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揽星河

　　*
　　第二天是周日，睡眠不足的梁星禾拖着疲惫的身子发了一天传单，总算在晚上拿到了奖金。

　　碍于年龄，她没有太多活能做。平时只能洗碗，发传单，帮忙看摊，或者到便利店里打下手，多跑几个地方，虽说都是小钱，攒多了也就慢慢攒起来了。

　　梁玮泓照旧聚堆打牌，意外地把昨天输掉的钱都赢回来了，心情极为舒畅。

　　五月的一个不平常的周末总算是熬过去了，预示着离中考又近了一些。

　　*
　　老街一中。

　　夏天的闷热令人窒息，四周弥漫着令人躁动的空气分子。

　　初三的二测成绩已经出来了。梁星禾的名字照例印在第一个，甩第二名二十多分。

　　公告栏边只有几个人围着看，但大部分人不愿意花上几分钟寻找自己无所谓多少的名次。
　　学习的人只有少数。很多人考哪都无关紧要，只要能上高中就行了，也有些人，习惯了老街区的气氛，把这里当作舒适区，与光怪陆离的城市生活划清界限，不愿踏出半步。

　　窗外树上的蝉病怏怏地摩擦翅膀，电扇吊在天花板上，像推磨般徐徐转动。苍蝇在教室里自由穿行，不时停在桌前，从容不迫地对着面前的人搓起手来。
　　墙上用来敷衍的计数牌还停留在81天，老旧黑板上的解题过程写了一半，无人在意。

　　教室里，梁星禾咬着笔杆，已经用掉了整整一张演草纸，死活算不出来最后一问的答案。

　　老师从来不讲压轴题，班里除她之外也没有人愿意写。除了自己琢磨透，怕是没别的办法了。

　　忽然，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她的桌子，梁星禾抬头，撞上魏朗的笑容。
　　他侧头，阳光恰好透过窗户涌了进来，梁星禾被照得眯了眯眼。

　　“真的要算出这道题吗？”魏朗看她一上午都没有离开过座位，忍不住问。

　　思绪被打断，她点点头。
　　魏朗是这个班里，唯一能跟她说上话的人。他经常不厌其烦地找她搭话，丝毫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慢慢地，她也愿意跟他说上几句话。

　　梁星禾不爱讲话，看上去文静柔弱，不食人间烟火。男生们不敢靠近，可能是出于一种对学霸的仰慕，连下课扔飞机扔到她都要道歉。女生们暗自嫉妒，背后议论她装高冷。总之，除了魏朗，没人愿意热脸贴冷屁股上去讨好她。

　　魏朗坐到她前面的凳子上，突兀地问：“梁星禾，你打算考哪？”
　　“……北楼。”

　　北楼高中，N市离老街区最远的、全市排名第三的高中。

　　魏朗诧异道：“诶？我以为你想报一高的。”毕竟她是全年级第一嘛。

　　虽然，老街一中不是什么好的中学。但为了各区公平，每年都有两个去N市最好的一高的降分保送名额，只要把一高作为第一志愿，都可以享受这份特殊待遇。

　　“北楼可以寄宿。”梁星禾不想把话题进行下去，低头继续盯着题目，烦躁地在演草纸上划横线。

　　关于梁星禾的父亲对她不怎么好，魏朗之前从她口中知道一点，他“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下一秒又疑惑道：“但一高也能寄宿啊。”
　　“太近，我爸不会同意。”
　　“好吧。你就这么怕他啊？”
　　“还好。”
　　“可是你的成绩已经过北楼的线了啊。为什么还要学……”

　　“魏朗。”梁星禾没能捕捉到脑中稍纵即逝的思路，放下手中的笔，微微不耐地抬头看他，“名额是你，和安巧巧的。”

　　意思是，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抢。
　　一针见血。

　　魏朗心思被戳中，尴尬地笑笑，不置可否。

　　梁星禾，安巧巧和魏朗是老街一中的全校前三，而保送名额只有两个。
　　魏朗的成绩差她和安巧巧很多，所以，对于他的刻意接近，梁星禾是有防备心理的。但他为什么不找安巧巧呢？明明超过她更容易些。
　　对此，梁星禾不感兴趣，也懒得问。

　　魏朗走出教室，无意间瞥到排行榜上梁星禾的大名，后面的成绩竟然已经压着一高的录取分数线。
　　而作为全校第三的魏朗，离这个分数还有三十多分的距离。

　　魏朗握紧拳头，暗嘲一句：“骗子。”青涩的眉宇间充斥着和年龄极不相符的戾气。

　　梁星禾真的要把北楼作为第一志愿？
　　他才不信。

　　*
　　梁星禾原本以为，这剩下的一个多月，除了那天的意外，会过的顺利些。

　　原来，毁掉一个人，不过是动动手指般容易。

　　两星期后。

　　这天，阳光不似往常一般毒辣恼人，还有阵阵和蔼的凉风。梁星禾进校时，心情格外明媚。

　　昨天的物理模拟，她拿了全校唯一一个满分。
　　她物理通常处于中上水平，这次居然超过了单科稳居第一的魏朗。

　　梁星禾本以为魏朗会不开心，所以就悄悄写了小纸条，把自己的学习方法告诉他。
　　直到昨天晚上才收到他的回复。纸条上写着“没事啦，怪我自己没考好，也没你用功”，旁边还附了一个笑脸。
　　她这才放心。

