。”
“那可不行啊。”女殿仰起脸看他,表情隐隐有些期待,“巫抵来了,我要去会会他。”十巫对内各自抱团,一盘散沙,对外时却无比团结一致,且都能力不低,六部之王里能与之抗衡的甚少。此次杀了巫抵,才是她让白璎将沧流重兵引到这里的原因。
“不行!”傀儡师一口回绝,即便百年前的空桑女殿一人杀冰族三巫,鲛人还是不愿她冒险。
“你们再不快些,征天军团都要打进来了。”宴酒撇过脸,淡淡道,“这里除了龙,还有别人,我不喜碰到她。”她实在懒得听那位千年前的皇后说教,更懒得去解释她的疑问。
苏摩沉默了一阵便妥协了,将右手的尾戒摘下来套到她的拇指上,“去吧,找到龙后,我上去找你。”帝储对着虚空比着手,指上那枚戒指极美,最后回头对傀儡师莞尔一笑,无风无气的空间里,她像是乘着风而去,一挥手破开那一道灰白的缝隙,身影消失无迹。
结界里重新恢复死寂,苏摩深深吸了口气,冷漠地对着一旁的白璎道,“我去下面找龙,你在这里等着那位吧,她会将一切告诉你。”话音刚落,苏摩头也不回地跳入底下阴森可怖的巨浪里。
白璎开始听他所言还有些难过,乍然看到他毫不犹豫跳了下去,几乎是下意识地冲过去,声音都变了,尖声嘶喊他的名字,“苏摩!”
“不用担心,他死不了。”一道温和平静的声音传来,白璎循着声音望去,半空中漂浮着一双眼睛,清冷而慈爱,“我等你很久了,我的血裔。”
“白薇皇后!”想起六合书中所记载的秘史,白璎脱口而出。
那双眼睛飘过来后直接发问,“方才出去的那人,她是谁?”
“回皇后,她是空桑末代帝后唯一的血脉,也是您和星尊帝的后代,帝储天贶。”白璎回道。
“帝储天贶,”那双眼睛微微阖了一下,以灵力遥感着所有者的生平,然而片刻后她却猛然睁开眼睛,诧然,“怎么可能?她明明早已死去。”
白璎继续回道,“天贶殿下的命星确实在灭国时已然陨落,但是她却并未死去,我的师傅空桑剑圣尊渊以命换命救了她。”
见惯风雨的皇后冷笑一声,“以命换命?这话是她告诉你们的吧?若真是这样,她的命星也该出现在星盘之上,连我都无法推演出她为何能活下来!此事并非如她所言那般简单。”
那双眼睛转头看着讷讷疑惑的血裔,叹息道,“你先跟我过来吧。”
解决了巫抵和他率领的变天部后,宴酒便不再攻击,面对强敌,失去将领的沧流帝国的士兵依旧驾驶着风隼盘旋在她周围发射箭矢,万千箭矢齐发,声势浩大,无奈对方直接覆了一层保护结界,将所有攻击反弹回去,惹得舱内的士兵怒骂不休。
风隼和空中悬浮的帝储僵持了一夜,直到底下传来响彻天地的龙吟,伴随着东方刚升不久的太阳橘色暖光,一条金色巨龙横亘其中,耀眼夺目,未等反应过来,巨龙长尾一扫,被风隼遮掩的万里长空重回光明,闻风丧胆的杀人武器在龙神面前不堪一击。
已至秋季的九嶷,远处树林已成橘红一片,发黄的树叶被凉爽的风吹着,在树上摇曳不休,风再轻轻使劲,叶子仿佛就会亲吻着同样黄澄澄的土地,天上洒下温热血雨,茫茫黄色林海染上星星点点的绯红。风里有鲜血的腥气之味,还有坠落的机器燃烧发出的刺鼻味道,沧流的士兵濒死的呼叫声,都在积蓄千年怒气的龙神面前化为灰烬。
远处嗡鸣的声音又再次传来,飞廉率领的支援部队在主将死亡后姗姗来迟,龙神看到后飞扑过去,雷霆而过的气将一旁的帝储带倒,她踉跄着后退几步,被冰冷的手扶住,阻止倒退的势。
“这只蠢龙,被关了千年,都分不出敌我了吗?”傀儡师低声斥骂。
“如此说你们一族的神祗好吗?”宴酒笑了起来,看到龙神被帝国双壁中飞廉座驾的箭矢射中,发出惊天怒吼,问傀儡师,“你还没把如意珠给龙神吗?”
