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将军录

　　站在龙椅旁的宦官又高声宣读着圣喻：

　　丰安军师云海忠正，宣德明恩，骁勇凛然，安社稷，朕心甚怜之，诏赠左金吾大将军。子云聿，以父死王事，复拜朝散大夫，尚乘奉御。

　　云聿刚要扣伏谢恩，宦官稳重缓慢的声音又升起：“圣上怜悯云将军为国赴死，独子成孤，特赐名“承义”，收为假子，将养于中宫……”

　　宦官还抑扬顿挫地说了许多对父亲、对自己的溢美之词，云聿却再听不进了。

　　脑中不停回荡着“收为假子，养于宫中”，他得变了名字，孤身一人留在这深宫之中，不能照拂周婶和弟弟妹妹，不能在灵州的沙漠上放肆驰骋纵横。他的仇呢？那些将父亲万剑穿心的敌军，那些自私冷漠，将父亲置于死地的元帅将军……他还会有机会吗？

　　云聿低垂着头，飞速地思考着，却忘了在第一时间回话。

　　宦官洪亮而有力的声音，将他紊乱的思绪拉回：

　　“云奉御，圣上对云将军的牺牲甚是悲痛，特赐圣恩！”最后四字明显加重的语气。

　　云聿压下拒绝的冲动，稳住气息，沉声扣谢皇恩，“臣，谢陛下！”

　　“起身朕瞧瞧，王沧州和薛慎言皆言勇猛异常，小小年纪便能上阵杀敌，说是有你父亲风骨。”皇帝舒展着身子，睥睨着底下的一切，修长的手指无序地敲打着龙椅，随意地对云聿说道。

　　云聿深吸了口气，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稳稳地守礼起身，舒展开眉头，抬起头，挺拔地直站着。

　　“有点意思，身姿雄壮，恭敬守礼，难得的是宠辱不惊啊。”皇帝直视着云聿，这中原的统治者的威严可畏，气势逼人。

　　这番言语，按说算得上赞不绝口。可云聿却窥见了他眼中的不满，清楚地知道话中有深意。宠辱不惊分明是讥讽他对赏赐不知感恩，连这莫大的恩惠，还要犹豫。

　　云聿面上只装作是赞赏，又是一番谢恩。宦官看了皇帝一眼，和煦地笑着让云聿退下了。

　　封赏继续，安欲和由从六品上的官职晋升至正四品下，任临洮军使，年少有为，名震朝堂。退至云聿身旁时春风满面，意气风发，云聿也是真诚一笑。

　　今日两人应再也没有说上一句话，但云聿希望二人在多年以后，会再沙场上并肩作战，共取敌人首级。

　　即将退朝，临别之际，云聿再次真挚一笑，无声地向安裕和说了一句“多谢”。

　　退了朝便有一样貌丑陋，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太监为云聿引路，走在宫城宽广石板路上，云聿如至幻境。宫城各处是宏伟的宫殿，整齐耸立在龙首山上，向南眺望，整个西京尽收眼底。

　　引路的小太监待离涵元殿远了些，便殷勤地开口道：“奴才冯胜，冯将军一会儿会在殿中省为云奉御打点。”

　　冯将军应该就是方才宣读圣喻的宦官，名为冯一。云聿听说过，于皇帝未登基前便陪伴左右，并为皇帝登基立功无数。虽是宦官，但兼任正三品的监门卫将军，权势极盛，皇子妃嫔们也礼让三分。

　　云聿从未想过自己会被收进宫中，也未曾听将士们说过什么“尚辇奉御”，并不知是几品，想来应该负责宫中事物的什么闲官。

　　无论怎样，肯定会有俸禄，只是不知如何才能将赏赐和今后的俸禄送至灵州，或者将周婶接至西京。

　　走了很长一段路程，便到了冯胜口中的殿中省，里头仍有官员正坐于胡凳上办公。这殿中省据冯胜所说共有六局，各有两个奉御，分别负责各局事务而云聿则是尚辇局的奉御。

　　冯胜领着云聿进了殿中，殷勤地向云聿一一介绍其余五局的奉御。因今后要一块儿办公，云聿也依次回礼。

　　众人好奇，一边热情笑着，一边打量着云聿。介绍完了，冯胜带着云聿进了偏室等候。

　　不多时，冯将军——即朝上宣读圣旨宦官冯一进来了。

　　此人面目俊朗不凡，比父亲还要略年轻一些，三十模样，一点没有奴才卑躬屈膝的谄媚样，庄重中甚至有些儒雅。

　　云聿拱手行了常礼，学着冯胜恭敬地称其为“将军”。

　　冯一笑了笑，上下仔细打量了云聿一番，并不回礼，但态度谦和，并不摆架子。

　　“先坐下吧。”云聿见他伸手做了‘请’的动作，显然是让他先坐。按这品阶，他是不应该先坐的，而按身份，他如今却相当于皇子。

　　云聿快速思虑了一番，拱手作揖，还是请冯一先坐。冯一不再来回推辞，笑着缓缓落座，云聿也挺直了腰板，跟着入座。

　　“小郎君可知你如今叫什么名？”

　　“云承义。”

　　听了云聿这回答，冯一又正色说道：“你虽因荫庇受封奉御，可实为圣上养子，位同皇子。”这是给云聿理了理他如今的位置，提醒他进了宫后的身份。

　　不知他这番提醒的深意，云聿恭敬道：“皇恩浩荡，承义心有戚戚！”

　　冯一盯着云聿神色仔细端详，见他面上喜忧不显，继续严肃告诫道：“我接下来同你说的话，你定要时刻谨记！你身上最大的优点是知进退，少言语。今日你所得的，那是累世的福气，圣上心系将士，感念你父亲忠贞，怜你孤苦，今后定要心存感激。”

