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身

作者: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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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再次遇到沈栖会是怎样的情景?

      这是多年前周景棠最爱想象的事情,他总是忍不住想,再遇见沈栖的时候,他一定要和当年一样帅,或者比当年帅,神气地站在沈栖的面前,对他说你看沈木西,老子依旧风华绝代。

      后来,想得太多依旧无果,时光一点一点抹去曾经的痕迹,也消磨一个人无用的心力,他渐渐便不再想了。再到后来,他甚至觉得,也许再见他都是一件微乎其微的事情。

      周景棠当年有多放荡不羁,后来就被命运束缚得有多惨。那个曾经人送外号疯狗的少年,终于还是被主人用绳子勒住了脖颈,送上了飞往异国他乡的飞机。

      刚到澳洲的时候,周延武安排了人时时刻刻跟着他,大到去学校,小到上厕所,步步不离。那段时间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差点逼疯了他,后来他没疯,因为他愣是把身边的保镖打进医院了。

      那年周景棠十八岁,国外歧视华人很严重,明里暗里的亏他没少吃,再加上周延武的监视,那段时光真的是过得没有一丝阳光。

      将近一整年的时间,周景棠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见沈栖,梦里的沈栖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温柔时而冷酷,上一秒对他笑得温柔,下一秒就冷着一张脸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最后他总是从梦里惊醒,在黑暗里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半梦半醒地对眼前虚无的空气许诺。

      他说,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某一天在澳洲的某个深巷里,周景棠走进了一家华人开的纹身店。

      他在后颈处纹了一棵树。

      那个华人老板问他:“为什么要纹一棵树?”

      他说:“因为树有枝。”

      他说:“我喜欢一个人,我要让他有枝可栖。”

      “我想给他一个家。”

      最后纹身的事情还是传到了周延武那里,他打电话过来周景棠没有接。准确来说,从被送到澳洲之后,周景棠再也没有和周延武说过话了。

      出国之后,他和国内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手机号换成了澳洲当地的号码,朋友圈子里彻底清了个干净。或许这也是周延武要的吧,离国内那群狐朋狗友远点。

      在澳洲的生活很艰难,周景棠忙着学业,他不再接受周延武的钱,每一分钱都是自己去做临时工赚的,课余时间便是满城市地兼职。后来他和白人朋友合伙做生意,那时潮鞋的市场还没有打开,他和白人朋友一起囤鞋,又推销给学院里的年轻人,小半年下来赚了不少。

      去澳洲的第三年,周延武撤回了安排在他身边的人。也是这年,周景棠得以喘息之后买了回国的机票。

      周景棠时隔两年回国,归心似箭,他下了津城的机场,却买了去往柳城的火车票。这一年柳城的机场刚开始修建还没有启用,火车的车程长了好几倍的时间。

      在到达的柳城的时候,周延武安排人过来拦他,两辆车跟在出租车后面紧追不舍,周延武手眼通天,电话打到了司机师傅的手机上。

      周延武在电话里对他说:“要么回澳洲,要么死柳城。”

      周景棠觉得自己心口憋着一口气,从被迫离开沈栖的时候,他便觉得自己呼吸从未顺畅过。他咬牙切齿,对电话里的周延武说:“记住,你的儿子在今天死在柳城了。”

      放下电话,他打开车门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车流里发出一声声急刹的声音,紧接是一排排车追尾的声音,无数车辆纷纷停了下来。

      周景棠被送往医院的时候浑身是血,全身大面积的擦伤,严重的脑震荡,多处骨折。如果当时后方的车辆刹车不及时的话,后果还会更加严重。

      周延武赶到柳城医院的时候气不可遏,把医生开的诊断书砸在了他的病床上,对他说:“没死是吧?没死就给老子回澳洲。”