苏摩显然也发现没了如意珠的龙神这么容易被伤到,眉宇间已有煞气,“还没。”找到龙神后,他便着急出来寻帝储。
“快去吧。”宴酒催他,苏摩拉着她的手想要一起过去的意思很明显,帝储的眼睛却看向他身后的某处,轻轻笑了起来,“不,我发现了更好玩的东西,阿诺竟然长到这么大了,甚是像你刚入伽蓝白塔时候的样子,真是可爱啊。”
苏摩瞥了一眼空中随风飘荡的偶人,眼神有些恍惚和厌憎,他的孪生兄弟,此刻已然长成了少年模样,他在鲜血和死亡滋养中极度欢喜,没有骨头般在天宇中翻来翻去,碧绿色的眼睛淬着恶毒的汁液,偶人忽然看到凝视他的帝储,表情有刹那凝滞,片刻后像个孩童般咧嘴笑了起来,那个笑容无害却虚假,就像平日里看到讨厌的人不得不假装出来关系颇好的样子。
帝储伸出手臂引诱着狡诈的偶人,“阿诺,快过来啊。”偶人眼里泛起奇异的光彩,咧着嘴大笑飘去更远的天际。宴酒见此有些遗憾,倒也并不强追,她摘下傀儡师给她的十戒,对他说道,“等你自己解决它吧。”万物相生相灭,阴阳交融,由何而生,也必将由此而灭。
龙神得到如意珠后,神力暴增,它似是也厌烦了沧流帝国无休无止的攻击,咆哮一声,炙热灼烧的红莲之火喷涌而出,染红晴天白日,粼粼潋滟的红云像是水波一般摇曳至天际。征天军团在绝对性的力量碾压下,毫无招架之力,尽数覆灭九天之上。
黑衣蓝发的傀儡师站在龙背上,他安抚着暴怒的龙,一手覆住流血的伤口,未等开始治疗,本来远远观望的帝储霍然出现,一把打掉他的手,同样一身黑衣的女殿语气严厉,“我不是说过,不准用燃命,否则你千年的命都不够耗的!”
龙神宁静安和地看着两个人,肩负帝王之血的空桑帝储,身肩千年仇恨的鲛人海皇,二人之间是何种情况,龙神一清二楚,低沉的声音在傀儡师心底响起,“海皇,让她来吧。”龙神眼神悠远地看着年轻的空桑帝储,却仿佛穿透她的躯壳勾探到她埋藏最深处的隐秘。
帝储干脆利落地把龙之逆鳞下的短箭拔/出来,龙神毫无防备,巨大的身子微微颤抖,它歪动脑袋看着淡漠的帝储,隐隐有些不满,帝储慢慢抬脸,脸上还沾有拔箭时喷出的血迹,她眨了眨眼睛,低敛眼睑,带着事不关己的冷酷,“疼便忍着。”帝储手中白光绽放,轻轻扫过伤口便恢复如初,细微疤痕都未留下。
龙在九天上痛快地甩了甩尾巴,片刻后飞回她的面前,低吟道,“看来这股力量你用的很是顺手。”
帝储握拳收回灵力,她看着龙唇角带着微弱的笑意,“作为神,应该懂得保持沉默,龙。”
“这个世界,每个人,包括神,都有自己合适的位置,你占据了她的位置,也将承担起她所负的责任。”龙叹息的声音直接传入她的心底,“你可知你最终的结局?海皇又该如何?”
