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犹大

　　戚燃在一个午后，收到了蜀繁的邮件。她离开了宁古市，去了海边，留信以告别。戚燃愣了愣，最后倒也了然，互不相欠，倒也就不必怀念与告别。
　　戚燃沉默了许久，便删去了邮件，而后平淡地融入了和所有大学生一样平凡的生活。宛如风波过后，荡漾着涟漪的水面恢复平静。
　　“戚燃崽崽，你去楼下等我，我把我们班的资料送去给老师。”白鱼从兜里模出一根棒棒糖，拆开了糖纸递过去。“就一会儿，别抽烟了啊，最近你可是有点频。”
　　“嘁，你又偷周饶的糖，小心他打你。”戚燃鼓着脸蛋探头叼走了糖。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白鱼掐了掐他吃糖鼓起来的脸颊。“听话。”
　　“知道啦，白鱼爸爸！”戚燃捂着脸颊，顶着一脑袋烟灰色的乱毛跑下了楼去。
　　戚燃蹲在红旗杆杆下的阴影里，直到棒棒糖的棍棍都让他咬成个扁片片还是没等到白鱼下来，却等来了一辆白色的献血车。献血车慢悠悠地开过来，最后稳稳当当停在了戚燃面前，让戚燃不由得愣了愣，兀自垂头想了片刻后，戚燃就拎出身份证上了车。等到针头扎进了血管，戚燃还有点懵于自己突如其来的冲动。
　　等到白鱼终于从办公楼出来找到戚燃时，戚燃正因为抽血疼的有点眼泪汪汪的。白鱼有些责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在拔针时轻轻蒙住了他的眼睛。
　　“没事儿，别怕。”
　　白鱼语气温柔，目光却凉嗖嗖的看着给戚燃拔针的护士，戚燃血管细，拔针之后抽血那一小片就已经有些微微发青，直至被绷带遮上，白鱼才收回了目光。
　　“我有点疼。”戚燃顺着白鱼蒙着自己的眼睛靠在他腰腹上。
　　“那怪谁？”白鱼揪住他耳朵扯了扯。“你缓缓，头晕吗？”
　　“还好，走吧。”
　　戚燃把疼劲缓了过来，抓着白鱼的袖口起了身，晕晕乎乎的，脸色不太好。白鱼一手扶着他，一手接过护士递来的献血证和小礼物就下了车。
　　两个人懒散地走在学校的长街上，附近的附属高中突然传来了放肆的欢呼声。两人回身抬头望去，不远处的电子屏幕上高考的倒计时已经空白了，一群学生们雀跃着庆祝即将到来的成人前的最后一场命运考试。戚燃望着他们，有些出神，眼睛里有着不一样的光亮，像是看到了幼雏出巢、蒲公英飞向了远方的那种望见了希望的眼神。
　　“你毕业时候，大抵也是这样子的吧。”
　　戚燃转过头，看向白鱼，白鱼不知什么时候买来了一杯柠檬红茶，递到了他手里。
　　“也许吧，当时很快乐，后来觉得傻，以为逃离了最苦的地方，但其实是很好的地方。感觉好像一切都有了可能。”白鱼笑着感慨，然后在心里接着说。“接近你的可能，让我有了和你交集并行的机会……”
　　“很好的地方？”戚燃语气忽地就有些冷淡，收回了目光，轻咬着吸管喝着杯中温甜的液体，缓和了下自己突如其来的厌丧情绪，而后抬起头，冲着白鱼勾了勾唇角。“不过，是你很好罢了，因为是你。”
　　“啊啦，我的戚燃崽崽，居然发现爸爸的好了，爸爸很欣慰。”白鱼脑中有了短暂的空白，他抿了下嘴唇，随即笑着刮了刮戚燃的鼻子，凝视着他的双眸，带着的安抚。“不枉我投喂你到这么大哦。”
　　“屁咧。”
　　戚燃笑着锤了他一拳，便和白鱼一起不再停留，慢慢悠悠往回走去，直至再听不到那些声音。走至长街尽头时，戚燃忍不住回头望去，那样张扬的嘻闹，自己拥有过，可是它们太脆弱，轻轻一磕碰，就碎了。
　　戚燃还记得毕业散伙那天的场景……桌上摆满了空的、半空的啤酒瓶子。冰凉的泡沫夹杂冰碴，一次次随着那些琥珀色液体下滑到胃里。翠色玻璃瓶里啤酒翻滚着升腾的气泡，戚燃透过它看去过去，都是大家颠倒了的不知所措努力做出来的笑脸，红眼睛里的泪水，渐渐汇集、饱满，撑不住的眼眶最后终于扔下它，顺着那些扭曲的脸、鼻翼、嘴角、下巴狠狠狠摔到地上，四散奔逃。而戚燃像是误入了这些画面的蹩脚角色，从头至尾都很冷淡。