      周景棠伤得太重,迷迷糊糊的时候只是依稀记得他母亲穆雅斓趴在他病床边哭得泣不成声。

      再醒来时,他人已经在澳洲了。

      周延武把他安排在澳洲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疗养院就再也没有管过他了,也没有再让人监视他了。前前后后做了近一年的复健,周景棠才康复,中间还不忘和白人朋友的生意,一边赚钱一边疗养。

      那应该是他此时最艰难的时候了,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的疗养院里,和天斗,和周延武斗,和命运斗,咬着牙从病榻上站起来,不停地告诉自己,既然活下来了,那么这辈子爬了也要爬回沈栖身边。

      后来,他出院之后又在澳洲发展了一年多,终于在2006年的时候回了国。

      朋友问他:“留这里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

      说这个话的时候,周景棠窝在沙发上看杂志,闻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那里有一棵树。

      他笑了笑,说:“归根吧。”

      周景棠回国是在2006年的冬天,从机场出来,津城的冷风吹得他心烦意乱,他在酒店安置好了行李之后打车去了宁哲家的别墅。

      这一年宁哲已经大四了,津城商学院金融专业,已经在家里的公司里实习了近两年,接到家里佣人电话的时候他和林远正在某家高级俱乐部里瞎玩,听到周景棠的名字以为自己在梦。

      宁哲和林远已经很多年没有开那么快的车了,上一次这么飙车还是和周景棠一起,后来周景棠连人带车撞出护栏之后,他俩也安生了好多年。去找周景棠的路上他俩一言不发,脸色也冷到了极致。

      那个四年前一声不响不知道死哪儿去的周景棠裹着大衣坐在宁家的客厅里,宁哲进门之后顺手拿起了玄关柜上的花瓶砸了过去,玫瑰和碎片都砸在了周景棠的脚边。

      “你挺牛啊,四年了,怎么不直接死国外呢?”宁哲气得眼睛都红了,“你要出国和我们说一声是会死是不是?当年你要去柳城上高中,我和林远二话不说陪你去柳城,你要出国你告诉我们,你觉得我们会不陪你吗?”

      “四年的时间你倒是给个电话啊!”

      “国外月亮比较圆是不是?”

      宁哲性子急,眼看着上来就要动手了,林远拉住他,坐在了周景棠对面,问他:“说吧,怎么回事?我们去你家问你的情况,你爸妈都不理我们。”

      周景棠说:“我出国了,我爸亲自押上飞机的,谁都没来得及联系。”

      “你爸怎么会……”

      “他知道了我喜欢沈栖,接受不了我是个同性恋吧,”周景棠再谈起来已经很平静了。

      周景棠神色淡淡,他的话于宁哲和林远来说却如同平地惊雷,他俩忽然面面相觑,久久说不出话来。

      周景棠说:“我想找到沈栖,他和你们还有联系吗?”

      林远过了好几秒才找回理智,难以置信地问他:“你……你……你不是讨厌沈栖吗?”

      “我为什么讨厌沈栖?”周景棠听不明白。

      林远有些纠结,说:“当年我们所有人都知道沈栖是男生了,我打电话给你,你什么都没有说就把电话挂了……我以为你是接受不了,你讨厌他骗你……”

      时间过了太久,周景棠已经想不起林远说的电话是怎么回事了,他回津城那段时间穆老爷子病重,那里顾得上什么电话……

      “我不知道什么电话,”周景棠说,“我外公那时候去世了,我没注意到……”

      林远和宁哲对视了一眼,心里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沈栖是男生的事情,我比你们所有人都要早知道,”周景棠说,“我喜欢他,我一直都喜欢他的,我从来没有讨厌他。”

      “你一直都知道……”宁哲不敢相信。

      周景棠问:“你们知道沈栖现在在哪儿吗?”

      林远和宁哲一下子都有些慌了,他们愣了半响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林远犹豫着,开口了:“我们当年……都误会了……”

      “误会什么了?”