“尽力活下来吧。”帝储同样在心底回复远古的神祗,“那是我一个人的路,与他人无关。”
“你和海皇,真像啊。”龙神悲悯地看着她,“和纯煌苏摩都太像了,希望渺茫地等待着,隐忍又沉默,孤独和绝望未能将你压垮。帝储啊,你悖天驳命改变了他的结局,他将活下来,而你最终如何,无人能知。”
“嗯。”年轻帝储不愿将对话再进行下去,不太上心地结束会话,苏摩从龙背上跳下来,轻轻擦拭掉她脸上的血迹,一边若无其事地问她,“龙和你说了些什么?”
“它说感谢我,非常感谢。”帝储表情苍白无澜,龙神在旁边喘着粗气,龙目怒睁,它哼哼了几声,撇过头不想理这个随口谎言的人。
太阳余晖的暖光洒在绝美的鲛人脸上,傀儡师望着眼前的年轻帝储露出笑容,好似乌云蔽日后忽见彩虹的单纯快乐,心知她有所隐瞒,也不再追问,拍了拍龙角,“是吗,龙?”
龙神恼怒地挣开他的手,傀儡师笑得轻松愉悦,刚出世的龙神看着阴暗刻薄的傀儡师毫无阴霾地微笑,它像是看到了千年前那位温柔光明的纯煌,鲛人一生只会爱上一个人,至死不变,因爱而生,因爱发疯,想到这个,龙神不由惋惜。
持续整日的战争结束,夕阳的橘红色转变为暗夜将来的深蓝,真岚和冥灵战士等候在此,真岚独自过来表示对龙神出世的祝贺,等了稍许,太子妃骑着天马而来,同在一体的白薇皇后和龙神道别后,温婉的太子妃不舍地看着冷漠的鲛人,那个她从少女时代无比眷恋的人,从始至终眼里始终没有她,今后,她只该为空桑舍弃一切,坦然赴死,如她的父兄同族般。
“苏摩,你要保重啊。”她竭力克制自己复杂的情绪,千言万语化作对面前相拥二人的祝福,同时与过去属于白璎的那段单恋诀别,“白璎祝殿下和海皇永不分离。”
“白璎,发生什么事了吗?”最先发现太子妃神情不对的是一贯没个正经的真岚,百年相伴,皇太子对她默默上心,早已熟悉她每一个表情所代表的含义,真岚担忧不已,女子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
宴酒平静地望向自以为赴死的女子,淡淡道,“我的承诺不会因任何事情而改变,你会恢复血肉之躯重回伽蓝,白薇皇后那些话,你无需放在心上。回到无色城,先暂且休息几日。”
白璎愕然抬头,她的眼睛里有蓄积的泪水一直忍着未落,一对清冷的眼睛从她身上飞出,冷冷地注视着年轻的帝储,“真是口出狂言!”
帝储对她的出现毫不意外,黑色的眼睛像看死人般没有一丝波动,冷酷开口,“放心,白薇皇后,我会送你和星尊帝一起走。”黑衣女殿蓦然出手,一掌将那对眼睛打回空桑太子妃体内。
龙神见故人被如此对待也并未有任何举动,安静地看着底下众人,说实话空桑人的事情,它更愿意选择旁观。真岚和跟着来的赤王满是疑问,宴酒懒得解释,“问太子妃,她是最清楚此事的人。”
“皇姐,你就那样把白薇皇后封起来了?”了解来龙去脉,皇太子殿下惊讶之余,对帝储方才不敬之举更加感兴趣,其实他本想说打回去的。
帝储都能知道这位皇后要问她什么,实在没得心思应付她,不耐烦道,“什么千古帝后,早该离开这片大地了。”
皇太子和赤王对视一眼,想到回无色城后和这位皇后的会面,彼此眼中都有即将壮烈牺牲之意。皇姐啊皇姐,你倒是可以不管不顾,我们几个可怎么承担那位皇后被折辱后的怒火啊。
帝储看着苦笑不得的皇太子,青年笑起来时温暖阳光,有时气息这个东西很难琢磨,有的人即便什么都不做安静地站在那里,你看到他心情便会好起来,帝储神色微微好转,“真岚,你必将超过他们。”
空桑众人拜别女殿后便离开,临走时,太子妃抱着丈夫的头颅在队伍最后,“殿下,我并非畏死,只是...”她顿住,不知该向帝储如何表述她的情感。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这个世界如此盛大,个人在里面如此渺小,然每个人波涛汹涌的感情,却又是另一个浩瀚繁复的世界。你的国民同族追随你,并非因头衔地位,而是你的品德。生于世上,无愧于心便可,你的所作所为,万民都看在眼里。”帝储很淡很淡地看了她一眼,“白王,空桑举国之人所为皆是为国为家为民,我并非你的效忠对象,你更无需向我解释,我的所言所语,那只是我的观点,你不该受其影响,而是坚定自己的心。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我与你们讲这些我自己都说烦了的大话。”
我不是亡国后安抚你们受伤心灵的精神导师,更不是一国之民的大家长,正如龙神所说,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的位置,穷其一生要做的便是寻找到正确的位置,在其位,谋其事。
不久后,西京和那笙也赶了过来,中州少女频频回首,像是身后有死神追赶着她,那笙见着苏摩忍不住崩溃尖叫,“苏摩,你快把那个偶人制住!刚才我差点被它杀了!”
