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将军录

　　冯一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开始宣读：“尚局奉御云承义特进代州別驾......”

　　“臣云承义领旨！”云聿此时说话声已有一丝沙哑，是他特意压制之故。他心中一再确认自己未听错旨意，他确实被任命为代州別驾，他要去的是九塞之首的雁门关！

　　皇帝见云聿嘴角忍住不上扬，可面上仍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笑出了声，“心里高兴就笑出来，别凡事都忍着。”又故意出声问宋广平：“宋相公对此次任命可有意见？朕可是预先告知了中书和门下，你不会再说朕任人唯亲了吧？”

　　宋广平面对皇帝讥讽面色不改，朗声道：“云奉御，处事心思缜密，见微知著，今后定是国之砥柱，老臣并无异议。”

　　皇帝一脸的鄙夷不屑，指着宋广平，哂笑道：“宋相公竟也有无异议的时候！真是叫人意外！”

　　云聿用余光瞥见宋广平仍昂首挺立，丝毫不受皇帝嗤笑的影响。

　　他又谢了恩，向身旁的宋广平真诚笑了笑，退出了紫辰殿。

　　看着眼前的桂殿兰宫、殿堂楼阁，在他脑中幻化成群山峻岭，云聿想象着自己变年幼的雄鹰，从群上之上盘旋飞跃，一直飞向广阔中原的东北角。他振翅凌翔于雁门关上，黑云翻卷，角声满天。忽而又变作胡人的骏马，在辽阔的秋原之上纵横驰骋。

　　虽然只是要帮刺史安排行程、汇报工作的別驾，也许在这两年他也只能做些文职，可那是雁门关。

　　终有一天他会站在雁门关城楼上，指挥着万马千军，抵御北国、吐国的侵犯。又或者一马当先，突破贼围，取敌军上将首级，带回战利无数。他手中的箭和长枪将直指杀害了父亲的敌军，让敌人闻风丧胆。

　　这是一个开始，他将直面每一次的困境，将越来越强大，去做他心中想做的那个自己。

　　云聿回到殿中省时，正有奉御轻声谈论着宋广平压制犯官申诉之事，朝野上下，众人都知皇帝不喜总是直言进谏的宋广平。近日宋广平在禁止恶钱流通的政策上，成效甚微，更为皇帝所嫌，为权贵所厌。

　　恶钱既民间私铸的铜钱，而有能力私铸铜钱的实际大多为豪门权贵，这是国之旧疾，非一时一人所能扭转。

　　连云聿也知道宋广平在相位的时间没多久了。但他这四年对盛世的开创又有着难以磨灭、流芳百世的功绩，云聿觉得皇帝应该也不会亏待宋广平。

　　云聿敬重宋广平，在相位者但凡能洁身自好的，自古也没有多少，宋广平性坚耿介，数进直言，一改朝堂骄奢、贪腐之风，绝对是社稷之臣。皇帝应该也敬重他，可帝王怎能忍受自己的权力和行动处处受限呢？

　　回到宅院，云聿兴奋地将外调之事仔细解释给众人听。而云聿意想不到的是，周氏等人并未展露笑颜。

　　“这是升迁还是贬谪啊？”沈青芝在众人沉默一段时间后，茫然问道。

　　云聿解释：“品阶并未改变，只是从內侍官变作了地方官，且代州不似灵州那般动荡，离西京也近些。”云聿也收敛了笑意，耐心解释。

　　可仍只有沈青芝欢快地跳了起来，“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去，也和西京一样热闹吗？”

　　沈青芝还要再多问一些，周氏却重重拍了一记桌案，案上的茶盏轻轻动了动。方才愉悦起舞的沈青芝立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其余人坐着的、站着的，也无一敢出声。

　　云聿从座上起身，跪至周氏座前。

　　“婶，聿儿绝不甘于于內侍任职，而如今去任的也是別驾，并无安危之忧，府里的都可随我一同去。”

　　周氏却不以为然，质疑道：“雁门关怎变成了安定之地？好不容易过些安生日子，又要生变。你心中所求，我能不知！此番不过是个起始，再往后便是领兵，便是征战杀敌，又要与你父亲、你叔一个样子，哪天就死在战场，留下我们这些人肝肠寸断。”

