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将军录

　　从西京到东都，先经并州，再往北去，一路恒山山脉千岩万壑，高低重迭，连绵起伏。而恒山之上，蜿蜒盘旋在山巅上的内长城若隐若现。

　　车马历经半个多月终于行至代州雁门郡，立于城门外遥遥望去，似乎就能望见勾注山脊上雄踞在顶端的雁门关。

　　进了雁门县，无论是城门楼阁、宅院深庭，还是坊市热闹，与西京，与一路上的晋州、并州，都无法相提并论。

　　城内道上，不停有穿着盔甲的将士来来往往，百姓们丝毫不感惊奇。一路过来，穿着绫罗绸缎、织绢纱衣的人在道上的少了，穿着戎装，头盘抹额，腰佩利剑的武人渐渐多了。

　　道上的人见云聿等人，身着襕衫华服，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还有三四辆马车，不少人新奇地驻足观看。

　　云聿出身并州祁县，然未等长大便去了灵州等地。对此地风土人情，并不十分熟悉。但从众人穿着打扮来看，必定重武轻文，与其地处要塞，息息相关。

　　经过坊市门前，虽也人来人往，但大都穿的是粗布麻衣，所闻吆喝也远不及西京热闹多样。除大多汉人外，也有不少样貌与众不同的胡人于其中往来。

　　连日奔波，云聿凭公验，带着众人先去了驿馆。驿馆内也有将士把守，将众人先简单安排了，云聿又带着云叔一同往衙门去。

　　到了官衙，衙门高大宽阔，白墙黑瓦，衙门两旁分别是两架长戟整齐树立。守门的也并非一般小吏，而是持刀挺立的兵士。见云聿驻马于衙前，立即凶狠呵道：“来者何人，不可在此驻留。”

　　云聿示意云叔奉上公验，自己也翻身下马。负手而立，等候云叔与守门地解释：“此位乃新任別驾，往见刺史。”

　　守门兵士看看公验，又看看挺拔站立的云聿。许是云聿年纪尚轻，两位兵士疑惑地互看了一眼，拱手交代：“范刺史今日带着录事参军、司马等随前往关城巡查，不在衙内，但赵司户在内，属下立即禀报，別驾可先入内等候。”

　　进了门内，一派肃静，绕过照壁，沿着石板路一路过了头门、仪门、衙院、大堂，进入二堂。

　　小将殷勤地让云聿入座等候。这公衙整体沿中轴线布置，宽阔而简朴，连些像样的花草也无，前头的大堂是处理百姓狱案之处，这二堂应该是接待来客，武将议事，官员办公的地。

　　因为是军事要地，二堂内的墙上还挂着周全细致的地形图。而后面的三堂应是六曹处理日常事务之地，再往后还有内院，不知如今是否住了家眷。

　　不一会儿，一将近四十的瘦弱官员，在兵士的引领之下，跨步从堂门进来。

　　兵士指了指云聿，这司户便朝着云聿走来，至面前便行礼，“属下代州司户赵言真，见过云別驾。”

　　“赵司户有礼。”云聿温和笑道，也起身回礼。

　　“范刺史知晓云別驾这几日上任，嘱咐属下于衙中等候，路途艰辛，晚上属下安排晚宴为別驾接风洗尘。”这赵言真一副文人模样，却是满脸谄媚，云聿连忙摆手。

　　“如今亲眷仍在驿馆，赵司户不必繁忙，请带我先在这衙中转转，熟悉熟悉，别到时候闹了笑话才好。”

　　他这別驾职位不过刺史之下，但无专职，需协助刺史处理各项事务。须得对州中一应事务和人员，大体都熟知了。

　　赵司户殷勤地带着云聿走来一遍除内院以外的地，又根据云聿的问话，将这代州的风土人情说了个大概。只是其中真假多少，是否有偏颇，便暂不能知。

　　据其言，这范刺史既是河东节度使张济悦的同乡又是其学生，上任也不过一年。代州司马则是胡人降将，勇猛善战，赵言真说及此人，竟是一副惶恐的模样。

　　这州里不少北国来投的胡人，也有一些在公衙任职的。庶民以耕种为主，也有胆子大的与关外胡人有商事往来。但因此乃军事要地，又以高地为主，庶民物质并不富裕。

　　“此地折冲府如何？”

　　赵言真讪笑，仿佛云聿说的是什么可笑的事，“各地府兵大多皆已溃散，代州也是如此。”

　　云聿皱眉，代州物质不富裕，府兵又少，那军队几乎全部要国库拨款募兵。战事一旦频繁爆发，国库经济负担将大大增加。不过，他也没必要与这赵言真说这些，只点了点头，又转了话题问：“如今行装皆在驿馆，不知公衙可有安排？”

　　听了这一问话，赵言真又是一副殷勤模样，“这公衙的内院如今无人居住，別驾可安心入住。”

　　一般公衙内院大多是刺史家眷所住，且周氏等人同自己一起，住这后院反而有所不便，只好推辞，“这雁门可有适合的坊？此次携有家眷，占了内院恐怕不合适。”