少女的眼神极度恐慌,她似乎是真的怕极了,一直扯着空桑剑圣的袖子不放,在她的身后那个纯真俊美的偶人咧开嘴笑得无比开心,非人非魔,它像地狱里十恶不赦的恶鬼玩弄着被它吓得心胆俱裂的单纯少女。
“海皇阁下,必须要和它切断联系了,你已经控制不了它了。”西京神色严肃。
苏摩看着自出生便陪伴身边的偶人,他们也曾有过相互扶持取暖而活下去的日子,二人相伴一百多年以恨为生,帝储和他在一起的短短数年与之相比更犹如沧海一粟,如今要亲手泯灭掉曾经共抗孤独和绝望的记忆,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身旁之人的手,温热的触感让他回过神。
“你不想杀了它,那便留着吧,做个傀儡偶人罢了。”帝储知晓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傀儡师的是阿诺,偶人见证了傀儡师最为惨淡无望的日子。
“殿下,它是恶,总有一天会吞噬掉苏摩的。”西京并不赞同,龙神长吟一声,它也是赞同空桑剑圣的提议。
傀儡师脸色并不明朗,他看了一眼坚定信赖他的女殿,她就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他,便给了他足以对抗一切虚无的勇气,“我和阿诺之间,终该有个了结。“
偶人一直在远处倾听他们的对话,当它听到傀儡师的决定后,笑嘻嘻地自行扯断了身上的引线,毫无犹豫,果断狠绝,从前它没得能力逃离他的掌控,而今他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挣脱他。
“宴酒,你等着,我要杀了你!我要让苏摩痛不欲生,我要让他尽失希望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我要让他忍受不了绝望求着我杀了他!”偶人乘着风渐行渐远,冷风里传来它恶毒的诅咒。
引线断裂的瞬间,帝储撑着踉跄倒下的傀儡师,鲛人全身关节露出血窟窿,鲜血刹那溢满金色龙鳞,拆骨断血,傀儡师疼得冷汗淋淋,碧绿眼瞳都有些涣散,他挣扎着握住她的手,靠在唇边亲吻着,“宴酒,我不会让它伤害你的,我会亲手将它解决。”
“嗯,我会与你在一起。”欢迎来到我的世界啊,苏摩。
苏摩的伤势已非治愈术能够缓解的,龙神召唤出了云荒三女神,将寄托千年的力量收回,从而使得海皇复生。也得益于此,宴酒看到了千年前的鲛人故乡碧落海,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的神眷之地,在场的人几乎都未曾见过真正的碧落海,幻象出来的瞬间,所有人被震撼地无法言语。
宴酒从龙背上跳了下来,回到那笙西京所在位置,她静静看着龙神和三女神催动力量将海皇之力汇入支离破碎的傀儡师体内,过程持续时间并不长,当傀儡师从天上掉落青水时,仪式已然完成。
青水凝结成透明的王座,上面坐着安然无恙的鲛人,他闭着眼睛,眉头紧皱,有鲛人跪在他的身边呼唤着他,他才缓缓睁开了碧绿色的眼睛,不再是以往的混沌,而是澄澈的碧绿,那双眼睛里此刻有光彩,有颜色,有感情。傀儡师像是刚出生的婴孩,眼神懵懂茫然,傀儡师的意识还未回到新生的海皇身上,他却下意识地说出了两个字。
“宴酒。”
无论历代海皇的记忆多么繁复冗长,属于他自己的,仅有一份。而那份记忆里,章章目目都是那个孤独沉默的空桑女帝储。所有的回忆,即便他们二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对傀儡师都弥足珍贵。黑夜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看到了一生的星光。