　　周氏越说越激动，眼泪也是止不住地流下来，众人一个个地都噤了声。

　　云聿明白周氏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七年前的悲剧给她带来的打击太大，可他也不愿妥协，直言道：“聿儿壮志再此，望婶婶成全！”

　　周氏迅速抓起案上茶盏，举手想要朝云聿方向砸去，最终仍是收了手，却是放声哭了出来。陆嬷嬷上前安慰，最后却是陪同着一起哭了起来。

　　良久后，终于听得一细细的声音，轻轻嘟囔道：“做将军不是挺好的嘛！”

　　沈青芝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云聿心中哀嚎，对面沈树之也鄙夷地看着缩着头的沈青芝。周氏无神地看了一眼女儿，又将目光定在执着坚定的云聿身上，再也不发一言。云聿心意已定，也不愿虚假安慰，两人便这样对峙着。

　　应有半个时辰之久，暮色昏暗，周氏眼泪也渐渐流干了，心中也知既是皇帝旨意，万不可能再变。

　　云叔将堂屋里的油灯都点亮，周氏仍看着直挺挺跪着的云聿，沈青芝已打起了盹儿，其余人看看周氏，又看看云聿，蹙着眉头犯难。

　　“这两年，这宅里六人早已是由你庇护，内外之事，妥妥当当。我自知已做不得你的主，那举家须得与你同去，不能再复七年前的光景。”周氏此时已颇为平静，稍有些哽咽，缓缓说出这些话。

　　“自是要一同去的。”云聿笑了，刚从梦中惊醒的沈青芝更是高兴地蹦了起来。

　　过了两日，身穿绫罗绸缎、俊朗风逸的王殷仁听到消息，不请自来。抱着一坛子清酒，迈着大步，摇摇摆摆地到云聿府上给他践行。

　　推了云叔的好意引领，王殷仁直接往云聿院里走去。“云聿~云聿~”一路走，一路喊了进去。

　　云聿走出房门，见他站在院子正中，举着手中的褐色酒坛向云聿晃了晃，“不想呆在你那屋里，太素净了，尽是些书，一点乐趣也没有。”说完就转身朝清思园里走去。

　　“啧啧，你这园子也太不讲究了，要不你走后，这里就借我做私宅。”王殷仁将酒盏放置到石桌上，嬉皮笑脸地对云聿说道。

　　云聿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宅子，只住了两年，但他对这里是称心的。只是不知道自己今后会不会再回西京长住。另外，代州官家安排的住所不知是否足够容纳这一家子，再要购置的话，不知自己身家够不够。

　　思及此，云聿不和王殷仁玩笑，“你可有闲钱借我一些？这里今后随你怎么用。”

　　正沉醉于碗中酒香的王殷仁，闻言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云聿，“我从家里得的钱，还等得到你来挪用，平乐坊的舞姬、身上的行头、把玩的古器，哪一样都比你这满是城府的小眼睛狐狸有趣。”

　　“少扯，平乐坊你常去的折芳馆不早就被你盘下来了，你那钱袋子怕是满得不能再满了！”

　　“你怎么知道？哦~原来你偷偷去平乐坊找乐子，被我抓着了吧~”王殷仁指着一脸正色的云聿，大声嚷嚷道。

　　云聿懒得与他斗嘴，只不苟言笑的盯着他看。

　　被盯着看得久了，对面王殷仁瘪瘪嘴，眯着眼对云聿说道：“你瞧瞧你那臭脸，就不喜与你为友，一点好处没捞着，这番还要吐出来些。我还没说不借呢，瞧你那张石头脸！明日给你送来。”

　　“到时别把我这宅子变成梨园就行。”云聿一边给他斟酒，一边嘱咐。忽又想起了什么，有些疑惑地问道：“前两日听说王御史给你安排了婚事？”王殷仁和自己一样十八，先定好亲事，等弱冠后成婚是理所应当的。