      宁哲叹气:“我们都以为你恨死沈栖了。”

      周景棠心里咯噔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然后呢……”

      林远说:“你走之后,学校有个保安想占沈栖便宜,老师带着几个同学一起去救沈栖,却发现……发现沈栖是个男生。后来大家都讨厌沈栖,大家……大家都说他是变态流氓,装女生是为了……为了占其他女生的便宜……”

      周景棠心里揪紧,哑着嗓问:“后来呢?”

      林远说:“后来,全班同学联合起来欺负他,最过火的是……是……”

      “是什么?”周景棠如同自虐般问了出来。

      林远说不下来了,宁哲接了话,说:“这件事不止你们班,全校都知道,几个男生把沈栖关厕所里打,还……扒了他的衣服,当时那一楼好几个班的人都看见了。再后来,沈栖从厕所的窗户那里跳下来了。”

      周景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站了起来,眼里尽是不敢相信。

      “沈栖后来好像是骨折了,再后来就退学了,”林远说,“他退学之后和所有人都没有联系了。”

      周景棠深呼吸了几口气,他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压了巨石,几乎喘不过气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红了一整双眼睛,目光如刀一般落在了林远和宁哲身上,一字一句地问:“你们呢?”

      他说:“我走的时候让你们照顾他,你们就是这么照顾的?他被人欺负的时候,你们俩死了?”

      “昂?你们俩是不是死了?”

      宁哲起身辩解:“谁他妈知道你还喜欢他!”

      话音刚落,宁哲脸上一痛,结结实实地挨了周景棠一拳,直接把他带到了地上。周景棠气红了眼,不管不顾地上去补了几脚。

      宁哲被打蒙了,如果不是林远反应快过来拦着,他觉得周景棠是真的想打死他的。

      “周景棠你他妈有病,你那个时候人人找不到,电话电话打不通,”林远拉架的时候气极了跟着往周景棠身上打,“沈栖是男的事情你早知道,你知道你不说,你不说我和宁哲哪知道你他妈什么意思?你自己他妈一堆小心思谁知道!”

      “你们怎么能让他一个人?”

      “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啊?”

      “怎么能啊?”

      周景棠说着说着眼泪终于跑了出来,他从小到大哭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是今天他真的崩溃了,他以为他回来就可以找到沈栖的,他以为的啊!

      三个人在客厅打成了一团,顾不上谁对谁错,甚至也不管打的是谁了,他们心中都有气。打到最后精疲力尽地躺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花瓶渣滓上已经分不清是谁的血迹了。

      周景棠回国的第一个夜晚是在津城的医院里度过的,隔壁躺着林远和宁哲,两个都伤得不比他轻。夜晚静下来之后,周景棠在宁哲的鬼哭狼嚎里无法入睡。

      天亮之后,宁哲靠在护工身上,推着输液架出现在他的病房门口,一脸的鼻青脸肿,问他:“牛还是你周少牛,一走四年杳无音信,一回来就送兄弟们医院三日游。”

      周景棠一夜未眠,整个人都没有什么力气,抬眼皮看他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别过脸闭目养神。

      宁哲啐了他一口,又拖着残体走了。

      三天后出院的时候,林远扒着他的车门问他:“是不是真的不要兄弟了?”

      周景棠看着他,他对林远和宁哲是真的恨,可是他说不出不要,因为这是从小陪他长大的兄弟,他打人他们便递砖头,他飙车他们敢把命交给他。但是他无法原谅他们就这么冷眼旁观沈栖被人欺负。

      周景棠上了车。

      宁哲追了几步,在他的车后面大声地喊:“周景棠,你气一天一个月,或者一年都好。”

      “别真不要兄弟了。”

      周景棠不知道,宁哲和林远这些年来同样心中有愧,沈栖退学后他们去找过,他们想过道歉的。他们不该冷眼旁观,无关于沈栖是不是周景棠喜欢的人,而是沈栖曾经用那双毫无杂质的眼睛看着他们,说真好,你们是我的朋友。

      他们想过弥补,可是时至今天,他们早已经无力回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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