空桑帝储站在青水边的草地上,听到他说的话,蓦然悲喜交加,她的悲伤和高兴,都是因为他对她深沉凝重的感情,每当她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不顾一切交付所有的感情,她心中的喜悦和难过便增加一分。
上苍,我将生命呈于你的双手,若我是这个世界的异类,您可摘除我,请让我的爱人永沐光明。
宴酒从不信鬼神,但她敬畏天地。她向皇天后土诰求,求天地看到她的所作所为,求天地给她一线生机活下去。
“宴酒姐姐,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悲伤,好像要哭了啊。”那笙看了看苏摩,又看着面目郁郁的帝储,有些不明所以。
西京拉了拉中州少女的胳膊,向其摇头示意禁言,从空桑剑客的角度看到帝储睫毛微微颤动,之前并肩作战未见女殿半分悲戚,那一刻剑客的脑中瞬间无比清醒,联想至之前的种种细枝末节,他看着为国为民还需亲自上阵杀敌的帝储,那也是他的同门,他未曾对其有过任何同门照拂的师妹,莫名有些不敢看她那副无能为力却想要活下去的神情,与死在他怀里的汀如出一辙。
“宴酒。”王座上的鲛人再次低声重复了一遍,茫然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而后恢复到往日的阴郁冷漠,他的眼珠快速动了动,看到河边伫立之人后,随之露出温和的笑容,一扫方才阴骘之色。
“来。”底下鲛人由一开始的讶异而后表情逐渐失去控制,他们看着王座上的海皇轻声招呼着空桑的帝储,冷笑而鄙夷,鲛人不满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他们的另一位神灵威严而慈悲地劝解。
而后,他们一行人前去寻找前青王辰,那笙要解开王之右足的封印,而宴酒和苏摩各有各自要杀青王的理由。苏摩杀他,是因当年鲛人和青王各有所图交换条件,傀儡师不愿接受宴酒的恩惠,背叛了帝储,与青王换得离开云荒的机会,苏摩信守承诺完成约定,却在最后被青王摆了一道,那个老狐狸不是想要他死,而是他们,而是与那群虫子格格不入的孤傲帝储。
百年里,每每思及此,傀儡师的恨意只增不消。
“去帝王墓,青王那老狐狸绝不会乖乖呆在行宫等着我们找到他。”宴酒侧头看向远处帝王谷的方向,当年青王叛变,且在她的追击下安然无恙逃离,想必当时便早已将身心奉献给了魔,同样的,魔保住了他的性命。
他们费了些时间才到了星尊帝的墓穴,帝王谷是一座埋葬空桑各个朝代帝王尸体的巨大迷宫,幸得宴酒身为皇室直系血脉知晓星尊帝墓穴所在。他们到时,墓穴已经被打开了,顺着长长的通道,往最里面的陵寝走去,四周黑暗,那笙有些害怕扯住剑客的衣袖,苏摩和宴酒在她的身后。走着走着,遍布散落的珠宝玉器带来了光亮,一同亮起来的还有中州少女的眼睛,一反方才怯弱的神色,她望着脚底下的珠宝眼神飘来飘去,脚步越来越慢,到最后都是剑客拽着她往前走。
“想要?”帝储心情颇佳,还有空与她开玩笑。
“嗯。”那笙老老实实地回答,差点没把头点断。
“解开了封印,你想拿多少拿多少。”帝储故意将话说得很慢。
中州少女一听,立马喜笑颜开,当即甩开剑客,过去揽着女殿的胳膊,笑得眼睛弯弯,“宴酒姐姐,这样拿你先祖的陪葬品不太好吧。”
“那就别拿了。”帝储并不顺着她的话去说。
那笙开始着急了,语气都有些迫切,“先祖很重要,活着的人更重要啊。”
最后西京忍不住大笑起来,“丫头啊,殿下是跟你开玩笑的,这些宝物你都搬空了,殿下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少女这才为刚才因钱财迷了心而脸红不已,毕竟是女孩子,她有些不好意思,飞快跑到西京面前使劲跺了他几脚匆匆跑开了,剑客手抬着脚疼得龇牙咧嘴在身后抱怨不已。