　　听了这话，方才还一副玩世不恭的王殷仁，猛然站了起来，大手一挥，急切地说道：“我王殷仁是那么容易被套住的吗？那什么源家小娘子能比得上我红颜无数？”

　　云聿见他羞急，又添油加醋了一番，“可听闻是才貌双全，虽还未及笄，问亲的人可是排着队的。”

　　“你也是其中之一？那肯定轮不到你，你哪里懂风月，你怕是连女子美不美都不知道。”王殷仁幼稚地与云聿斗起嘴来，“你看你这府里，连个婢女都没有！”

　　“哈哈~”云聿放声大笑，淡淡说道：“我是从宫里出来的，见过的无论是质还是量，你这辈子也不知能不能赶上。”

　　王殷仁气得直转圈，指着云聿忿恨地骂道：“那也只能看，馋死你丫的！”

　　云聿将酒碗举至到他面前，不再与他胡扯。王殷仁仍是气鼓鼓地，坐下来将酒一饮而尽，给云聿倒了满满一碗。想到此行来的目的，狐疑地问道：“你不会真不回来了吧？”

　　他笑笑，又摇了摇头，“不知道，所以这院子留着。”但云聿心中希望不再回来，武将守边，回来与他希冀背道而驰。

　　王殷仁沉默了一会儿，皱紧了眉宇，不确定地问：“此次一别，你我可能真难再常聚了？这我还未细想过。”

　　见他真有些不舍的神色，云聿扯了一抹笑，将酒盏都斟满了，举碗敬他。王殷仁却是不接，张着嘴巴，疑惑地看着云聿。云聿看他这般，放下酒碗，正色轻声说道：“你我皆无龙阳之好，不必如此伤怀。”

　　还以为平日里一向人模狗样的云聿在此离别之际，要说出些让自己感动一番的言语来，未曾想却是这一番话。王殷仁愤然咒骂，朝着云聿挥去重重的一拳。这拳自然是落不到云聿脸上，闪躲了几下，又迎来王殷仁一阵咒骂。

　　这两三年，二人交往，王殷仁从不邀云聿行风花雪月之事，云聿从不提官场暗斗、入仕求名之事。切磋切磋身手，斗斗嘴，同龄之人，以诚相待，以敬相知，无利相驱。在权力中心浸润长大的云聿，至此他的挚友不过此一人。

　　第二日，王殷仁送来的铜钱中附了一信笺：“望珍重！”

　　回信也不过寥寥几笔：归来再聚，还债。

　　临行前两日，冯一又送来不少织绢、钱财。云聿递了一贯铜钱给送织绢的管事太监，其再三推辞，面上确实有难色。

　　云聿笑笑，从怀中取出准备好的书信，交至太监手上：“劳烦公公将此书递与冯将军，方才是跑腿的规矩。”

　　太监这才顺势收入了窄袖中，叹息说与云聿：“上回郎君要见将军，正值陛下心气不顺，走不开。嘱咐咱家送东西时，将军神情落寞，对郎君真有不舍！”

　　太监说的情真意切，云聿想到冯一老狐狸，是绝不至于吩咐事情时，还要沮丧一番的，姑且听听罢了。

　　是日，四月初十。

　　春山暖日和风，啼莺舞燕，风细柳斜斜。西京的坊内坊外，川流不息。穿着胡服拌作男装出来踏青的小娘子；扯着嗓子吆喝的摊贩小馆；身着华服骑马观花的世家子弟；拉着载了西域奇货的胡人商贩；吟着诗歌刚从平乐坊出来的风流才子；寺庙二层楼上敲响钟声的僧侣......

　　一切皆如他七年前第一次踏入西京是一般，或许，更加政通人和、安居乐业。

　　身旁的沈树之，赶马车的云祺、云叔，车里的沈青芝、陆嬷嬷，不约而同地不停地回望身后的宅子，只有云聿一双眼直直地望着前方。

　　过了高大的城门，宽阔的官道一路向天地交接处蜿蜒延伸，路上马车不断，也有背着包裹，满脸欣喜的徒步者，来来往往，往往来来。

　　云聿看了眼身后的巍峨的城墙，心中甚是寡淡，怀有留念，却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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