　　见云聿一脸诚挚地听着，看着他眼睛继续说：“入了宫，切记不可忘了自己身份，说话做事，谨记坚毅隐忍。宫中皇子公主皆年岁尚小，仍需谦恭礼让。”

　　云聿看着似笑非笑的冯一，仔细思虑，终是得了一些其中的旨意。

　　冯一先是直指云聿唯一做对了的是乖乖听从旨意，且沉默寡言，谨慎行事。今日殿中他未因封赏而喜，甚至略有犹豫，想必已惹皇帝不快。而皇帝封赏自己也是想表明自己对将士的关怀，许是皇帝已明白父亲因何而丧命，却不愿追究有功之臣，而收养自己以示皇恩。

　　而他既已进入这宫中，那自己凡事必须忍让，宫中皇室他一个都不可得罪。也不能与皇子们走近，以避今后结党之嫌。

　　此番告诫，对莫名其妙进了宫的云聿而言，无疑是良言。冯一与他毫无干系，能将这些教于他，便是莫大的恩惠。

　　于是，云聿立即起身跪谢：“承义谢冯将军肺腑之言！定会铭记皇恩，知礼守礼！”

　　冯一轻笑一声，不想他一点就通，语气温和了一些，“还有一点，你够聪慧，切勿又被这聪慧误了。今日我受王将军之托，多说了几句，也算和小郎君有缘。”

　　“承义定当谨遵将军教诲！”

　　两人言罢，冯一领着他出了殿中，穿过宫门，进了内宫。于宫中几番周转，到了一略偏僻的宫室。冯一简单交代了几句宫里重要的规矩，便转身出去了，留冯胜教他饮食起居，宫中礼仪等大小事物。

　　云聿向跟了自己的冯胜细细打听了一番，知晓自己这尚辇奉御的职位，从五品上，是负责皇帝后妃等各种宫人的舆辇、朝伞等事物，真好好做，也算不得闲职。

　　听冯胜传话的意思，云聿若是肯吃苦，便要正正经经地去殿中省与其他官员一起负责。若是嫌麻烦，冯一自然会为他妥当安排。他便安心与众皇子一起到文渊馆学习。

　　云聿又简单打听了内宫里的一些忌讳、规矩。皇子皆年幼，未立太子，皇后与最受宠的周婕妤都是万不能得罪的……太子未立，云聿绝不可与其中一人太过亲近，以免卷入纷争。他那奉御的职位，做事于礼制上不可出错，需审时度势。

　　冯一或许是怕云聿压不住，他身边管事的便是这与自己同样年幼的小太监。时刻一脸谄媚，又小心翼翼，说话做事倒是周到。

　　吃过午膳，云聿端坐在榻上，挺直了腰背，目光巡视了一圈自己的宫室。庄重雅致，厚重的木榻，案上精致的茶具，刻着青竹的屏风，妙龄的宫女，谨慎的小太监。

　　云聿想起自己还未来得及回去坐一坐的灵州的家，满屋的书，各类的都有。还有周婶给他做的简单衣裳，喜欢用灵州方言唠叨的嬷嬷。

　　他怕是再也回不去了，这宫室的装饰他看着也是顺眼的。不过是孤单些罢了，可是留给他的机会也许是多了。

　　起步便是从五品上的官职，而皇子成年便可出宫，不过四年。他会拼尽全力，去争取边州的官职，去建功立业，然后与吐国交战，在封官进爵、荣宠加身时，让薛慎言等人身败名裂。

　　另外，他还需最好还能寻个机会将周婶等接至西京，让其安稳度日。

　　沉思良久，这几日里心中难以遏制的伤痛，倒是因今日这般措手不及的变而压制了些。静坐沉思了一两个时辰，正要闭眼歇息片刻，外头又来了传信的太监。

　　冯胜又端着他那始终殷勤却难看的笑脸，弯着腰上前来向他禀告：“郎君，陛下派人传话来，说是要郎君前往承仙殿面圣！”

　　“公公带路吧。”云聿理了理衣裳，起身道。正午听冯胜说起过，那是宠妃周婕妤的宫殿，只是疑惑他这刚进宫内，周婕妤便要见他，不知是何意。

　　经历了今日朝堂上的变故，云聿如今无论去哪，心中只念，既去之则安之。

　　跟着传话的內侍，带着冯胜，走了良久，才到了这承仙殿里。一廊一亭，一花一草，一瓦一砖，皆是精心雕琢。宫殿雄伟，布景妍丽，每一隅的景、物都自成一副绚丽多彩的画。

　　不久，云聿远远望见皇帝与一妆发秀美的后妃端坐在临水的亭中弈棋，青烟袅袅，意境深幽。

　　走至亭外，伺候在皇帝身旁的冯一先提醒，“陛下，云郎君到了。”

　　云聿也恭敬行礼，朗声开口：“承义参见陛下，参加周婕妤！”语气不再似朝唐上那般生硬。

　　皇帝并未回头，倒是对面的周婕妤面含笑意地仔细打量起云聿，云聿回之以礼。

　　皇帝已是近三十的年岁，而眼前的周婕妤却比云聿长不了多少，不过刚及笄的模样。容貌自然是云聿见过的女子中为最佳，面上含春，风姿柔媚，精致得摄魂夺魄。而云聿目不斜视，未曾有过任何多余的眼神。

　　不一会儿，周婕妤娇媚地对皇帝说道：“俊秀确实谈不上，但劲拔如松，倒有些三郎你的风范呢！”

　　云聿心中好笑，他和皇帝断然是一点也不像的，周婕妤也不过是些场面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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