“啊!救命啊大叔!”少女一声尖叫西京立马冲了出去,苏摩和宴酒紧跟而去,西京握剑与一群西荒盗宝者对峙,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少年显然是他们的首领,与其他蛮狠之人毫无相似之处,年轻而俊秀,苍白且瘦弱,他身体不是很好,一直在咳嗽,每咳嗽一次他身上的气便溃散一分。
室内只听见他不断地咳嗽声,那群盗宝者沉默地守护着发病的少年,女殿轻轻叹气,“你的生命之气在流失,再这样下去,你要永远呆在这陵寝之内了,盗宝者之王。”
那少年在看到她旁边的傀儡师时,眼神顿时锋利起来,宴酒看到他苍白的手指慢慢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你看到和他长相一样的人在哪里?”他们处在一个中心节点的位置上,周围有多个房间,阿诺便藏在其中。
沉默良久,少年指了指正前方的黑色房间,那个便是星尊帝的暗室,宴酒和苏摩不再理会他人并肩而入,行至半途时,帝储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而说道,“盗宝者之王,你很有勇气,竟敢来挖星尊帝的墓穴。西京,这里交给你了。”
剑客知道帝储不会无缘无故对无关紧要的人多说半句话,就如上次在桃源郡她主动提及慕容修,而那人却有雄才伟略,皇太子和他费了诸多气力将其收入麾下,为空桑谋略。西京招呼他们放下武器,将那笙拉到身边,与盗宝者们各占一方,他必须拖住这些人,直到帝储出来。
“他们回不来的,里面有邪灵!”,其中一人不住地往后退惊恐喃喃。
像是回应这句话,面前的墙壁轰然倒塌,巨大的邪灵踉跄着冲撞而出,触手扫及人体,当即化为血水,一群人四散而逃。重伤后的邪灵没能走远,颓然倒在地上,身上流出绿油油的血液。紧接着,傀儡师单手掐着阿诺的脖子,拖着没有筋骨的皮囊一步步走出黑室,将他的孪生兄弟像垃圾般摔到地上。鲛人的心脏部位被邪灵触手洞穿,所幸偏了几分未能伤到根本,他捂着胸口,仍能从指间肉可见那道巨大可怖的伤口在缓慢重合。黑衣的帝储紧随其后,指尖还有荧荧白光,方才重伤邪灵的一击,便是由此而出。
邪灵的赤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傀儡师,她看到这副景象忽然疯狂大笑起来,内室激荡得微微颤抖。
“苏摩,你所爱所求皆不会成真,你以为现在天贶殿下陪在你身边,她就会一直在你身边吗?”
“她根本不可能永远陪着你!不是因为她是人,而是她活不了多久了。”
“命星都没了,非魔非神,她早该在百年前就该死了。”
“你受了我的重创,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没有?你从始至终没有用燃命恢复伤势,为何你的伤口却在慢慢复原?”
“她在承受着你所有的伤害。”
“你们最后的结局就是你生她死。”
白麟的话像弥漫开来的毒气侵入傀儡师的骨髓和血液,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帝储活不了多久,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因为那个始作俑者一遍一遍告诉他,她不会死,她会陪着他。苏摩霍地转过头凝视着帝储,宴酒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双无底深渊似的眼睛回视傀儡师,她见鲛人神色严肃蓦地轻声一笑,“白麟没有本事窥测到我的命运。“
“不是我窥测到的,是魔告诉我的。”她看着空桑帝储,眼神渐渐暗淡下来,“殿下,方才那句魔渡众生,您听到了吧,是魔告诉我的!”
