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妖

　　偶尔在这么些时候，唐云秋觉得他还有几分姑苏的影子。

　　更别提是万妖阁，这伙人转眼都被范子清镇住了。

　　周围黑泥蠢蠢欲动，堆叠起了半人高的泥山，这会儿的功夫已经把来时尚且宽敞的山路吞噬了一半有余，眼瞧着就要往他们这里翻涌过来。

　　“大人，长话短说吧，黑泽阵很快就要过来了。”玉承提醒了一声。

　　范子清不动声色地听他换了个称呼，只淡淡转了话锋问：“李伯，这事迟则容易生变，还要你们帮点忙，有看到之前在这里打斗的人吗？知道宋湘的去向吗？”

　　李伯摇了摇头：“这里的阵法是我们破坏的，我们也想找到宋湘所在，但是半路就遇到了你们的人，只能先想办法把你们拦下。”

　　范子清挑起了一侧的眉：“拦住了我们，然后呢？”

　　寥寥几句之后老人已经震慑于姑苏的名声，连他话里话外的怀疑都没听出来，有问必答：“千浮山的凶阵确实被我们动了手脚，可我们这些人修为还差点火候，这阵法一开，连我们自己也不能控制，不能伤及无辜啊。”

　　这个卦龟族的长老好像才反应过来他们一群人筹谋了什么一样，哆哆嗦嗦地走近半步：“大人，我们诚心向着千浮山，这次铤而走险，也是为了给长明灯除去后患啊，绝不是要拖住你们的行程。”

　　范子清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打量过周遭小妖族，正要对万妖阁说些什么，就见巨大的阴影从地上掠过，文鳐鱼老大爷不知怎的漂到了他们头顶上去。

　　这条鱼船遮天蔽日，轻轻摇起了一双硕大的翅膀，扇动云雾，搅起烈烈山风，一路往山顶而去。

　　范子清下意识顺着山顶的方向望去，只见远方有灵光闪动，山石林木被骤然掀起的厉风掀飞，千浮山微微震颤起来，山顶上烟尘滚滚而起，他穷尽目力，始终看不分明，却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无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韩稻草人仍在里头睡得人事不知。

　　胜遇一族的田良几人盘旋一圈，收了翅膀落到了鱼船栏杆上，对叶南生禀告说：“大人，看见宋湘了，长明殿的阵法受损，迷阵也散去，我们看到她跟不死民起了冲突。”

　　叶南生问：“凭她一人就能跟不死民对抗，是已经恢复到能动用山上阵法了？”

　　“看起来她能动用的阵法不多，不过……”田良皱了皱眉，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但一对上叶老的眼神，当即毫不含糊地说完下半的话，“我似乎看到她拔了剑。”

　　叶南生神色一凝。

　　地面上玉承几人还在等着吩咐，叶南生目光往地面一扫，正对上了那姑苏转世的一双眼，两人的视线匆匆擦过，似是隐含着不为人知的交锋。

　　湛卢剑野性难驯，除了水流心从没什么能叫他低头，如果连宋湘也能轻易拔出这把剑，只能说明湛卢剑身上定然出了什么变故。

　　这变故姑苏未必不清楚，可他却半点风声也没有透露。

　　“走。”叶南生收回了视线，丢下地上一行人，挥手就道，“拿下宋湘，夺她手中剑。”

　　胜遇田良一怔：“那姑苏怎么办？”

　　叶南生说：“既然连宋湘也能拔出湛卢剑，就不必劳烦姑苏了，让他们把千浮山那帮小妖怪料理好吧。”

　　文鳐鱼载着一船的妖怪，脚也不停地奔向山顶，等范子清听完魑魅魍魉从来的吩咐，心里只想着骂街。

　　千浮山怎样是千浮山的事，他依旧盘算得分明，只想从宋湘那里捞回湛卢剑。

　　可眼前这些小妖族只想不管不顾地跟宋湘掐一架，一看文鳐鱼上一船的妖要捷足先登，顿时也管不上跟姑苏表衷肠，匆忙沿着山路赶去，甚至还丢下了被他们‘保护’起来的无辜群众。

