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住个胆小鬼

　　回国后的五天，萧为已参加大大小小，或明说或暗示的相亲局不下十场。
　　三十岁前，家里向来是不管不顾，任你不务正业，声色酒马。三十岁后，老母亲仿佛唯恐酒精和日夜颠倒影响了他传宗接代的精子质量，一改之前的放任听之的状态，慌张收起了他脖子上的缰绳。
　　他也努力营造出积极配合，势必为老萧家的百年基业奉献身体的正面形象。今天是王阿姨的侄女，明天是某老董的千金，态度堪称相亲届的楷模。无奈，场场都以“后续无”了结。
　　老母亲再不是顾忌年轻人自尊的三好妈妈，而是一心渴求圣孙降临的疯狂长辈。见萧为狙击能力不如往昔，甚至大为怀疑他有同性倾向。于是，大手一挥，甚是开明的表示，你可以和男人在一起，但必须有个自己的孩子。
　　针对老母亲的认知，萧为哭笑不得。好在马上，他便开始了第十一场相亲局，多少转移了老母亲濒临暴走的视线。
　　他约了对方在常去的餐厅见面，半路遇到堵车，到达时准点，没想碰到了一位不迟到、不踩点的相亲对象。
　　“你好。”她大方落座，两人互相道过姓名。
　　“林小姐有什么忌口的吗？”萧为问她。
　　“没有，”对方单手撑起脸颊，“你和高中时可真不一样了？”
　　“师大附中？”萧为饶有兴趣的抬起眼角。
　　“我是三班的，咱们不同班，你不认识我，”对方似想到什么，抿嘴笑道，“你肯定不知道，我们班有多少女生暗恋你。”
　　如果是昨天，抑或，上午，萧为都会接着问一句，用以调侃。是吗，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林小姐？他清楚对方看他的眼神中的蠢蠢欲动。但，偏偏是现在，得知她在三班。他那有些残存的以为丢掉了的记忆，突兀的在边角闪动，妄加干扰。
　　“是吗？”他叫来服务生，问对方，“今天的海鲜怎么样？”对方似是知晓他对高中生活的回避缘由，也不在意。
　　于是，高中一题被他强硬转移。除此以外，美食、旅游、文学，还提到冷门音乐，样样皆可，两人相谈甚欢。
　　用完甜点，对方看了眼一直静默的手机，突然皱眉道：“不好意思，我去回个电话。”萧为点点头。
　　她起身前往洗手间，十来分钟后才回座，双眸微红。
　　“抱歉。”她歉意一笑。
　　“如果有急事，我可以先送你。”
　　对方摇摇头，“不了，就是突然听到了老朋友去世不久的消息，有些难过，”她垂眸，复而看他，“说起来，她也是三班的同学，和我一个班，也姓林。”
　　萧为搁在桌上的手指，忽的蜷缩。似乎他的沉默是另一种形式的鼓励，对方显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遇到同是附中的同学，自然成了“过去”消息分享的绝佳人选。
　　“算算有十年没见到她了，我和她高中玩的不错，可惜她结婚时我在英国读博，”对方怅然叹口气，“回国后，听说她被家暴，老公还出轨。天意弄人，没想到。”
　　没想到，再提到她，竟会是她的死讯。
　　她叫什么？
　　萧为想问，喉间发紧。三班姓林的女生？只有两个，一个在对面，还有一个......