　　曾同窗过的人，曾经亲近的朋友，都像是摆放整齐的台球，在过去时光里一直紧紧挨着，再被现实一杆将他们打散，再无回归曾经的可能。多情自古伤离别，可当时的戚燃丝毫不悲伤，飞机飞离故乡的那一刻，他竟然只觉得庆幸与解脱。
　　“其实夏天不吵闹，聒噪的从来都是我们。”回过头时，戚燃突然对白鱼说，天空瓦蓝瓦蓝的，倒映在戚燃浅淡颜色的眸子里，像藏着琉璃般清澈。
　　这时戚燃手机的铃声响了起来。
　　戚燃低头从兜里抽出手机一看来电的名字，本就因抽血有些发白的小脸显得更加苍白。来电显示上人渣两个字格外显眼，让只扫了一眼的白鱼瞬间明白过来，这个人，是季棠。
　　戚燃莫名有些不安，像是看到了一个会打乱自己生活的炸弹，他下意识寻找安全感一般看向白鱼，白鱼轻轻拉着他，走到路边比较安静的长椅处，安抚揉揉他的头发。
　　“接吧，没事，有我在。”
　　白鱼温和的目光，让戚燃惶恐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戚燃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接通了电话。
　　“喂，你好。”戚燃声音冷淡，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完全没有了之前奶茶店时、亦或是那次酒后放肆的坦然。
　　“我想考去你在的地方，好不好。”季棠清朗的声音传来，带着一股子止不住的笑意。“我可以照顾你……”
　　“你妈知道这件事儿吗。”
　　戚燃浑身冰凉，他下意识伸手去找白鱼，白鱼见他变了神色，整个人像是一只惊弓的鸟，仿佛再稍加刺激便会倾刻崩溃，白鱼立刻将他拉得离自己更近些，把他的手包裹在自己双掌之中，握住的瞬间，戚燃就像是抓住仅有的浮木一般，死死扣住了自己的手……
　　“你不需要考虑他们，我只要你一句话。”季棠的笑意消失，声音急躁。“只要你说，我只要你一句话，戚燃！”
　　“和你家人好好商量你的志愿，不要一时冲动。”戚燃的声音绝情的像个机器人，只有白鱼知道，他在忍，掌心的手用力紧握着自己，关节都有些发白。“志愿关乎你的以后，你的未来，你慎重一点，一时冲动……你肯定会后悔。”
　　白鱼听到戚燃说这句话时，感觉心口有些发疼，不由得将他的手握的更为密合，这让戚燃冲着自己扯出了一个惨淡的笑来。
　　“我就要你一句话！！你不愿意吗？！为什么说其他的？！我和我妈讲过了，她知道你，她会同意的！只要你一句话！”季棠暴躁压抑的声音传来，带着迸溅着火星的怒气。“你不希望我来吗？！你不想见我？！”
　　“你还不明白吗？！”戚燃松开了握住白鱼的手，用双手死死扣住手机，猛地站了起来，整个人都在抖。“这是你的事！你的事！你的事！！为什么我要为你做选择？！为什么我要承担选择失败可能的后果？！万一错了、你后悔了，我要被你、被你家人恨一辈子！你的未来我凭什么替你做选择！凭！什！么！你为什么总是要逼我！！”
　　戚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本就因抽血原因有些发晕的他，此时感到眼前一黑。白鱼看着站不稳的戚燃，马上伸手将他揽了回来，重新坐回长椅上，让他靠着自己。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戚燃缓过了晕眩，反应过来要挂电话时，季棠有些喑哑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抱歉，我不是故意……逼你的，我不是故意的……” 季棠的歉意一如曾经一样小心翼翼。“对不起，我是不是又犯之前的错误了，我不该逼你选什么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戚燃觉得他拒绝的没有错，可是听见季棠道歉，心里却觉得又气又难过。若是自己帮他选了大学，同意他过来有他的地方，万一日后他后悔了，自己就是罪过。戚燃已经不再想听他说话，眼里满满都是阴霾，清澈的眉眼此时充斥着剧烈的厌烦与疲倦，手机被他扔在长椅的另一边，白鱼揉了揉他的头发，拿过手机直接挂断。戚燃将抱着腿缩在椅子上，将头埋进膝盖里。戚燃突然再次有一种再也不见他的想法，几乎崩溃了。他不想再被他家人诟病，也不想去干预别人的人生，他一直都是个自私懦弱的人。
