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

　　严煜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人，眼神看不出喜怒，吴敬玄弯着腰轻声在他身后说：“好像是容家的，之前见他在刑部出入。”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做小厮的耳力都好，闻言点头道：“小人是容家本家六少爷的随从，我家少爷请严大爷过府一叙。”
　　严煜没说别的，只淡淡点了一下头，“容少爷现在何处？”
　　那仆役拱手道：“我家少爷现就在刑部。”
　　“你先回去，我去一趟刑部。”严煜匆匆跟吴敬玄交代了一声，随后翻身上马，朝着刑部潇洒而去。
　　从上次放榜之后，严煜一直没有跟容誉再有别的往来，锦衣卫风评不佳，朝中大多自诩清高的官员都不屑与其为伍，而容家更是当年南疆案里为那些将士和百姓以头抢地的典范，看见他们这些锦衣卫，就跟看见了刽子手一样。
　　六部大堂靠着军机处，在一片高墙红瓦之中，府门修的格外气派。
　　小厮替严煜牵了马，严煜熟门熟路的往刑部大堂里走。
　　锦衣卫南北镇抚司分治，南镇抚司多是靠着祖荫的大少爷们，平日里无甚要事，就晓得花天酒地搞些不上台面的是非出来，北主外多是些无头悬案，跟朝中机构往来最多的自然也要属刑部。
　　严煜刚进大堂，就听远处两声狗叫，一条通体墨黑的大狗，从后院一路狂奔而来。
　　这狗长相极凶，看着格外吓人，属于内有恶犬的恶犬之品种。
　　它撒开四蹄，嘴张得老大，吐着红舌头，这副模样更是令人不寒而栗，而这能吓死小孩的恶犬，竟欢天喜地地冲进了严煜的怀里。
　　它半人高的身子立起来，扒着严煜的裤腿怎么也不肯松手，硬是扒弯了严煜的腰。男人低下身子，拎着它的两只爪子，担忧这生人勿近的恶犬，好险没把尾巴摇断了。
　　恶犬太热情严煜没甩掉，最后只能带着它一起，去了容誉的书房。
　　虽是刚进刑部，但就家世而言，容誉在刑部的日子想难过也不太容易。
　　严煜坐在背阴处，身旁趴着大狗，隔着一张三尺桌案，同容誉说话。
　　这位受尽荣宠的新科头都没功夫抬，“早朝时候，皇上问起了关于山西府的事情。”严煜点头，不置可否。
　　“北方军将领杨骁逸将军上书要求出兵，被群臣劝住了，但我估计山西府的事情，不会这么快就结束。皇上封了我做钦差，不日启程前往山西府主持军政要务。”他抬头看着严煜的眼睛，直接问道：“锦衣卫手眼通天，听说你们之前就已经派人去了山西府，严大爷可听说了什么消息？”
　　在他开口说山西府的案子时，严煜就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
　　这不在机密情报的范围之内，而且容誉得了御授，现在是即将走马上任的钦差，他自然更加没有理由隐瞒。
　　“山西府到京城，八百里加急要在路上走五天，故而从山西府来的消息是五天一次，最近的一次在三天前。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流民聚集是实情，但是还远远没有传言中所说可以跟北方军抗衡的实力。”听到这里，容誉松了一口气。
　　严煜接着说：“我们的人只能微服私访，具体的情况现在尚不明朗，有很多未经查证的流言之类，属下就不方便说了。”他对着容誉拱手见礼，容誉没说什么，只是招呼着他用茶。
　　对容誉，严煜心里始终是存了些了警惕和防备。他总是能在容誉的身上嗅到一丝同类的味道，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危险分子，而且是个稍有不慎就要人满盘皆属的角色。
　　“严大爷这是对我还心存疑虑吧。”容誉抬起头，一双美目无波无澜，一张比女人还生的好看的脸上，竟没有多少表情。
　　严煜倒也痛快，“容大人说笑了，只是锦衣卫同刑部不一样，锦衣卫擅长大兴土木无中生有，而刑部却总是讲求具体证据，我们的出发点不同，自然不可能殊途同归，倒也真说不上什么信任不信任的话。“
　　容誉问：“既是如此，那我若是请严大爷同行，也是同一个答案了？”
　　严煜端起桌上的茶水，远远朝着容誉扬了扬，随后稳当当的放在桌上，起身大步而去。
　　能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想来不论老幼，都有些过人之处。容誉被拒绝后竟没有丝毫不悦，他照旧在书房里审阅公文一直到日落时分。
　　等小厮收拾停当后，他轻声吩咐道：“明儿去一趟大道之道，你回去以后替我办点东西。”
　　大道之道的午膳一直都有专门的师傅负责，有时候是十里八乡出名的厨艺大师，有时候也可能是某位学生家里手艺一流的帮厨，若是哪一日运气好，还可能尝到御膳房师父的手艺。