　　“如果，那时候我回国帮帮她就好了，”对方言语间有无限遗憾，“她死去的时候，孩子都快八个月了，我，”顿了顿，突然有意识的的住口再谈，“不好意思啊，和你讲这么多，把我的负面情绪带给你。”
　　萧为不记得他回答了什么，不记得后面是如何送她回家，不记得自己怎么会因超速被交警拦下。当他浑浑噩噩站在家里十多年，就已搁置的老宅前时，一切虚无瞬间就有了影子。
　　老宅大门紧闭，他没带这里的钥匙。四处看了看，原先高过他几个头的围栏，现在矮小的不值一提。他把外套放回车里，卷了袖子，提提裤子，一个助跑，翻了过去。
　　二楼的窗户一直有问题，稍稍一使力就能推开。他试了试，果然，一如从前。老宅无人看顾，灰落了厚厚一层。
　　暮色四合，显得眼前的白布遮掩的家具，如同蛰伏在暗处的怪物。打开手机电筒，径直走向他的房间。
　　房里剩了些高中大学的书籍，还有些体育周刊和车类杂志。他拉拉书桌抽屉，许久不用，滑槽略有些卡顿。里头散着他闲来无事时画的车型手稿，他拨开，露出最下层被掩住的相框。
　　相框样式现今看，也不算过时，只是镜面模糊。用手指抹了抹，登时清晰。
　　中间是个清秀的笑脸，扎着马尾，额头光洁。
　　她的周围，是和她穿着一样的少男少女，照片的上头，隐隐约约还可辨认出“师大附中高三（3）班”的字样。
　　这个晚上，萧为在老宅待到凌晨，回去时，口袋里多了张照片。
　　......
　　生活，还是没什么改变。
　　他一如既往游荡在各类酒局中，大学同学的，发小的，父亲公司的。老母亲对林小姐分外满意，文学博士，还长得好，家世清白，性格喜人。两人相亲后，她和萧母火速交好，有什么活动，经常作陪。
　　萧为默许了林小姐的靠近，相处三月，颇有默契。适逢对方生日，邀他去公寓小聚。萧母乐意见两人私下约会，嘱咐他尽快抓紧，不要贻误战机。末了，添了几句，“高中就让你谈，你不谈，现在晚了吧，好姑娘可不等人。像林小姐这么好的姑娘，错过了你就后悔吧！”
　　萧为开车时，还在想高中时是否真的听过母亲这句话。大概是没有，他不确定。那时听到最多的明明是，“你画什么车，家里皇位你还要不要啦？”
　　甫一敲门，萧为收到发小发来的图，图上扇状摊开摆着几张机票，日期久远。他还来不及听发小发来的语音，林小姐已开门相迎。她穿了件香槟色抹胸裙，包裹着的身材凹凸有型。屋里闭了灯，处处燃着烛台。
　　“再不来，牛排都冷掉了呢！”她不久前用上了这样娇憨的语气。
　　萧为拿出备好的礼盒，递给她，“希望你喜欢。”
　　“嗯~”她亲昵的挽着他的手臂，“阿姨告诉我，你是最会哄女孩子开心的。”再加点轻微的醋意。
　　宝格丽的典藏款项链，已经绝版了。林小姐对这份礼十二万分的满意，合上盒子，将他推到餐桌前。
　　“上次煎牛排，还是给我妈妈，她说，可比五星大厨。若是不合你的胃口，就罚我，”她眨眨眼睛，极为娇俏，“罚我为你再做一顿。”
　　“我的荣幸。”一位漂亮、独立，又懂事、孝顺的姑娘，是好媳妇的绝佳人选。
　　氛围很好，酒意醉人。林小姐微醺，双颊泛红，眼内如春色潋滟，说话也逐渐微妙起来。
　　“萧为，其实知道相亲的人是你，我好开心，”她支着脑袋，软软的声音，羞涩吐露出往日的情谊，“高中我还给你写过情书呢，现在，像做梦一样。”手臂不稳，她差点砸在桌面。萧为接住她，扶她起身，卧进沙发。
　　“你可知，我等了你许多年？”
　　萧为眼神微闪，拿过一旁的薄毯替她盖上。
　　“别动，”林小姐握住他的手，“你再动，我就要吻你了。”萧为僵住，她凑上来，在萧为耳旁轻言，“晚上留下来，好不好？”
　　成年人的邀约，有时仅仅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情难自禁。林小姐深谙此道，鼻尖有意蹭着他的颈侧。萧为握住她双肩，一点点靠近红唇。
　　“那天晚上，告诉我她有男朋友的人是你，对吗？”
　　他没等到回答，林小姐附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萧为开了盏灯，灭掉烛台。做完这些，他看了眼沙发上的人，轻轻关门离去。