　　听闻有家眷，赵言真又换了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浅笑着谄媚说道：“刺史等还会良久才回衙，別驾可随我一同去各坊内看看，也熟悉熟悉这雁门。”

　　“那只好劳烦赵司户了。”

　　二人从衙内牵来骏马，又叫了两个小吏，赵言真便引着云聿往衙门南边的坊走去。

　　骑于马上，赵言真仍滔滔不绝，“云別驾可是祁县云氏？”

　　祁县云氏是仅次于并州王氏的河东世族，当朝王皇后即出自并州王氏。这赵言真眼中，云聿能如此年纪就凌驾于他之上，做了这代州別驾，定是因为出生世家大族及被皇帝收养。

　　云聿敷衍解释：“出生祁县，但不过是云氏旁系。”

　　赵言真笑笑，又说：“雁门远远比不得西京，只怕要委屈云別驾了。”

　　赵言真带着云聿到了雁门郡占地最大的永仁坊。进入北门，坊内的宅院不同于云聿路上所见只有夯土的院子，里头的宅院与云聿西京住的宅子相似，简陋的乌头门内是朱红的正门。

　　经过一高门大院，足有一坊的八分之一大小，院中精致小楼，高大亭阁，于外都能望见。此时，还有宾客于门口进进出出，据赵言真所言，这是上一任刺史王保文，即王皇后的旁系兄长的宅子，如今其胞弟仍住其中。

　　“劳烦赵司户打听一番，永仁坊内可有宅院要转手或租赁。”永仁坊离公衙近，坊内也安静，云聿觉得不错。

　　赵言真闻言，即刻拱手作揖，挤眼堆笑道：“云別驾尽管等候消息。”

　　“若是有，烦请赵司户转告，若是没有定不可强求！”这赵言真始终一副谄媚模样，怕他为讨好自己，而作些混事，云聿可不想刚上任就背上骂名。

　　“別驾放宽心。”

　　回到公衙，刺史等人仍旧未回，云聿等在堂中，看了一会儿州中各县的县志。

　　待到快要散值时，一队人马才浩浩荡荡地从衙外进来，为首的文官带着一众戎装打扮的官员，径直向二堂走来。应是听了守门的禀报，好多双眼睛好奇地向云聿这边看来。云聿立即起身外迎，端着浅笑。

　　经由赵言真的指任，云聿向为首的文官行礼道：“云承义见过范刺史。”刺史范阳一身绯色官服，眉目俊朗，有些文人风骨。

　　“不知云別驾何时到的雁门，在此久等了。”范阳笑得春风和煦，“里面请。”又伸手示意让云聿先行。云聿自然要推辞，请品阶比自己高的范阳先行。

　　“你们都不进去，那就我先进去！”

　　一粗犷而口音稍重的声音忽然在人群中响起，云聿抬眼望去，一位满脸胡茬，高挺鼻梁，细小眼睛，身形魁梧的胡人。也不看二人面色，径直越过二人往里边走去，直接落了座。

　　范阳尴尬笑笑，跟着迈步进了堂门。

　　众人落了座，范阳指着方才的彪形大汉，介绍道：“这位是代州司马，默棘！”

　　“想不到汉人竟也有这样年纪来守边的，可别是个瓜娃子。”默棘斜着眼看云聿，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

　　云聿闻言却是笑了，习惯了在官场上虚与委蛇，这人如此直白，倒是添了些趣味，“改日得空与司马切磋一番，长长见识。”

　　“哟嚯~大家听听，小娃娃怕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有意思。”默棘闻言甚是兴奋，其余人也惊奇地看着云聿，甚至有人摇头笑笑，云聿仍是气定神闲地坐着。冯一说过，他这人往好听了说，遇事镇定，面不改色，往难听了说，脸皮贼厚。

　　一番介绍后，大多也都能叫上姓名，对上官职了，因云聿这官位仅此于范阳，众人与他又是一番行礼，再客气回去，可谓繁琐，倒不如默棘那样爽快。

　　散值后，众人分别，默棘大摇大摆出来，高声对云聿说：“小娃娃，可别忘了改日切磋！”

　　回到驿馆，驿丞又前来问候，带来了一个意料之中，却让云聿愣住的朝堂官信：宋广平荣授开府仪同三司，进爵开国公，中书侍郎张善坚又升任中书令。宋广平荣升开国公，当朝同享的只有梁国公姚懿嗣。但这样便等同于被罢相，由张善坚代替，没有了实权。

　　姚懿嗣当时是因其子之罪以及身体病弱才推了相位，而宋广平老骥伏枥，功绩卓越，且清正廉洁。终究是因为禁止恶钱流通而挡了权贵们的财路，又拂了天子龙须，才被变相罢了相。

　　见云聿闻信后，面色沉重，驿丞许是以为他与宋广平是一个阵营，立即噤了声。

　　不一会儿，云聿蹙眉问：“驿丞可知张相公是何等人物？”他只知张善坚是天兵军总管，也是原先这里河东的节度使，受皇帝赏识，却不知其为人。

　　驿丞有些支支吾吾，“在下区区驿丞，也并熟识，只因张相公是河东节度使，只听闻其断决敏速，有大志。”云聿闻言，也觉得自己多次一问，总不至于叫一驿丞能说其缺失，也只好静观朝堂变化。