帝储不再说话,眼神里有种平静的空茫,方才幽凰蛰伏暗处绝杀傀儡师,她以指凝剑重创了她,留了她一条命,也为自己惹来了祸端。
阿诺被折断了脖子趴在地上诡异地笑了起来,“哥哥,我说过,终有一日,你会求着我杀了你的。百年前你就因为这个女人的死亡也想随她而去,现在我可以帮你啊,她死了,我亲自送你们黄泉下见面。”
“闭嘴!”傀儡师感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厉声低斥,黑暗的气息往上翻腾着,龙神在他手腕处死死压制他的恶。
“啊,不对,你是鲛人,她是个人,你们死后也不会相见。”偶人喋喋不休。
傀儡师杀气骤起,闪电般一跃而起,手上的辟天长剑一剑刺穿偶人的嘴巴钉在地面上,“让你闭嘴你不听,那就永远闭上嘴吧。”鲛人方才一瞬间爆发的杀气,让所有人为之胆寒,那笙见他如此又像回到慕士塔格雪山的那一夜,傀儡师眼也不眨地将那群人脑袋割了下来,整个人从无间地狱爬上来的恶鬼般,她缠紧剑客的胳膊,见西京警戒性横起光剑,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苏摩面无表情低头看着孪生兄弟,阿诺只剩下眼珠可以转动,恶毒地瞪着他,傀儡师轻轻一笑,笑容苍白阴狠,“龙,烧了它。”
龙神从他袖口飞出来,红莲之火顷刻覆灭偶人的身躯,阿诺被钉住嘴巴说不出话来,连惨叫都未发出声,只是整个身子剧烈地抽搐着,它挣扎着逃离火的束缚,龙神大喝一声,红莲之火愈加强劲,很快便有烧焦的肉味传来,傀儡师冷酷漠然地看着相伴两百余年的弟弟在火中化为灰烬,没有半丝不忍和怜悯。
傀儡师亲眼看着阿诺完全焚烧殆尽后,这才转过头来望着重伤的邪灵,“下一个轮到你了,幽凰。”苏摩提着辟天剑穿过帝储走到邪灵的身边,辟天是他们在追击途中因缘际会得到的,剑尖抵着邪灵的额头,语气平静,带着暴风雨前的死寂,傀儡师态度转变之快令人越发畏惧,“方才你所言,是否属实?你如实说了,我留你全尸。”
幽凰毫不顾忌头顶悬着的剑,讽刺道,“是真是假你不会判断吗?”
傀儡师不耐烦起来,将手中的剑一点点插入邪灵的脑中,顶心立刻冒出绿色血液,这个鲛人纯粹在折磨她。
“你这个卑贱愚蠢的鲛人!怪不得白璎那个贱人会爱上你,你们真是绝配,白璎是下贱地不行,而你更是蠢得够可以,百年前你们两个就该死!”结果他们两个没死,她却被殃及,被父王流放,被敌人杀死,最后成为魔物,连碰见六部旧识都只能撇过脸生怕被认出来,怕折辱白之一族的荣耀,怕损了死去父王的英名。
“你没那块本事让那个觊觎你这张脸的荡/妇去死,反而很快要害死你爱的人了。你需要确认什么?你明明都知道,帝储将因你而死!”
“该死的人,是你,是白璎!”
“我诅咒你和白璎,以后的日日夜夜,永远活在愧疚不幸中,永远孤独一人!”
她说完后得意地笑出声,没有人可以再杀她,除了她自己。幽凰的额头直接撞上头顶的辟天长剑,剑横贯头顶,她断气的那一刻,可怖的外表终于褪化,变回了那个明丽稚嫩的女童模样,只是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甘地望着虚空。
“为什么?”她的嘴唇颤抖着吐出一句话。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便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父亲不要她,母亲发疯似地打她说都是因为她才变成这副样子。为什么白璎什么都没有做,便得到了一切?为什么白璎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最后却被原谅?