　　今日的午膳是绿豆稀饭和蒸饺，掌厨是个南方人，煲汤的手艺一流，硬是把一碗豆腐汤炖出了珍馐味道。
　　天下国学典范之地，平日里什么都别出心裁，这饭食自然也是一样。
　　学生们吃饭不在各自房里，也没有什么膳房之类的地方，而是这么露天席地的安排在了后院的一处空地上。
　　冬日这里会搭效仿蒙古人的蒙古包，春日里这里便片叶沾香，夏日的清凉尽在亭中。
　　虽已入秋，但正午的阳光依旧刺眼，甚至偶尔还会带着些盛夏的余韵。
　　空地四周只有几株不甚繁密的桃树，此时投下来的阴影根本不足以荫蔽这里。
　　树下所有的桌椅都坐满了人，洪宁清无法，只能选了一处靠水的空桌子，一个人孤零零的用膳。
　　他本就不算身强体壮，肩膀很窄，刚上完课马术骑射的课程，他没来得及换衣服，整个人包裹在一身行伍之人的布衣之中，显得格外消瘦。
　　明明已经年过十六，但无论如何身上都没有成年人的气概。可能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了一辈子离不得这锦绣繁花。
　　不远处的一张方桌上，坐了四人，为首的那个，派头特足，一个人吃饭，几个同辈书生在一旁伺候着。站在他身后殷勤布菜的人脸上堆笑，恨不得直接一筷子一筷子喂他吃了才好。
　　洪宁清看着顿觉不成体统，但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皱皱眉，自顾自吃自己的。而不多时，他就发现，那些人看着他的眼神，格外不怀好意，好像跟他同食一锅饭都格外怠慢了他们似的。
　　他无意跟这些人争什么高低长短，只当作没看见。
　　“真是世风日下啊，这大道之道真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般不注重学生的家世了。不都说这里是只有为国效力的勋贵后辈才能来吗？怎么现在什么人都有了。”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接道：“要我说啊，大道之道的门槛就应该再设的高一点，最好设的跟龙门一样高，不然总有些小鱼小虾上赶着不自量力。”
　　“不不不，要抬高门槛，少说也要从十年前开始，不然还是有人能长驱直入。”说完这个大小眼的黄衣少年似乎觉得他的暗示还不够明显，特意又加了一句，“准确来说，应该是从六年前。”
　　洪宁清腾的一下站起来，刚准备冲过去跟那人理论，就有一只手不由分手的钳住了他的胳膊。
　　容誉面无表情的说：“六年前，那不正好是我从我家私塾出来，进大道之道的时候吗？周公子，你这是在暗示我什么？”
　　那周姓小子，闻言脸色白了白，随后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周易》的这两句话，敬言石上都有，身处大道之道读书，竟要与大道之道的传世警言背道而驰，真乃大不幸也！”容誉这两句话说的不咸不淡，但几个学生都还是吓得瑟瑟发抖，没一会儿便安静下来。
　　小厮将容誉带来的东西放下，随后乖顺的退到一边。
　　“我算是不请自来，不知宁清是否肯赏脸，陪我这不速之客叙叙旧？”洪宁清还没从刚刚的情势之中缓过神来，如今只是讷讷点头，端起梅子汤，小酌了一口，“清冽爽口，好东西。”
　　容誉的眼底难得泛上一层笑意，“好说，若是宁清喜欢，回头我可以叫人送些到你府上去。”
　　两人对桌而食，骄阳似火如何，都坏不了他们的兴致。
　　洪宁清对着外人话一向不多，他只在给自己添菜的时候抬抬头，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等他有所察觉的时候，还在奇怪，为何自己的那些同窗今日吃的这样快，走的这样早。
　　容誉淡定的将最后一块甜糕送入口中，随后很是矜贵的用丝帕点了点唇角，随手一挥，小厮便手脚麻利的将食盒里的另外一份饭菜布好。
　　“宁清慢用，我去看看老师。”容誉将自己捯饬的能立时三刻就入洞房，带着他的小厮，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走了。只在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忽然回头对着洪宁清说：“这份情，先欠着，总有地方还我。”
　　洪宁清正纳闷儿呢，就看见一个高大英武的男人自他身后走了出来，将自己掸开的披风收拢，搭在椅背上。
　　“煜哥，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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