　　无辜群众被他们藏在了隐藏身影的小阵法中，听他们讲了一耳朵，才总算清楚自己撞上了什么倒霉事，此时被五花大绑，还有各种封印压身，正嗷嗷叫着等着被解放。

　　范子清本想让玉承他们自己解决，他负责追人，忽然注意到什么动静，转眼一看，就见那些被捆成粽子的人当中居然有他家的小师侄。

　　徐小师侄被绑成只粽子，拼命朝这边挤眉弄眼，十分可怜。

　　两分钟后，范子清搭乘上了一匹叨逼叨的地狼崽子，在黑泽阵侵蚀的山间穿梭。

　　“你跑到这种地方又想干什么，上面那是蛮荒，是不死民，现在连师伯也保不住你，你不想活了吗？”徐晋边跑着腿边愤然道，“还跟万妖阁的混在一块，你真当通缉令作了废，还是当姑苏转世这点能当个免死金牌？”

　　范子清感觉耳朵遭受了连珠炮一样的攻击，于是默默掏出了手机，转身对着他那条秃尾巴拍了几张特写。

　　全然不知的徐小师侄继续嚎着：“我看你比小鱼还高出一截，怎么比个孩子还能皮，早晚要把小命给皮掉不可。”

　　正默默把照片备份的范子清，扭头默默把他的秃毛照扔到了群上，配字写上‘小师侄秃了也更强了’。

　　等他们跟着这些小妖族匆匆赶上山时，就见叶南生他们已经跟不死民缠斗在一块。

　　可万妖阁来人再多，也仅有少部分妖能派上用场。

　　那些从祭坛上撤离的不死民都守在了长明殿外，黑泥将整座大殿掩埋，如同就地堆起了一座山，若非宋湘开启的几个阵法，在黑泥翻涌的山间撑开一点净土，放眼望去就几乎不剩多少供人踏足的地方了。

　　宋湘跟不死民为何反目成仇，至今不明。

　　可她提着湛卢剑，不甚熟练地使着剑法劈开泥山，斩退蜂拥而至的不死民，纵是借着阵法相助，也很难挪动半寸，何况是那面目全改的长明殿。

　　状况外的徐晋一见她手中剑，整条狼都不好了，随即这货关键时刻又坑了一把爹，脚下不知绊了个什么东西，猛虎落地式地摔了一跤，直接把背后的范子清抛了出来。

　　这一抛的力度恰到好处，不远也不近，刚够将范子清砸到宋湘面前去。

　　他内心破口大骂，一抬头，迎面就要撞上宋湘身边的阵法，在眼看着就要粉身碎骨之际范子清忙在身上摸了一把，总算摸到了那把小短刀，反握着横在了身前，打算硬碰硬先搏一把。

　　与此同时，在他外袍的兜里，韩湛卢被周围妖气乱流惊醒，不知何时攀在了范子清衣袋边上，目光微微一凝。

　　就见范子清手中那把暗红木刃闪过一道灵光，在与阵法相撞的一刻，巨大的冲力反噬到他掌心之中，范子清紧咬着牙关运气妖力，手背绷起了暴戾的青筋，虎口甚至被暴起的风刮出了几道小口子。

　　那稻草人躺着说话不腰疼：“稳住，你灵力足够对付这点小阵。”

　　烈风稍纵即逝，等回过神时，范子清已经连滚带爬地扑进了阵法当中。

　　这也不知是什么阵法，一撞进来，就觉得空地凭空大了十倍，宋湘就站在那阵法当中，跟几个不死民在诺大的空地上短兵相接。

　　跟千浮山签下族契的小妖族见状也是肝胆乱颤，连忙扑上去帮忙斩杀不死民——在他们设法撤下宋湘跟长明灯相连的血契之前，宋湘可不能死啊！对这位侍灯人动手可是会一尸两命！

　　可万妖阁不想这么多，必要的时候，宋湘随时都能以死谢罪。

　　范子清爬起身来，入眼就是这么团乱局，一时间还真想不好怎么动手，正在他想着要不要坐收渔翁之利好，就听见头顶上有隆隆水声响动。

　　长明殿之上，流水聚成了一条呲牙咧嘴的长蛇，毒辣险恶的利牙正冲着宋湘所在。

　　叶南生这老人家平时不声不响，但凡动手，总是奔着速战速决去。

　　这会儿鱼船之上，赤霄不在，孙文涵已经被几条小白蛇谨慎地锁在了一边，在千灯会时能阻拦叶南生的人一个都没有。

　　范子清从中意识到了什么，提刀挡在了宋湘面前，仰起头厉声道：“你们跟赤霄分道行事，就是为了方便对宋湘下手？都说宋湘对万妖阁仇很大，我看你对她也很大仇啊。”

