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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春寒料峭,落日残阳。
一阵凌乱的马蹄声踏过,盛京内城西边的雀衣营卫所门口停下一个马车,下来一个穿着华服的年轻人,头戴累丝嵌宝紫金冠,身穿月白墨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随着走动,身上金璃配饰反出的华光映得人眼底发酸。
雀衣营卫所门口的老头是个从战场下来断了一条臂膀的老士卒,左手边拄着长枪,右边垂着空荡的袖管,脸上一道明显的疤从左额划到颚下,乍一看这幅凶相心里还挺毛,乱糟糟的络腮胡硬的像把鬃毛刷子,他抬起睁不开的眼皮,用浑浊的眼看着来人,心道奇怪:近日怎么来这么多人,雀衣营什么时候这么好客了?
他抬起头,想要好好看看来的又是哪位大官儿,却对上一张年轻的俊脸。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宽肩窄腰,身形修长。
他看了看眼前这张脸,咽了咽口水,强撑着把自己该说的话说完:“国公爷,雀衣营重地,闲人……您还是别进去了。”
穆怀璎也不多言,懒洋洋的从怀里掏出一件金玉样的器物。
老头看了看眼前的金玉器,也不废话了,转身朝侧门的小房打了个手势,朱红的正门从内部缓缓打开。
穆怀璎站在门前,墨黑的眸子静默片刻,定定的看着大门,半晌才提靴跨入。
刚一进门,穆怀璎就觉得这跟他以前见过的雀衣营不太一样了。
他许久没跟雀衣营打过交道,但雀衣营的京中传闻却是从来没少过。
心狠手辣,无孔不入,已是好听的。
来之前一直以为雀衣营是以前那副阴气森森,血光凛凛,人人面色不善的模样,却没承想这十年变化这么大——大到跟京兆尹和刑部没什么区别,甚至比别处还多了几分雅意。
走上东边的走廊,手边就是锦簇花团;穿过七八个大房子,个个青砖灰瓦;漫步过一处骑演校场,人人士气振奋;走过三四个门……竟还有溪流和竹苑?
他摸摸下巴,心里琢磨着:这王府里也该引一条溪水了,装点一二后,闲时可以邀魏祺他们一起来玩流觞曲水。
最后进了一处灰扑扑的青砖瓦房。
穆怀璎站在门口看着门上的锁,向侍卫洋洋洒洒的又出示了一遍手中的金玉令,侍卫确认无误后将锁打开对他说:“国公爷,在下多句嘴,里面的文书不可外传,见到的人您也不认识,这是先帝祖制,就是今上也不可违。”
他斜了这侍卫一眼,只觉得废话连篇,没应话,大跨一步进了门。
穆怀璎一直都知道这些规矩,也知道门后的雀衣谍部。
四十年前,盛京还没建国那会儿,先帝之所以能在桓庆眼皮底下壮大并交战那么多年,他爹的雀衣谍部功不可没。后来建了国,谍部隐于直属帝王的雀衣营内,少有人知,但放出去的探子们,依旧源源不断的把得来的消息传到这间屋子里,然后上达天听。
天下有多大,这里面就有多少辛秘腌臜。
穆怀璎今日是为这几日沸沸扬扬的传闻来的。
程清流案已不是什么秘密,但是他此番是为了圣上交给他的另一起案子。
谍部从外面看就像是一处荒废了许久还不招人待见的大院子,院内凌乱无序却意外的幽秘安静,不知名的小花开在墙角。院中央,一棵年岁甚幼的榕树来不及伸展它茂密的虬枝就被砍断,树后的房屋里隐隐约约能听到里面传出的言语声。
他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圈,只觉得自己刚刚白夸了雀衣营半天。
他走到门口,看着门上的落灰,一手隔着帕子推开门,随着“吱呀”一声响,忙往后一退,用新帕子捂住口鼻,躲开飞扬的灰尘。
待尘埃落定后,穆怀璎踏过门槛,看到了屋里的人。
屋子里面只有两人,两人早在听见声音的时候就齐刷刷的朝声响处看去。
司景华被门外的阳光晃得刺了眼,他心生警惕按上佩刀,一边眯着眼适应阳光,一边看向门外,一道十分眼熟但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他看着穆怀璎一步步走向自己,从怀中掏出金玉令笑着对他说:“魏国公府穆怀璎见过指挥使。”
司景华垂着眼扫了这膏粱子弟一眼,他弓身道:“不知魏国公远道而来,青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穆怀璎只觉得眼前这美人长得实在是对自己胃口,凤眼往他身上一扫,浑身都要酥了,贝齿轻启,吐露出的声音珠圆玉润,里里外外无一不是上品,心下一阵叹息:以前怎么就没听说过雀衣指挥使是这么个样貌。
穆怀璎带上自己的招牌笑容,笑得风流倜傥,压低声线让声音听起来性感慵懒:“青临这就客气了,本王为圣令而来,你我年纪相仿,就不用如此虚礼相待了。”
话落,掏出金玉令后直入正题:“皇上有令,擢我与指挥使共论一案。”
司景华闻言有些讶异,魏国公花名在外,本以为会有所扯皮,没想到这么直接,但他也没有客气:“魏国公,此处卷帙浩繁,人员隐秘,多有不便,还请择日来访。”
穆怀璎眯了眯眼,他来一次雀衣营已是不易,可现下司景华让他择日来访——他对美人一向多有宽容,但今天他不太想大度。
四目相对之间,一方眼中满是兴味,另一方眼神如古井无波,但却能看出两位周身的气氛十分不融洽。