这一生就这样了,她回不到过去变回白麟,更无法以幽凰的身份看到未来。
白麟判了百年的苟延残喘,如今也该在此终结了。
可惜她是魔物,没有来世。如果有来世的话,好希望自己不要死在十三岁,好希望可以好好长大,好好感受这个世界里那些未曾降临到她身上的故事。
“她是由爱生恨才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来报复你吗?一个太子妃姐姐,还有她的妹妹,苏摩,你也太能招惹女人了吧。”那笙去闭合她的眼睛,却怎么也闭不上。
“不是,她只有恨。这件事很复杂,你不要再多言了。”开口回答少女的是西京,剑客望着死去的白族少女,他只见过几次这位白王幼女,娇憨单纯,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尔虞我诈大是大非,就只是个孩子而已。这个孩子,死在了白之一族灭族之日,那场屠杀,白之一族几乎覆灭,除了少数被帝储救出的族人,大部分都长埋空寂城,白麟是其中之一,更是所有亡者里血统身份最为尊贵的人。
傀儡师见她死去,皱眉拔出辟天长剑,走回帝储身边,他身上浓重的黑暗气息依旧未消散半分,碧色眼珠凝视着帝储,冷然开口,“宴酒,我要你的回答。”
“好,解决完这里的事情,我们回去再说。“他这副样子,帝储从未见过,她缓了一口气,握住他冰凉的手,视线挪到他胸前尚未愈合的伤口上,“你和龙在旁边休息一下吧。”
帝储来到少女尸体的地方,少女睁着眼睛看着她,帝储抿了抿干裂的唇,看着死去的少女许久,她终是从那笙手上借来了那枚她从不近手的皇天套在左手,以戒指抵住少女的眉心,皇天神戒在她手中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光芒,那道光芒覆盖住少女的尸体,白光飘然一过,帝储摘掉戒指,又以右掌在眉心位置往里续存力量,一边低声吟诵术文。
“酒鬼大叔,宴酒姐姐在干什么啊?”那笙遮住嘴,小声问道。
“招魂吧,这个我也只看见过一次。”那一次是帝储为承光帝和白莲皇后在神庙之上吟诵招魂术文,六部之王和朝堂重臣皆在堂下为归天帝后跪拜祈福。
“可是,你不是告诉我,魔物死了便是灰飞烟灭,没有转生之说,既然如此,又怎会有魂?”那笙不解。
“我也不是很清楚。”西京神情严肃,“帝储有多大的能力,我们那群人共处多年都不知道。”
术文吟诵完毕后,死去的少女身上有无数白光溢出,慢慢汇聚成一个人的形状,那道虚幻的人形越发清晰起来,最后拼凑成明丽娇小的少女模样。
“我...”她有些不敢置信,想要说些什么,帝储撑地慢慢站了起来,以手势中止她的疑惑,“白麟,为什么在暗室时,你选择伏击苏摩,而不是我?阿诺应该跟你说的是,杀了我,对吗?”
少女低着头,她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说出口,“您当时来救我了。”虽然我没有那么幸运成为被您救走的一员,她继续说道,没有疯狂和憎恨,声音很小却很真诚,“我是空桑人,是白族一员,我没有机会与您一起并肩作战护卫空桑,但我一直知道您,您是空桑的希望,给了所有绝望的空桑人活下去的希望,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敬仰尊重您。”所以,即便那个偶人如何诱惑她,她也不会去伤害那位一生都在保护国家保护国民的帝储。
她恨冰族人,因为他们抢占了她的国家,屠戮了她的族民,害死了她的父王。
她恨苏摩,是因为这一切是这个鲛人的引诱导致的祸端,她同样恨她的舅舅青王辰,一个叛徒和卑鄙的阴谋家,因而百年为鸟灵,从不肯去见他一面。
她恨白璎,是因为所有的不公,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因为白璎自行跳下白塔而受牵连,最终家破人亡,自己也死在了十三岁之时。
那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即便已成为魔物,受尽唾弃,被人畏惧,那颗心剥开后是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你只能自己去学着了解,去感受一个人复杂绚烂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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