　　“白鱼，我做错了吗……”戚燃闷闷的声音传过来。
　　“你没错，那是他的未来，应该由他自己决定。”白鱼环抱住戚燃，将下巴搭在他的头上，手一下一下轻拍着戚燃瘦削的脊背安抚。“我的戚燃崽崽是个会考虑很多的人，是个很好的孩子。”
　　白鱼声音熨帖了戚燃心中疯长的不安的自我怀疑，白鱼知道，戚燃长久压抑着的敏感自卑，让他一直都对做决定和做选择时无比害怕，他害怕质疑的目光，和逼迫的眼神，更害怕会伤害别人。
　　戚燃手机又亮了，白鱼皱了皱眉，是季棠发来的消息，他没再打电话，而是发来了长长的一条短信。戚燃抬起头，揉了揉脸，点开查看。
　　『戚燃，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这么多年，我只是嫉妒他们能陪在你身边，我只是想让你多关注我一点而已，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我不是故意骂你，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喜欢……
　　我那些伤害你的话，只是因为嫉妒，只是因为，不想别人靠近你。我不敢承认，我以为我们十年的时光没有任何人可以干涉，我以为一切会水到渠成。但我没想到最后，是我将这十年撕碎了。
　　我不知道你当时的处境，我以为……你还会在包容我一次，当初是我不相信你，是我……拖累了你。
　　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我只是想你在意我，想你只能看到我，想你和别人不再有牵扯。
　　抱歉我的所为，可我是真心喜欢。
　　……』
　　季棠还发来了很多很多字，可戚燃看不下去了，突然觉得一切都丧失了追究的意义，戚燃不知道该回复什么，只是有些茫然的看着手机，最后熄了屏幕，觉得难受无比。
　　原来他那最难过岁月里他扎给自己的刀子，是他喜欢人的练习。戚燃那一瞬间心里无味杂陈，空荡苍白。他感觉到仿佛一个旧东西终于破败碎裂到无法复原。
　　这一刻开始，戚燃突然意识到， 一切都回不去了，他仅存的他们之间也许还会是朋友的希望也彻底破裂了，十年记忆，惨淡收场。
　　十年了，戚燃看着手腕上的伤，自己不再是少年，年少时的作死和无措，如今觉得幼稚又难堪，他仍旧还是胆小懦弱。戚燃不想再见他，也害怕再见他了。不是不怨，不是不恨，而是因为一切为什么错了他根本不懂，所以，只能就这么算了。
　　『我们别再联系了，太迟了。』
　　良久，戚燃才回复说。
　　戚燃忽然还想问他，“疼吗”。似乎他疼了，自己便会为多年前那个绝望的自己收到一些快意与安慰，似乎他疼了，自己久久的压抑可以就此痛快告别。但戚燃终究没有说。
　　“我们回去吧，我好累。”
　　戚燃冲着白鱼笑了笑，握着已经凉了的柠檬红茶，起身走在学校长长的甬路上，心里只剩下空茫和汹涌的难过，戚燃只觉得阳光格外刺眼，蓦然又听见四面八方叫他名字的声音，手中柠檬红茶似乎变得极其冰凉。
　　白鱼轻轻走在他身后，渐渐追上戚燃的脚步，丢掉了那柠檬茶，牵住了戚燃冰凉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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