　　叶南生居高临下，莫名复杂的视线从宋湘转到了范子清身上：“姑苏，你既然是为夺回湛卢剑而来，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范子清还不知道万妖阁当年的判决只是个骗局，还跟供奉小妖想着同样一码事。

　　连不死民也是同样。

　　他们忌惮宋湘，想方设法把千浮山做成死局，却不知万妖阁对宋湘的死活根本有恃无恐。

　　而范子清只知道，黑泽阵的阵眼就在长明殿之中，能闯入其中就只能靠一把湛卢剑，想要破阵唯有长明灯上的火，宋湘跟长明灯血契相连，只要她一死，黑泽阵就成了无人能破的死局。

　　赤霄显然看出了宋湘是个不怕死的，心一横没准就要灭火断他们的生路，他不愿白费功夫，已经另谋出路去了。

　　那么宋湘呢？她倘若真不怕死，又或者说非要将整座千浮山拖入黑泽阵的地狱也要寻仇不可，大可以由着不死□□起阵法，她随便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窝着，便可静待她的复仇大计功成完满，又何苦跑到这地方来呢？当真只是为了灭火这么简单么？

　　难怪他听叶南生他们一番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范子清冲着一脸疲态的宋湘问：“你来长明殿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来取火，还是来灭火？”

　　宋湘扶着一侧受了伤的肩膀，警惕地看着他，目光虽冷，但并不像之前那种漠然的冷，似是有那么点忍隐在。

　　她不作声，但这会儿阵法之上的不死民已被击退，好些小妖都守在了她身边，在宋湘脚边又冒出了几个形态稀奇古怪的小脑袋。

　　范子清还以为不死民又闯了进来，细一看就发现是些山中精怪。

　　这些憨头憨脑的小东西修为有限，灵智也有限，大概看危险暂时退却，就以为彻底安全了，纷纷冒出头来喘口气，眨眼间，千浮山的生灵挤在这能把方寸之地放大的小阵法中，生生把这宽阔的空地变得逼仄。

　　范子清的脚都不知往哪放了，与此同时，他看见这些小东西围到了宋湘身边，一个激灵，让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冷冰冰又执拗的女人的想法。

　　尽管有点儿不可思议。

　　“你别光看。”范子清的手被宽大的袖子遮住，他在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拍了拍兜里的稻草人，传音问，“你跟万妖阁之间到底是怎样的恩怨？他们跟不死民都信不过宋湘，我跟他们讲不来道理，如果这时我拦下他们，以后会不会不妥？”

　　韩湛卢浑不在意说：“我说了你就会听吗？随你的意，你想怎样就怎样。”

　　得了准许的范子清匆匆点了下头，不再吭声。

　　韩湛卢一顿，抬眼望去，只隐隐能看见范子清下颚的轮廓，神情通通隐没在不大友好的视线角度中，可他仍从中察觉到一丝陌生的疏离感。

　　毕竟这不像范子清的风格，韩湛卢习惯了他不出三句就瞎撩一下，这会儿没等到，心里头总觉得有点没着没落。

　　一个不久前还摁着他亲的臭流氓，甚至是千灯会的混乱之中，及至天劫当头，他也依旧不改英雄本色，韩湛卢不信他转个身就从良了。

　　叶南生俯视着底下不自量力的姑苏转世，像是才发现千年前旧事都成了一去不复返的历史，如今再次刀锋相向，也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单方面的心悦诚服地妥协。

　　范子清：“叶老，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眼下总得想想千浮山的境况吧。”

　　叶南生还用不着他提醒，但这话倒是给不死民敲了警钟，唯恐湛卢剑落在叶南生手中，水龙一动，蛮荒比所有人反应都快，被黑泥覆盖的千浮山震动起来，原本缓缓流动的泥流骤然间翻涌而起，山呼海啸地将宋湘的阵法裹得密不透风。

　　身形庞大的水龙自上而下，将黑泥撞得四分五裂，当即天女散花似的溅起了一场黑泥雨，那黑泽阵顿时被激怒，分出数道泥流，缠上了那条不可一世的水龙，一点点将它拽进了黑泥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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