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犹大

　　深夜里，白鱼熟练地为沉睡着的戚燃撤去了点滴，按住伤口止血，妥贴的暖好手放进被窝，迎来了料想当中的客人。
　　“李婴。”白鱼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没有抬头便说出了来者的姓名。
　　“你知道我会来。”李婴坐在了病床另一侧的椅子上，与白鱼面对面，良久，才轻轻开口说道。“我，是来告别的。”
　　“是啊，明天戚燃也会离开了，我也会，是该告个别的……”白鱼手一顿，声音微微有些哑。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吧。”李婴推了推眼镜，说道。
　　“你是为了歉疚才去戚燃大学任教的吗。”白鱼轻轻揉着戚燃因打吊瓶而青紫的手背，问道。“你和戚燃说的那句，关于你的老师的话，我听到了。”
　　“是的。当年以治疗为名而伤害戚燃的，是我老师的独子……”李婴难得说话有些磕磕绊绊。“老师一直都很愧疚，所以和戚燃奶奶联系，让我去了他在的大学，让王梦西去游说你们劝他来我这里……”
　　“如今你也要回归到你自己的轨道了。”白鱼下了定语，他将戚燃的手轻轻放回了被子里，抬起头来勾起一丝笑意来。“不管你最初抱了什么目的，我还是该感谢你，为戚燃所做的一切。”
　　李婴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戚燃他的情况，他还没放下你，重新感觉到你就不是太大问题，只要他将过去……愈合。”李婴悄悄地起了身，将一封书信放在了两人之间而后便打算离去。“只是，这需要多久的时间，连老师也搞不清……”
　　门被细心的关上，病房里又陷入了一片沉寂，睡梦中的戚燃不知梦见了什么，身子不安地乱动，白鱼轻轻爬上床，戚燃的小鼻子嗅了嗅，身体仿佛有记忆般，自觉地缩进了白鱼怀里。白鱼小心地敞开怀抱，任戚燃凭借着感觉找到了舒服安心的姿势继续睡了下去，片刻，戚燃便眉目舒展开来，缓缓沉眠。
　　“你回到人间了……”白鱼低下头，亲吻了下爱人的唇瓣。“可是，是暂时不会有我的人间……明天，我们就会分开了……”
　　白鱼听着戚燃的呼吸声，心渐渐也随着这频率跳动起来，他借着夜色轻抬起手，一点一点抚过戚燃的全身，因将染的色剪去而新长出的黑色头发、看着平淡却暗藏棱角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柔软的嘴唇，到伤痕累累的身体，因这几日的折腾而消瘦突兀出来的骨骼，由于电击和不明确药物造成的时不时会颤抖的后遗症，还有，那白色纹身末尾的颜色……
　　白鱼看得很慢，抚摸的也很轻，目光却盛满了难过和更深的颜色，仿佛是把戚燃的一切都刻进去了，烙在很深很深的只有白鱼知道的某个地方。
　　“我爱你……”白鱼将脸埋进戚燃单薄的颈窝，耳鬓厮磨，他仔仔细细地嗅着他的味道，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嘴唇嗫嚅着，轻声言语。“求你，别爱上别人……一定要等我……戚燃，请等着我……”
　　沉睡着的戚燃手指动了动，一滴泪水从眼角沁了出来，滚烫着，滑落进两人相贴的胸膛，没了痕迹。沉静的房间里，两人胸口的金色飞贼相抵着，见证了一切的不自觉的亲密。
　　阳光渐渐顺着窗户爬进房间里，戚燃缓缓睁开眼睛，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他下意识朝着身侧探去，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是下意识觉得身边应该有一个人，有一个怀抱等着他，现下却空荡荡的，让他有种说不清的慌乱和怅然若失。
　　“是梦吗……”
　　戚燃恍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梦境中那温柔还残存在掌心中。
　　“燃燃。”戚奶奶看着像睡懵了的戚燃，笑着轻轻敲了敲门。
　　“奶奶。”戚燃警惕地回过神，看见是奶奶，目光才柔和下来。
　　“燃燃，今天要出院了。”戚奶奶看着戚燃的神色不由得心中一痛。
　　“奶奶……”戚燃闻言一股恐惧感瞬间爬上脊背，他双手死死拽着奶奶的手。“奶奶，我不要回家，别让我回家，奶奶，他会把我绑起来的……”
　　“不回家，啊，燃燃，咱们不回家……”戚奶奶轻轻将戚燃抱住，红了眼眶。“是他们对不起我们燃燃，我们囝囝受苦了……”
　　戚燃压抑着的委屈，忽地就忍不住，汹涌地顺着泪水淌出来，他头埋在老人的怀中，似乎有回到了什么都未曾发生、有人庇护的岁月……良久，戚燃的情绪才稳定下来，戚奶奶轻轻擦去戚燃的满脸的泪水。
　　“咱不回家了。”戚奶奶认真的说。“奶奶带你回奶奶的老家，你在那里生活，好吗。”
　　“扬州……吗？”戚燃小心地问。
　　“是的，扬州。”
　　戚爷爷杵着拐杖，由二婶徐钰扶着，难得地温和地笑着，眼角都是慈祥的褶皱，后面的戚炀拎着医院的单据在门口等待。
　　戚燃听着爷爷奶奶的肯定，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奶奶知道燃燃喜欢扬州。”戚奶奶一下一下抚着戚燃的头，她知道，戚燃一直都对扬州很喜欢，甚至梦想都与它有关。“收拾下，咱们这就要走啦。”
　　“嗯！”戚燃用力点头，眼角带着泪花，却笑的难得地灿烂。
　　随着二叔戚潇的车缓缓停在医院楼下，一家人说笑着从医院离开。
　　临上车时，戚燃感觉到一股熟悉地目光注视着自己，抬头寻找，却没有任何发现，便迟疑地上了车，离开。
　　“别难过。”站在窗前的白素轻轻拍了拍白鱼的肩。
