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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快要中考了,所以最近很忙。初三年级下学期开学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雪。一双双脚就迫不及待地踩上去。我偏挑着无人问津的地方走,那并不算一条路,那是两栋楼房之间狭小的缝隙,墙壁上残留着我出生那天的广告。但是那里有着最完整的雪,踩上去嘎吱嘎吱响,能让我有一整天好心情。
我上学时候走一遍那条路,放学时候再走一遍那条路,今年的雪一刻不停地下,因此我每次面见那条小路,它都以崭新的姿态逢迎我。
吴琴明年就能体会我的快乐与痛苦。如果她肯理我……我倒是愿意把这条小路介绍给她。
刚过完年一周,冬天的天六点多还是深灰色。我要踩着鞭炮的碎屑和铺沿到天边的雪去上学,幸运的话,抬头能看到星星,这让我分不清到底是凌晨还是深夜。那一路都没有人,我打着手机的手电筒,前方是亮如萤火的新雪散乱地飞。我偶尔哼歌,雪把我的声音都湮灭了,要大声喊着才能让我的耳朵听到。
更多时候一路上只有脚步声。踩着雪走路的脚步声。我趁这时候放空。然后我耳朵里的声音慢慢杂乱,加进来更多人的走路声,过了再一段路就多了两个人小声说话的声音,然后是互相疲惫地打着招呼的声音。再然后我抬头,我立在学校大门口,教学楼半栋都开了灯,像一只耸立在深夜里的黄色怪物。
吴琴她们正常开学,她每天瘫在沙发上看电视,这让我很嫉妒。然而我跟她吵不起来,没什么可吵的,她一见我过来就对着厨房或者爸妈的卧室喊:“妈——”然后老妈小步跑着过来,我被制约着回房间学习——我的成绩是不太好。
在吴琴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我连上了六天课,出校门时几乎都要站着睡着了。层出不迭的疲惫模糊了我的认知,我总是恍神,我甚至会看着我的手指,想着——它们应该存在吗?
所以当我看见学校门口的吴琴时,我不奇怪,感到稀疏平常,甚至带有厌烦意味的无趣。她穿着她那件长长的黑色羽绒服,围着一条深蓝色的围巾,围巾上面织着几颗白色的星星。她的样子很平和,她乌黑的眼睛不住搜索着周围,她偶尔把指尖凑到嘴边哈气,然后白雾就盖住了她的脸,仿佛一座城清晨时氤氲的雾气。
她的皮肤是红润的,那是一种劣等的红——北方凛冽的寒冬带来的不止脸颊的红润,还有干裂,她本来就干巴巴的。
我走过去,从未这么自然。她看到我的同时我在观察她,吴琴的瞳孔缩小,她的身子极其隐蔽地抖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她和受惊的幼兽重合。然后她的手胡乱做了一些动作,她的笑容由尴尬转成客套。
她对着我虚假且甜美的说:“吴文,我来接你。”
我本该受宠若惊,但我心里只是刮了一阵风,它颤抖了一阵子,顷刻恢复原状。我透过她的假笑,竟看到去年夏天带着温暖笑意的吴琴。于是我拼命去眨眼,试图分辨她嘴角的弧度、眉眼的弯曲、鼻翼的微微翕动。但我总归失败了,我太累了。下一刻我就放弃般地拉住了她的手。
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呢?因为是妹妹、因为拉着手比较安全、因为……因为我想。我想拉着她的手,那一定很温暖,而我在教室里冻坏了。我们是从小到大的,最为亲密的兄妹,这样的举动理所应当。那是我潜伏在梦里的意识,它没经过我的脑袋就到达了我的心脏,于是我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指很软,我用指甲无意识地划过她的虎口,她并没躲开;我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她干燥又冰凉的手心,她并没躲开;于是我的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扣进她的指缝——她的手掌收紧,一瞬间我们的手心相互贴合,我感受到细微的跳动顺着掌心的脉络传过来。我们本就血脉相连,因此心跳声也惊人地相似。
我们无声地走完全程,我带着吴琴走上了那条无人的小径,它狭窄得只够一人通行。路灯照出了我们的黑色影子,那两个影子一个接一个、蹑手蹑脚地走过小路。吴琴在我身后,她仍然拉着我的手,我的胳膊以怪异的姿态扭着,我感觉很不舒服,但我不忍心放开手。
不只有雪地的声音,我听到她的呼吸声。就算是她浅淡的呼吸声,也有种压抑的温情顺着气流扑到我露出的皮肤上。
我希望这短暂的旅途永远不要结束,但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们站在楼道前,铁丝缠系的灯泡像暗淡的黄眼睛,我从那里看到了我的黑眼圈、粗糙的皮肤、还有我发光的眼睛。它的样子太活泼,那不该属于现在的我。
我的手还拉着吴琴的手,我们的手心都冒着热气,还有点汗腻,我弧度很小地晃了晃胳膊,我们的羽绒服发出了摩擦的声音。
吴琴突兀地松开了我的手,然后小小地后退一步。她对着我展露了不自然的笑,她的手还在羽绒服上擦了两下。我失望地看着她。
然后我等了一年的话在这种时候从她嘴里冒了出来,她哼哼着说:“对不起。”下一秒就打开单元门跑上楼,我慢慢地跟在她后面,吴琴很快就把我甩开了。
她的脚步声从稍微有些沉闷变得短促响亮,我想象着她鞋底的雪随着她的步伐被蹭到楼梯上;她弄亮了每层的灯,那些灯来不及等待我就依次熄灭了。
于是我在一片黑暗里慢慢地走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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