　　一路上，她听到许多人在轻言轻语。
　　不大不小的声音，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可以感觉到是在议论自己。
　　梁星禾有些疑惑，但她并没有注意别人在干什么的习惯。

　　狭窄的走廊一如既往的喧闹，人们聚堆谈八卦，聊游戏，每个教室只有个别人塞着耳塞认真读书。
　　奇怪，今天没有主动给她让路的人了。
　　梁星禾发现大家似乎都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看着她，她低下头，轻轻地从人群中掠过。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与她有关。她想。
　　但她真的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让大家都关注她。

　　到了教室，同学们看到梁星禾，纷纷停下了正在做的事，一道道锐利的目光毫不遮掩，让她差点就忍不住问出来。
　　嘴张了张，还是作罢。梁星禾掏出课本和习题，准备背书。

　　“喂，梁星禾。”汪颖的质问打破了教室里微妙的气氛，“你爸是小偷，你知道吗？”
　　“别问她了，就算知道也不会承认的嘛，别为难人家。”
　　“就是就是，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给年级第一点面子呗。”

　　只要有人愿意当引线，气氛一点就着，火花争先恐后迸了出来。
　　班里立刻炸开了锅。

　　梁星禾觉得莫名其妙，是谁又传了谣言吗。梁玮泓只是个普通的维修工，要是偷东西，应该早就被投诉了。
　　她坦然地说：“是假的，别信。”

　　“我就说嘛，她不会承认的！毕竟这么丢脸的事，哈哈哈哈……”
　　“唉，被这样的爸爸家暴，要我我也没脸见人。”
　　“原来她不是高岭之花，是一朵能被践踏的小野花啊！”

　　梁星禾听着这些尖锐的言论，不好的预感笼罩了她，只觉得大脑停止运作。
　　她以前也被传过各种各样的留言，甚至绯闻。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似乎是真的。

　　一些她最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真相，它们就像雪崩一样，化作巨大的雪球混合着不堪入耳的谣言一起狠狠地滚了下来。而她，却被十字架钉在山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其吞噬，无力挣扎。

　　梁星禾强撑着自己站起身来，问汪颖：“是谁说的？”
　　语气发着抖，像极了受惊的小刺猬，露出满身没长好的刺，一幅不堪一击却妄想闯荡江湖的模样。

　　汪颖看她这个样子，只觉得有些好笑：“你没看贴吧上的视频？”
　　“……没。”
　　“那赶紧去看吧，这次你恐怕是真的露馅了。”

　　梁星禾愣在原地。
　　没法看，她没有手机。

　　“梁星禾，这种时候就不要装清高了吧。”
　　“嘘，高冷妹妹在尽力挽留她快要崩掉的人设呢！”

　　议论声接连不断。
　　好像有无数饥饿的只蚊子被灌进了脑中，梁星禾再也思考不了别的东西。

　　终于，有个人“好心”地把自己的手机借给她。
　　她无力地接过，轻微的重量却让它差点脱离手心。

　　视频上，竟然是两星期前在家门口发生的事。
　　视频里的少女，被一个粗犷的男人又扇又踢，全然没了她平日里在学校努力维持的孤傲形象。然后她冲到了马路上，视频到此结束。
　　原贴为：
　　本校初三年级第一的身份曝光！
　　[视频]
　　我女朋友之前就跟我说，她抓到一个试图偷自行车的男人，当时让他给跑了。没想到，她却偶然在路边发现他在殴打女儿，而那个女生竟是年级第一的lxh？还我高冷白月光形象！
　　被做小偷的父亲家暴实属可怜，但如果早点告诉我们，我们是可以为你说话的，毕竟你这么可怜，但装清高就是你的不对了！
　　评论里有一大堆人符合，说早就看不惯她了。

　　看完后，梁星禾右手握紧，骨节泛白。愤怒烧灼着她的每一根神经，使所到之处满是疮痍。

　　不过，这些又有什么错呢？
　　他只不过发现了事实，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而已。

　　但她刻意降低的存在感，小心翼翼维护的、在同龄人面前的尊严，此刻却丢盔弃甲，她的城池已经残破不堪了。

　　梁星禾忽然就想到了魏朗，他还没来学校。
　　他应该看过视频了吧，那天她敞开心扉，对他倾吐了一些秘密。他会来安慰她的吧，而且同时也会尊重她。
　　她最需要被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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