　　“我不难过，我只是……”白鱼盯着那削瘦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手握紧又松开。“我只是……舍不得，但这是对他最好的结果。”
　　“决定了？”白素问道。
　　“决定了。”白鱼点头。
　　白鱼缓缓从衣兜里掏出李婴给自己的那一封信来，是戚燃奶奶让他转交的信件，信封里有一张卡片，正面是戚燃将会在哪里生活的地址，背面是一位设计大师招收学员的信息与联系方式。
　　“戚燃果然，最像他的奶奶。”白鱼在心底轻声说。“温柔又心软……”
　　“去跟爸妈聊聊吧，他们从国外赶回来了。”白素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他们不是在做无国界医生吗，怎么……”白鱼抬起头，看着白素的神色明白过来，当初有罪恶感的，也许不止是他一个，便点了点头。
　　他推开白素办公室门的时候，才发现桌子上还有一杯放凉的茶，已经有人来过了。
　　“是那孩子他奶奶。”白鱼的母亲看着他的神情，擦了擦眼睛说道。“她真的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
　　“抱歉，小鱼。”白鱼的父亲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当初是我们这些做大人没做好，爸爸还逃避了这个事这么多年，我没想到后果会留这么多年，都是我不好……”
　　白鱼坐了下来，握住了自己父母的饱经风霜的与战火的手掌。“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
　　这一转眼，便是四年。
　　……
　　“我爱你……一定要等着我……等我……”
　　“你是谁……”
　　戚燃在梦境中听着那声音，抬眼望去，只看到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朝自己招手，阳光披散在他身上，很温暖的感觉。戚燃笑着朝他跑过去，那人影却越追越远，而后，戚燃猛地惊醒过来。
　　“小馄饨啰……”小巷那头，传来悠长的吆喝声。
　　“天亮了啊……”戚燃呆坐了一会儿，醒了醒神，而后推开了床边的窗，深深地呼吸一口清晨凉爽干净的空气，手不自觉抚摸着胸口的金色飞贼，脑海中仍回想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和那句悲伤的声音。“你是谁啊……我还要等你多久……都四年了，你怎么还在梦里呢……”
　　忽然一只橘猫猛地窜上戚燃的肩头，打断了他的思绪。
　　“喵~”
　　“好啦，麦格，我知道啦，我这就去给你准备小鱼干。”戚燃无奈地挠了挠它的下巴。
　　给猫投过食，戚燃简单洗漱下，便带着每天惊醒都有的失落感，叹息着走下楼开了门，喊住巷口的馄饨小贩。
　　“小戚老板，又这么早啊。”小贩给戚燃盛了碗满满的馄饨，笑着说。
　　“嗯。”戚燃勾起嘴角，温和地应声。
　　“碗放在老地方，我一会儿来收。”小贩重新担起担子，吆喝着走远。
　　阳光慢慢盛大起来，戚燃吃完馄饨，打着小嗝，拎了本书，摊在了店前小园子里安置的躺椅上，麦格慢慢悠悠从店里出来，轻轻一跃，便跳在了戚燃怀中，熟练地趴好。
　　戚燃一只手摸着猫，一手漫不经心地翻着书，这里是奶奶曾经的嫁妆，如今是属于他的小小书楼，奶奶当年彻底将他的户口分离了出来，挂在了在扬州颐养天年的奶奶娘家哥哥的户头上。
　　那是个睿智的老人，是个温柔的学者，爱人在很年轻时便病故离开，未留下一儿半女，他却任凭他人劝说，仍旧固执地终身未再娶，守着年少的回忆，绵长着思念，直至今天。戚燃想起自己刚刚走到他面前时，懦弱与胆怯似乎无处遁形，尽数显现了出来，但老人一直都未问过戚燃过去的一切，只是温和地笑着，将他接纳进自己的羽翼之下来。
　　“我是成锦柯，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家人了，孩子，欢迎回家。”老人轻轻地递给戚燃一碗茶来。“世间乱语，纷纷攘攘，总是要归于平淡，你以后就会知道，没有比扬州更好的去处了。”
　　老人的言行之间，透露出一股子浸润了时光的斯文与温吞，举手投足与奶奶有着相似的气息，让戚燃不自觉亲近起来。
　　“是……”戚燃双手微抖着在奶奶鼓励的目光下，接过那碗茶，心口止不住地发烫、发软。“我回家了……”
　　老人带着戚燃慢慢习惯着扬州的一切，而后教戚燃着手打理书楼，在戚燃上手之后，便离开了书楼，给了戚燃自己的空间，他自己则搬回了距书楼不远的老宅，戚燃时不时就走过去和老人喝喝茶消磨着时间，或是老人来书楼看书，有时看书到费解之处，两个人也会聚在一块探讨着，有时候甚至会争吵起来……
　　两个人以最舒服的方式亲近着，生活着，直到今天。
　　戚燃回想着这一切，心中止不住地温暖下来，自己曾丢失又忆起的梦想中的一切，如今都化成了现实，本来颓丧的自己，在整理书楼、学习经营的过程中，重新找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也找回了对未来最初又难得的一点热切，而过往的惨烈，也随着烟雨扬州的温婉，开始变得遥远又模糊，恍若前世，而岁月遗留的伤害也流出脓水、结痂而缓缓痊愈起来。
　　他仰起头，看着小书楼的招牌——『不老』，勾起了嘴角，他也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家，他该满足这一切的，可为什么，他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呢。
　　“那个让我等待的人啊，你究竟什么时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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