　　驿丞走后，周氏询问了住所事宜，云聿简单说了想法。

　　见沈青芝没有精神地趴在案上，也不言语，云聿问道：“这是怎么了，一路上不是高兴得很？”

　　沈青芝长叹了一声，“虽印象已有些模糊了，但怎么看这代州同灵州都很是相似。山峦重叠，熙来攘往地都是些武将，好玩的、好吃的见也见不到。”

　　“都是易起战役的地方，你不是闹着要来吗？”周氏被她这番话气笑了。

　　沈青芝猛然起身，看着云聿说：“哼~说不定今后我就是像平成公主那般的巾帼英雄了！”

　　“那以后和云祺好好练练手脚功夫。”

　　第二日一早，云聿骑着马到公衙。

　　刚至衙门口，就见默棘也骑着马来。“小娃娃还挺早，今日不如同我一起去练兵。”

　　云聿下马与他一同进入门内，“求之不得，只是这第一日办公，恐怕不得空。”

　　“小娃娃如今住在何处？”默棘笑呵呵地问道。

　　云聿也回以爽朗笑容，“还在驿馆，昨日已托赵司户去寻住处了。”

　　“要不与我一同住丰兴坊，那可是代州的平乐坊，里头的还有我们胡人女子，可比你们这的小娘子热情。你们这小娘子作诗唱曲，倒是美得很，就是娇气。”

　　云聿脑中又想起了当年的安裕和，同样也是胡人，同样话多又魁梧，还喜欢胡姬。云聿看了看默棘，笑了，并拒绝他的好意，“我不还是小娃娃吗？”

　　默棘不以为然，斜视云聿，“你们汉人就是喜欢偷着乐，假正经。”

　　两人笑着往二堂走去。

　　因范阳兼任刺史和都督，行政与军事便都由其监管。公衙刺史一人、別驾司马长史各一人、录事和参军事各一人，六曹共三人，还有其余一些小官。

　　而云聿为別驾，辅佐刺史范阳监管、记录各类事宜，而他初涉地方事务，一无所知，必须一样一样地学，总不能真做一个他人眼中无用的皇帝养子。

　　范阳尚未到公衙，云聿先向包括赵言真在内的三位了解州内功、仓、兵、士、法、户等相关情况。然此中事宜，与尚辇局的完全不同，种类繁多，绝非一时能掌握的。

　　坐在座上，众人一同闲谈。从中云聿大略得知，在代州他们这些文官是被武将们轻看的，且文官数量也不及武将。

　　默棘听他们愤懑之言，轻蔑说道：“看看你们那样子，也不想想为什么，只知拍须溜马，一点真本事没有。”

　　另几人满脸不服，想要张口驳斥，见默棘瞪着眼睛，又将话咽了回去。云聿故作不解道：“怎就只知阿谀奉承了？不是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吗？”

　　默棘嗤之以鼻，“有学问，那就去西京做学士，去江南地做官，在这边州能有什么作为？”

　　“那些算术、刑狱、记录的工作不都是我们所为嘛，各司其职，相辅相成。”

　　默棘瞥了云聿一眼，却是笑了，“小娃娃嘴皮子溜得很，倒是等不及要会会你的真本事。”

　　说笑中，范阳背着手与两个武将朝二堂而来，云聿记得一位是长史，名叫齐远，另一位是参军事。

　　进了堂内，范阳看了一眼坐着谈笑风生的云聿，说了句“人都到了”。

　　另两人也看了云聿一眼，随意地与云聿招呼了一声，“云別驾。”

　　云聿也起身行了礼，对二人笑了笑。

　　“已入了五月，正是农忙，需从军中也调动一部分出来，从农事，此事便交由齐长史去办；军中少人，巡查事务加重，还望参军事严格督查；司法对此段时间内的刑狱之事，定要遏制，赵司户也需对农事期间的庶民出入城，进行管制......”

　　范阳慢慢悠悠地交代这各项事宜，对众人的职责分别督查。各人也对应近期州中事务提出了各自的计划，唯独云聿既不被提起，也插不进话。

　　眼看着晌午的公事时间已临近末尾，云聿不过于其中问了些无关紧要的民事，众人也不怎么搭理。全将云聿当做是一个来混吃拿俸禄的，恭敬有加却十分疏远。

　　终于将事论议得差不离了，范阳总算是想起了云聿来，“云別驾舟车劳顿，又正逢农忙休沐，可先行将家眷安顿妥当，修整旬日，再与吾等行事。”

　　合着真就让自己在家休沐了，虽按官制，农忙休沐是常情，可偏偏其余人休沐之余，还有公事，那摆明了就是区别对待。

　　“谢范刺史关怀，今日正午过后，承义便会将家眷安排妥当，明日起，我是否可以随着诸位去州内一同巡视，熟悉州内事务？”哪能被轻易架空了，否则这公衙内，恐怕再无他言语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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