房间内另一“隐秘”人员出声打破尴尬:“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见过魏国公,若是指挥使今日有事,贫道下月再来也是无妨。”
穆怀璎这才分出个半正眼看他——束发盘髻紫阳巾,八卦青衣白云鞋,一身的清冷无尘,道骨涔涔,宛若谪仙,声线闻如仙音绕梁。
穆怀璎认出了来人,还了个礼却是什么也没说。
司景华脸色更难看了,他对着仙风道骨的道人行了个歉礼道:“青临对不住真人厚爱,还请真人先入阁稍歇,待青临办完此间公事后再做商议。”
道人欠身步入司景华身后的房门,司景华转身对穆怀璎道:“国公爷若是为程清流案而来,青临已备好卷宗,国公看过后若是没什么问题,可将其交予皇上。”
穆怀璎看着司景华:“指挥使,皇上将程清流案全权交由你来处理,对你自是信任不过,但本王今日是为了另一起案子。”
司景华抬眸,看着穆怀璎的嘴一张一合。
“为指挥使手上的桓庆奸细案而来。”
抬眸,相对,平静无波的眼中也闪起了一丝星光。
司景华道:“此事事关重大,魏国公空口无凭,怕是不太好吧。”
穆怀璎闻言,敛起嘴角轻笑,从怀中掏出另一件令牌,递给司景华。
司景华接过令牌,细细摩挲着令牌上的蟠龙纹路。
手中的盘龙令,令牌不过一掌,一边的脂玉纯白清润,篆书“盘龙”二字,侧边以鎏金浆裹,一条五爪金龙雕嵌其上,金玉浑然一体,宛若天成。
司景华认得这令,乃是先帝临终相托,他缓缓出声道:“魏国公,臣还需要确认一件事情,除了盘龙令,您还知道什么?”
在司景华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穆怀璎一顿,周身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滞住,然后把他带入了另一个遥远时空,而整间屋子也好似突然堕入了战火一般急促。
穆怀璎默默立在原处,半晌而过,他没有说话,司景华叹了口气:“国公爷还是请……”
“泰始四年,龙陵血战。”不复之前的玩笑话语,这道打断司景华的声音有些压抑。
司景华垂眼:“魏国公,臣不能单凭一个时间来确认。”
“我朝史书记载,泰始四年,桓庆兵围宛城,穆云谏率精骑驰援,至龙陵遇桓庆名将江却突袭,两军相交,谏不敌却,兵败……遂亡。”短短的几十字,穆怀璎只觉得自己的声音越来越轻,语至“遂亡”时,仿佛血泪相泣,连句不成。
他心里不由得一声自嘲:自己可真是闲的没事,大老远跑过来把伤疤揭给人看。
司景华面无表情:“恕臣直言,兵家无常,上了战场便是生死由天,臣虽然无限惋惜老国公身死,但单凭此言,恐怕臣不能信您。”
穆怀璎回视司景华:“指挥使大人是要听完么?”
司景华不置可否。
穆怀璎继续说着,语言沉稳有序,不带一丝慌乱,仿佛此事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宛城已属我朝内城,离京城五百余里,若是精骑先锋,五日之内必可兵临京城……这距离太近了,江却就算是桓庆名将,也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而且……我父率亲兵救驾,为什么会在龙陵遇到本该在宛城的江却大军?龙城距宛城一千余里,离京城更是相远,江却如果真的是为了攻下京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龙陵?”
言及此处,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如此解释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从来就不是为了攻破京城,不是为了先帝,从一开始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杀我父亲。”
司景华一直都沉默不语,此时忽然开口:“魏国公说的这些先帝都知道吗,你这么揣测先帝,先帝知道么。”
穆怀璎闻言眨眨眼睛:“指挥使,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司景华有点受不了他这么质疑先帝:“江却大军能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宛城,有人说是因为我朝有人将消息透露给桓庆;穆将军龙陵遇袭,西北军远在桓庆近火难救,宿卫中央军晚了三日,也有人说是先帝故意为之。”
说到这里,他忍下心里的情绪,稳住声音问道:“魏国公怎么看?”
穆怀璎:“我相信我父王。”
司景华看着眼前的魏国公,面容与老魏国公相差甚远,但是说这话时,两人眼中的光芒简直一模一样。
老国公当年也是这样,脸上布满了血污,须发皆乱,却咧开一口白牙笑着说:“我相信皇上。”
司景华听见眼前这人说:“我父亲相信皇上,我也相信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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