　　连续一周，萧母约林小姐受阻，听说她最近在跟着教授，在做大学教材的整理。但见萧为不提其它，萧母想，可能是她工作忙，实在没空和未来婆婆喝茶。直到一个月后，萧母急了，儿子或许真的又告吹了。
　　“我的太子爷，您老是哪里不满意，您倒是给个标准行不行？”
　　“母上大人，”萧为搂搂老母亲，“儿子只爱您一个不好么，您不要乖宝宝了？”
　　“你滚，”萧母作势推了他一把，只用了两分力，“年纪大了，越来越会花言巧语了。以前多好，你爸打死你，也憋不出几个字。现在你个花心萝卜，小心老了没人陪，你就是这条街最孤独的仔，就是生病了都没人真正关心你！看看人家小许，孩子都两岁了！”
　　“母上大人，”萧为死皮赖脸的搂回去，“儿子的终生梦想，是为皇位奉献一切，让我毫无负担的献身吧！”
　　“滚！”这次是真的怒了。
　　九月二十三，萧为空出一天，去了趟旗山公墓。
　　他清明后来过一次，墓前顽强的挺着几株小草，墓前空荡一片。左右两侧的电子灯和瓜果绿菊，趁着这一块突兀，孤独。
　　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感到孤独。
　　今天，他拎了一盒蛋糕，拿了束白玫瑰。意外发现，有人早他一步。
　　是个六十多的男人，身材消瘦，不算冷的天气，已裹上羽绒服。
　　“你是？”男人不认识他，略有些疑惑。
　　“叔叔您好，我叫萧为，是，”他愣了愣，“是她的高中同学。”
　　“同学啊？”男人了然颔首，“谢谢你今天来看她。”
　　她的生日。
　　蛋糕较小，面上铺了层草莓。男人要坐在地上，萧为立马抽纸替他擦了一块净地，自己也擦了坐下。
　　“上次，谢谢你来。”
　　那次，墓前也是白玫瑰。
　　“应该的。”
　　男人打开烟盒，递给他一支，萧为双手接过，没急着点。
　　“不抽烟？”
　　他点点头，指指胸腔，“身体不允许，戒了两年。”
　　“借了好啊，”男人吐出烟圈，“以前她们母女俩让我戒了烟，眼下，我没人管了，又给抽上了。”
　　萧为瞬间口拙，仿佛碰到关乎她的人或事，自己都是笨嘴拙舌的初始形象。妈妈说的没错，高中时，他是没多少说话的欲望。
　　“孩子养了这么多年，有感情啊！”男人感慨丛生，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不需要萧为刻意的附和。
　　“我和她妈妈在一起时，她刚十七八岁。”
　　“特别懂事，一点不需要人多费心。”
　　“说到高中，我记得小姑娘喜欢个男生，她妈妈打趣，说她是被美色迷住了双眼。”
　　“听说学习特别好，完全就是把人家当偶像追去了。”
　　“大学啊？大学也努力，大三就知道挣学费。”
　　“嗨，和她妈妈一样，工作起来不要命。”
　　“她妈妈去的早，就我一个还算不上的亲人。”
　　“后来呀，她结婚了，我又病着，她。”
　　“怨我。”
　　“怨我呀！”
　　“我害了她！”
　　......
　　许多人在坟前忏悔，或诉说思念，只是这里从不缺泪如决堤的祭拜。
　　萧为返程时接到林小姐发来的信息，他看了一眼，没回复。回家时，萧母约了牌局不在，萧父在忙新产品开发的事，知道他今天翘班，没搭理他。
　　他早早洗漱，穿了睡衣立在阳台，手里是老宅的那只相框。
　　夜风袭来，如轻纱拂面。远处，谁家窗门未关，嬉嬉闹闹的孩童，吵吵嚷嚷的妇人，轻轻脆脆的碟碗，杂糅成一曲欢快的生活大合唱，顺着风的方向，散到四周。
　　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后几日的计划。
　　明天，他还有延后的会议，喧嚣的酒局。
　　后天，他还有纵情的赛车，肆意的赌局。
　　大后天，他还有朋友的宴会。
　　大大后天，他还有家族的团聚。
　　再过些明天，后天，或许，他会有一个家，一个孩子。
　　想到这里，双眸远眺，前方隐约不可见。原来泪早已蓄满整个眼眶。
　　在这样平常的夜晚，他扶着冰凉的护栏，耷拉着肩膀，泣难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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